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春光明媚，虽已是初夏，但气候宜人，到处都是一片绿树红花，莺歌燕舞。如果不是瘟疫，这时应该是游人如织，农民们在土地上忙碌的季节，可事实上是农民们不在执着于田间里的劳作，商人们停下了手上的贸易，贵族们也暂停了一切的社交活动，一切都变成了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难得出门一次，弗朗西斯特意带着她们绕了一段远路，想让辛蕾的心情放轻松一些。他知道她还在为那名去世的医生难过，但这不是她的错，他不愿意也不舍得让她这样。不过，他们在经过附近一个村子时，注意到那里格外异常，整个村里死气沉沉的，没有炊烟，只有几头闲散的牛羊在地里悠闲地啃草，最诡异的是还有一阵阵恶臭传来。

    种种异样驱使他们停下了马车，忐忑不安地朝村里走去。越是靠近，臭味越是刺鼻，村里面寂静无声，任他们大声地叫喊也无人应答。犹豫了一阵，弗朗西斯上前推开了较近的一户人家简陋的门板，一股恶臭薰得他们几人连连后退了几步，尽管几人都戴上了口罩同手套，但那股臭味仍让他们想呕吐。里面是扑天盖地的绿头苍蝇，屋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尸体，看样子已经是死了好几天。

    死者的症状极其惨烈，大部分人脸上身上发黑，眼珠突出，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有的尸体已开始腐烂生蛆，渗出的绿色液体在床板上同地面上。见此，三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惨白，连见惯了尸体的辛蕾亦是如此。

    一连查看了几户人家都是类似的情形，到后面弗朗西斯不让她们再看，他自己查看完剩下的几座茅屋。一圈下来，只发现村子最里边的一户人家还有两个活着的虚弱小孩，他们身上脏兮兮的，惊恐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三个陌生人，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他们只好把这唯一幸存的两个小孩带了出来，等回村后再安排人来这里把这些死者埋葬，否则会有扩散的风险。

    回到村里一安排好那两个孩童，弗朗西斯便带着十多个小伙子打算去埋葬那些尸体。他们带上生石灰同一些其他工具，每个人都是全副武装好后才出发。

    辛蕾回到住处，首先把自己从上到下好好地清洗了一番，这才吃了些蒂娜送来的东西，然后睡了一觉。醒来后感觉自己神清气爽全身上下又充满了活力。得知弗朗西斯他们已经回来后，她便立即去找他，其实在路上她心中便有此想法，只是那时他们急于回来带人处理那边的事情。

    他正好在吃东西，桌上有白面包同烤肉，还有一大杯啤酒，不过他却只喝酒却没有碰其他的东西。她把来意说清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叹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这样做可能会为整个村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刚才我就听利姆说有兄弟抱怨这时不应该收留那两个小孩，更何况还要去救治其他村里的陌生人。”

    辛蕾看着他肃正道：“我知道这样做很可能会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人死去，且生病的人越多，我们也会越危险。因为病菌也在空气中传播。”

    停了一下接着道：“况且，如果能把村子周围方圆二十里内的其他村子肃清一遍，这样大家的安全也更有保障。你尽量好好同他们商量一下，如实在不行，那也是没办法。我们尽力而为。”

    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我会同其他几人好好商量，尽量说服大家，因为这件事将会关乎大家的利益，所以也需要众人来作决定。”

    她微笑着道：“这是当然，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做好此事。”

    注意到他眼里的倦意，她让他好好休息一会，自己则借机去巡视病人便起身离开了。下午按照约定又去给圣约翰主教复诊，并调换了当值的那名医护。

    四月的前两周辛蕾觉得自己过的最轻松惬意，她手上的三个病人都处于康复期，隔一天她会去外面出诊一次。五号病人富翁也在昨天正式康复了，他听说医生爱吃大米，为此特意让儿子给她送来了一袋大米同二匹丝绸作为谢礼，这份礼物让辛蕾短期内不用再为缺米一事操心。另外六号同八号病人的身体状况也一天好过一天，其中六号患者米夏尔已经能下床活动，只是医生仍希望他能多卧床休息，这样有助于康复。

