吾心浩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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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少年盘坐于青松之间,眺望着远处云海翻卷,一只早已磨损得如老树根皮的毛笔在少年手间如蝴蝶穿花般,每一笔都震荡出神韵与风骨,使云海时而状那龙出浅滩,又状那虎啸山岗。少年轻吐一口浊气,一双如黑夜深邃又如星辰璀璨的双眼透露出不可名状的意味。先生曾对他说,你有一双能看透世间丑恶的眼睛,却又有渴望且愿寻找美好的心,所以你适合。少年想到这嘴角微微上扬,嘟喃道:“小说家吗,我愿试试……”

    眼看日近午时,少年如燕子抄水般掠下青松,向山腰走去。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时万物皆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而得名……通往山顶的仅有一条青石板路,由此地村民耗费数十年修建。

    恰逢雨时,石路水泽光华,缝隙间的草绒夹带些晶莹。两侧大多是常青树,水珠荡漾间,送来清风阵阵。离开青石板路,便是一处偌大的平地,各式各类的休脚亭错落有致,供往来的村民休息。今时恰逢祭祖参拜之时,现下在亭子处休息的大多是邻近的普通百姓,不乏权贵之臣和慕名而来者。

    除通往山顶的青石路,还有三条路,同为当地乡民修建的青石路,大小,粗糙,错落铺就。三条路分别通往道家的宫观庙宇,佛家的舍利宝塔,以及儒家的圣贤文庙。三教同在一山,放眼天下,也是不多见的。

    三教香火常年鼎盛,无论你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又或是土匪贼寇,一概都要至休脚亭歇息片刻,才准许上山。不同身份与地位的人抛开阶级隔阂,其乐融融。

    “咚——”伴随一声悠扬的钟声,人们陆陆续续起身,有条不紊的开始上山。少年坐在西侧的亭下,默默看着这一幕。直到脑门传来一阵疼痛,才嘀嘀咕咕的再次起身下山。

    村子大多坐落在山腰,少年是前些年与自家先生搬来此地落户的,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只磨损严重的毛笔和几件单薄的青衫。走出青石路,便是一处洼地,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自家的房子是在西侧,依山而建。当时修建时还多遭乡民反对,因此处多雨,山体多有滑坡。先生当时也是作揖多谢提醒,可并未改其地。

    少年推开房门,一只铃铛杯滚落在脚尖前。少年俯身拾起,青衫一挥,原本简陋的屋舍转眼变成天上人间。柳树婆娑,清泉流水,琼楼玉宇,亭台楼阁,此乃自在洞天也。

    少年将杯放在桌前,看着身旁躺在凉席上晃晃欲睡的老人,自顾自地倒起了酒。原本浑厚的酒在入杯一刹那变成了洁齐清香的茶。老人红着脸,躺在凉席上嘟喃着“何时有梦春来也,一张宣纸黄粱梦……”少年依旧静静喝茶。

    “上山一趟如何”一位白发老者凭空出现,盘坐在少年面前问道。若细细看来,这老者与那醉酒老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两者所体现的气质不同,老人是醉酒的憨客,可眼前的老者却仙风道骨,目光如神。“还好,就是隔了些云层,看不真切。”似乎明白老者接下来要说什么,少年放下茶杯,开口道:“先生不用给我什么,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与栽培足以。”老者看着眼前的少年,抚须笑道:“这可不行,不可坏了我家规矩。为师也没什么送你的,便送你这只毫锥。”策目穿如札,毫锋锐若锥。

    “这笔锋?”

    “这个啊,找那道家老头的拂尘借的。”

    “那这笔杆……”

    “借的那儒家功德林的竹。”

    “还有这笔肚?”