    自从米夏尔身体好转后，辛蕾发现他总爱缠着自己问一些医学上的问题，最开始只是基于好奇，慢慢地发展成兴趣。他也不只一次说过希望能拜她为师，不过她还没决定是否要收一名外国弟子。虽然没有得到医生的正式承认，但这丝毫不影响米夏尔在众人面前拿自己当医生的徒弟自居，这从他对医生的无底线盲目崇拜同殷勤态度上不言而喻。

    米夏尔是城里的望族子弟，他从来没有想过学医，生活对于他来说是日复一日的吃喝玩乐，像城里的其他富家子弟一样，他也喜欢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舞会同酒吧里。

    这一次整个城市的沦陷却让他仿如新生般。自从被感染后，他第一次发觉能再次看到第二天的日出对他来说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情，而让他实现这点的则是那个来自东方的神秘医生，她在他生命里最黑暗同最狼狈的时刻来到他的身边，给他带来光明与生机，他相信她一定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从那一刻起她成了他生命里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并将继续照亮他的剩余人生。他非常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她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并毫无怨言地肩负起了救治那些像他一样无助又潦倒的病人。从她把自己从那充满痛苦又无尽的黑暗中拉回到光明世界那一刻起，他那颗度过二十个虚幻春秋的心第一次有了真正想要抓住的东西。如果救死扶伤是他的天使的终极梦想，那么他愿意为她奉献自己的所有一切来助她实现，为此他愿意成为她那样的人，尽管医学不是他的所爱，实际上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也没有特别的所爱，但他现在愿意为了她而改变自己。

    米夏尔知道自己一定会达成所愿的，他总是有办法达成自己的心愿，过去的十年里他已经多次尝试过并总是屡试不爽，他将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帮助她，这样他也就能一直站在她身后。

    事实证明米夏尔是有足够的资本自傲，他生就了一副讨喜而又无害的外表，而一张嘴又像是抹了蜜般，很快便把整个医疗队的人员给征服了，虽然他不是最可怜的病人，但他无疑是得到关爱最多的病人。以前就有多人曾在私底下咬牙羡慕、嫉妒他道：“上帝肯定特别钟爱你，否则凭什么把所有的优点都给了你！”米夏尔从没有觉得这话有理，但此时他却是无比赞同这话，因为他又一次证明了自己总能得偿所愿。

    辛蕾没能躲开米夏尔像狗皮膏药一般的坚持，最后只能松口答应有时间便教他一些基本的医学知识，如果他表现好，她将考虑收他做学生。从那之后她的身后便多了一只跟屁虫。

    为此，弗朗西斯老大不高兴，认为米夏尔无理取闹、油嘴滑舌且无时无刻都在讨辛蕾欢心。他有种朦胧的危机感，这种感觉来自他多年的生活经验与感情经历，为此他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向医生暗示这事。

    这时辛蕾却发现米夏尔竟然是难得的医学苗子，他的记忆力非常好，领悟力也很高。无形中俩人原本的联系变成了她不愿意放弃这个学生，以致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所以对于米夏尔一直不乐意称呼自己为老师一事也就不那么斤斤计较了。对此，弗朗西斯还同她闹了一次情绪，认为她更在乎米夏尔。因为他们俩人几乎整天都呆在一起，而他则无法做到这一点。最后还是辛蕾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哄踏实，为此还特意以上帝的名义保证米夏尔永远只是她的学生，而他则永远是她的爱人。