    “你咋这么多问题啊,这是我小说家的天地,真是的,为师送你饯别礼物,怎么这么多问题啊。”

    “还好,还好。不是先生,你这……”还未等少年说完,一声洪钟雷鸣便在这天地间响起“喂!写书的,还我金身!”遭!老者不多言,顿时手间一挥毫,便洞梭离去。不一会,一位赤裸上身的罗汉便降临此地,拄着法杖,不怒自威。

    罗汉看了一眼身前的少年,道:“你家先生呢?”少年立即倒了满满一钵茶水递给罗汉,笑道:“我家先生刚走,说让我来尽尽地主之谊,大家请坐。”罗汉接过钵来,一饮而尽。看着搁在桌上的毫锥,又看了眼少年,放下钵道:“算了,我这金身就送你,切莫埋没了你家传承,望日后能闻你手中书。”少年作揖:“谨遵教诲。”

    “嘿,我就说我这弟子好吧,看看这疙瘩,第一眼就相中了我弟子。”“小贼讨打!”罗汉顿时拔身飞出此方天地,一记重拳携带真意向那声音处传来。“哈哈,没打中。”又是一记重拳,破散了不少空间。“不够不够,能不能准一点。”就这样,罗汉追赶那声音逐渐远去。

    少年摇摇头苦笑不已。“嘿,这笔不错。”不知何时,躺在一旁的醉酒老人已经醒来,此时依着茶几,虚着眼睛,用手摩挲着毛笔,若那大汉摩挲着女子的柔荑一般。“先生,你这能不能少喝点,好大的酒气。”老人放下笔,没好气道:“你这瓜娃子,不知酒的妙处,金戈铁马与那思妇柔情皆在此处。”老人打了个酒嗝又道:“那老家伙就送你这个?够寒酸的。”少年倒了碗醒酒茶递给老人,笑道:“先生送的就是您送的,您送的就是先生送的。”“很好玩吗?”老人一口饮尽,扑通一声又躺在了凉席上。

    “先生休息好了,我过几日再来看你。”“走吧,走吧,去帮你那宝贝师傅吧!”少年起身,整理了下茶几桌面,又倒了七碗茶水,依次摆开。看着逐渐远去的少年,老人心中烦躁不已,刚想起身拿酒,就有无奈躺下。

    鸟花共荣春光好,清风携来昨日中。待到老人将要睡去时,一阵哭啼打破了与周公论道的机会。一个看着五六岁的孩童,左右两个小髻子一摆一摆的,满身的泥泞。孩童一跃而上,趴在了老人身上,一双沾满泥土的手在老人肩头摩擦。“哎!哎!干嘛呢。”老人惊起,推开了孩童手忙,脚乱的拂去泥土灰尘。孩童跌坐在凉席上,伴随着哭声,身体身体抽动着。待老人收拾整理好后,孩童刚想说什么,一瓣橘子便被丢入了嘴中。

    孩童嘴中顿时大量唾液分泌,倒吸一口凉气,刚想吐出,就被桌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女童用眼神逼退回去,无奈只能含泪咽下,倒还真有奇效,只是满身泥土和那眼角的泪痕还在其无奈诉苦。

    桌后女童又掰开一个橘子,随着稚嫩的手如花般绽放。丢入一刻,眉角便有了月牙,脑袋摇摇晃晃,两个马尾处的橘黄色绒球也如夜间萤火般生动亮丽。喝一口茶水,清气明朗,便忘了那眼神埋怨的男孩。

    “说吧,什么事。”老人端坐问道。男孩收回视线,低下头来,弦又欲泣道:“我的破布口袋不见了师傅,我昨天还放得好好的,今天就不见了。我找了一上午,都找不到。”男孩扭着衣角,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泥泞的手,不少泥土还夹在了指缝间。

    “那你记得把口袋放在哪里了吗。”“这……”男孩欲言又止,眼角余光瞥向了女童,可惜女童已沉浸在了美好中,并未注意到男孩。男孩顿时松了一口气,低不可闻的说了一声。“啊?什么?”见着老人没听清,男孩又悄悄瞥了下女童,轻声道:“橘园。”

    “嘭!”刚才还坐在茶几后的女童不知何时来到男孩身后,一拳递出,将男孩狠狠打在地上。“好啊,敢藏在我的橘园——等等,你藏在橘园,没找到,就会继续找,然后……啊!我的橘园,你刨了我的橘园!”一拳又递出,可是男孩早有防备,迅速躲闪。“好啊,还敢躲。”男孩左避右闪,险象环生。