    区主教的病情一周后开始逐渐好转，只需按时服药同擦药，辛蕾也不用隔一天外出复查。她的更多精力用在村外不远处新建的几间病房里。自从上次和弗朗西斯谈过后，几天后他们便开始组织人手在附近村子里排查，避免再次发生在石头村的类似惨剧。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无疑是给辛蕾同其他医护们带来了大量的工作，好在至今他们的团队中只有一人因防护懈怠曾被感染，但也因及时发现又及时救治已经康复。从那之后，所有人更是严格遵守辛蕾重新制定的防护措施，这些相对严苛的措施同不断改进的防护工具为他们的生命提供了更有效的保障。

    此外，她还发现感染过此病的患者康复后对它有了很强的免疫力，就像得过天花的人此后不再患天花。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相当于康复者们从此以后都有了一层天然的屏障。

    辛蕾给区主教医治的消息在一部分人之中传开后，之后便不断有更多的人慕名前来求治，这无疑也为村里带来些收益，但这些总是入不敷出，因为其中还有一部分病人村里是免费提供医疗救治。这也是为什么村里还不时接受一些寻求庇护的有钱人，也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支撑整个村子的正常运行。

    由于收留的病人不断增加，很多方面她已经无法亲力亲为，如一些对病人后续的治疗她渐渐地交给汉娜同米夏尔。汉娜已经是医护队的队长，辛蕾也不时教她一些医学知识，虽然她没有米夏尔那般的好记性，但她吃苦耐劳，人也很踏实，所有交待的工作都能很好的完成，是辛蕾不可或缺的帮手之一。而米夏尔虽然接触医学时间较短，但他领悟能力强且大胆，渐渐地也能帮到她一些。相对于不断增加的患者，医疗队有限的人力，尤其是缺乏有经验的医生，辛蕾一个人没法完全兼顾到所有病人，随着病人的增加，死亡率也多了起来，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在疫情面前生命有时还得靠一些运气。

    区主教的病情在二周后便痊愈了，只是身上的疤痕还没有那么快消失，但他已迫不及待地要返回他的岗位，他深深地认为这次死里逃生是上帝对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付出的嘉奖。为了鼓舞人们对战胜这场瘟疫的士气与信心，同时也是为了感谢天主给他的再一次新生，他从康复起那天便开始为将要在城里举办一场“祈祷周”活动而精心筹划，经过一周的酝酿与发酵后，这场活动终于在周五这天正式出炉。

    这天正是“祈祷周”的第一天，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无云。刚开始参加的信众稀稀疏疏，很多人选择待在教堂外面、在花园里的无花果树下，隔着一段距离听着里面像潮水一样的祈祷声，但很快更多的人进入了大教堂，他们胆怯地加入了祈祷，颤颤巍巍地站在教堂里，嘴里不停地祷告，嘴唇干裂了、嗓子冒烟了也无所谓。

    第二天，第三天……，来参加的人数一天一天多起来，人们从各个不同的角落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然后汇集到一起。直至在“祈祷周”的最后一天，会众们挤满了教堂中殿，连台阶处也挤了很多人。

    这时区主教圣约翰站上了讲道台上，他中等身高，头发灰白，因为刚从病魔的手中逃脱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往清瘦了许多，脸上还带着几颗因为鼠疫留下的紫红疤痕，但精神头极好，声音响亮，话语中甚至比以往还要富有感染力。

    他用清晰有力的声音说道：“灾难已经降临到你们头上，我的孩子们，但是，你们罪有应得。”话声一落下，底下的信众们一阵骚动。接着他又说道：“这种灾难第一次出现时是用来杀死上帝的敌人。主降灾给那些盲目自大和胆敢反抗他的人，主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你们好好想想吧！……现在大家跪下来一起祈祷吧，让主宽恕我们的无知与愚昧，再一次降福给我们。”

    一时间，一些信众没有二话立刻便跪了下去，另一些看到别人这样做，也就跟着如此做，呼啦啦的一大片人都跪在那里，他们那虔诚地大声地祈祷声连几条街区外的人都能听到，整个上空都回荡着他们那高昂的连绵不绝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