    看着不远处的动静,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在鱼钩上裹上鱼饵,如风压劲竹般的弧度抛出,扑通入水。青年钓鱼的湖泊对岸则盘坐着一位媚眼天成的女子,水蓝袍披身,墨黑且柔顺的发丝随意披散。女子周围布满寒意,临近的湖水早已笼上了冰层。青年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上扬,眼神如秋水般深情。突然女子睁眼,漂亮魅惑的眼眸中透露出娇嗔。青年憨憨一笑,看着湖中漂浮的鱼漂,思绪远游。

    一侧不远的花丛中有着一对男女,女子峰峦耸聚,着装奔放,红唇妖艳,双眼如蛇却又炙热。男人身形健硕,孔武有力的肌肉裹在兽皮之下,双眸刚毅坚韧。“这是我前不久去西境找到的驻颜神药,妹妹你就收下吧。”男人手中凭空出现一只白玉瓶,递向眼前的女人。“我说哥哥,你是嫌弃妹妹老了,还是担心妹妹老了啊。”女人看着男人咧嘴一笑,眼里充满玩笑。“这……这……”男人摸摸了脑袋说不出个所以然。“况且就西境那偏僻地方,能出个什么宝贝啊,哥哥切莫别被骗了。”女人轻触男人递出白玉瓶的手,轻轻退回。“啊!这……”男人顿时脸微红,浑身不自在。“好了,好了。逗你玩呢。”女人收起白玉瓶,便自顾自地往回走。男人见着女人收下,心中一喜,笑道:“好妹妹,等等我。”

    凉亭处。男孩与女童的打闹也随着老人一声轻呵结束。男孩此时不仅满身泥土灰尘,脑袋上又多了几个包,跪坐在老人身前,欲泣欲诉。

    “喏,给你。”女童递出一杯茶水。男孩先是一惊,随即便接下轻轻饮了起来。

    “哎呀,好弟弟好妹妹们,这是怎么了。”女人回到凉亭处,惊道,随即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真是的,多大人了,还玩泥巴。别打扰先生休息了,快快离去。”“啊,不行不行,我的破布口袋还没找到,我要找师傅帮忙的。”男孩摇摇头,眼里满是不安。“什么破布口袋啊,回头姐姐给你做一个。”女人侧跪在凉席上,慢慢饮着一杯茶水。

    “不要其他的,我就要我的破布口袋,那是师傅给我做的。”说到这,男孩又要一泣泄情。

    “咚!”女童放下茶杯起身道:“真是的。”说罢,便离开了凉亭。路上迎面遇到了从湖泊处回来的青年男女,便立即亭下脚步,乖乖作揖道:“姐姐,哥哥好。”身披水蓝袍的女子摸摸了女童的小脑袋,轻轻道:“这是去哪里啊。”“去我家橘园啊,那个笨蛋又把他的那个破布口袋藏在我的园子里,还又找不到了。”说到这,女童愤愤跺脚。“小贪只是太健忘了,可是他记得把东XZ在橘园啊。”女子说着看看了旁边挑着鱼竿的青年,二人似有若无的对视笑着。看着两人,女童哼哼道:“我心里只有我家主人的。”说罢,又飞奔离去。两人苦笑不已,又继续慢慢走回凉亭。

    “你前几日去西境干嘛。”老人闭目问道。男人放下茶杯端坐道:“替妹妹找药。”

    “嗯”

    男人咽了咽口水,又喝了一口茶水。

    “呀,妹妹回来了,练功如何啊。”女人起身相迎,挽住了女子的手,带着坐在了凉席。青年将鱼竿竖立在一侧,放下鱼筐。“没多少嘛。”男人瞥眼看了看鱼筐,又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女人没与女子聊几句便失去了兴趣,便又侧跪,倚靠着茶几,身段惊艳着一边的男人,吞了口唾沫,继续喝茶。

    女子找来一张素净的手拍,沾了些水,轻轻擦干净男孩的脸。“谢谢姐姐。”男孩红着脸,轻轻道。女子笑了笑,摸摸了男孩的头。

    “啧啧,真是位贤妻良母的好典范,不知道天下有哪个男人有这福气。”女人偷偷瞥了一眼青年,见他没什么反应,顿时又没了什么兴趣。

    女童还没有回来,女子在为男孩擦拭脸庞,青年在盘腿闭目,先生又睡了过去。女人心里愈加烦躁,饮尽杯中茶水,起身穿上绣鞋离去,男人见状也喝光茶水,紧跟着女人。

    “好妹妹这是去哪里啊。”

    “去你心里啊,我的好哥哥。”

    青年缓缓睁眼,轻吐浊气。也拿起一杯茶水慢慢饮了起来

    不一会,女童便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满身泥土灰尘,啪的一声将粘着泥土的布满补丁的斜挎布包摔在了男孩跟前。“我的口袋!”男孩又惊又喜,抱着布包,原本洁白的脸又有了不少泥土。“哼!”女童插着双臂站在男孩面前,头上扬。见着女童这番姿态,男孩又顿觉羞愧难当,支支吾吾道:“谢……谢……谢谢。”

    “好啦好啦,暖橘我带你去洗澡。”女子牵着女童的手慢慢去往住处,离去时,女童回头做了个鬼脸,嘴里似有若无的说着什么。男孩破涕为笑,随后呆呆坐在原地看着他的破布口袋。“好了,我也带你去洗澡。”青年起身,对着男孩说道。“嗯”男孩起身。

    两人向老人作揖,一起离去。

    待二人离去,老人缓缓睁眼,目光如炬,洞穿虚空。“先生干嘛啊,我还想睡呢。”不远的柳稍处,一个稚嫩的孩童揉搓着双眼嘟囔道。轻轻一个翻身,还未落地便洞入虚空,最后落在了凉席上。孩童不断在凉席上滚动着,所遗留的泥土灰尘全消散不见。然后孩童慢慢蠕动着身躯,来到茶几处,抬手握住茶杯,慢吞吞地饮下。“你也别一直睡了,要走了。”孩童放下茶杯,轻轻哦了一声。“先生再见。”孩童便有洞入虚空消失。

    老人轻叹,便又似乎老了那么十几岁。清明凉雨送风来,怀化春枝抱旧眠。

    几日后,老人带着少年依次上香参拜了三教之后,停在了村口处。“东西带齐了吗,带好了吗?”老人坐在村口石凳,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身如秀竹,一只玉簪插在发间。“差不多。”

    “嘿,老树头,又去赶牛啊。”老人向身旁牵牛走来的老人吆喝道。牵牛老人将牛系在村口的树头处,拿出烟杆,树干般的手搓捻着烟草。老人手间一晃,出来个老烟杆,凑向牵牛老人。“去去……”牵牛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倒退,但拗不过老人,只能将手中的烟草口袋递给了老人。顿时村头处一番神仙吐雾。

    “先生,弟子走了。”少年躬身作揖,眼眶逐渐通红,久久未起身。“好了,好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老人拿着带有火星的烟杆对着少年挥道。少年起身,正了正玉簪,转身离去。

    “真舍得啊?“牵牛老头在石凳上一边敲打着烟杆一边问道,“我们这一脉写的东西又不是凭空出现的,这么多个天下,我这小天地装不下,也不能装。”老人唏嘘着。远去的少年身边渐渐又多出了七人,但他似乎未有察觉,依旧前行着。

    七人中,那个扮着两个马尾,带有橘黄色绒球的女童悄悄转身,挥手告别,笑颜如花,口型似乎说着“先生,再见。”

    看着远去的少年,老人最终未能按捺住,起身问道:“何时回来?”少年未曾停步,背身挥手道:“天下偌大,先生若是想我了,记得给我写信。”

    牵牛老人叹道:“你不该如此。”

    “哼,我又不是那三教,我是小说家唉。”

    先生如松,目送少年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