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殖民:永昼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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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九地下城

    比邻星b的光芒隐没在星汉灿烂的银河系文明中,像是璀璨都市一角的黯淡废墟堆。

    离开地球前,地球上已完全普及了脑机读心技术,人与人的沟通不再需要语言作为媒介,思想可以被直接转化成数字信号,从一个大脑传输进另一个大脑里。但在这个被遗弃的比邻星b文明中,甚至没有一个健全的无线电通讯系统,来这里的第一批囚徒与狱警们带来了一部分地球科技,恶劣的行星环境已经将过去的基建摧毁过半。

    现在留下的,只剩下从废墟中生长出的原始的美。

    一个从未离开过自己时区的信使,头一次从永夜区来到了永昼区。

    跟随着跨境商人的路线,他所经历的路程,相当于从冰狱来到火狱。在黑暗笼罩的大地上,他浑身裹了三层厚重的地球恒温服,但寒风还是像尖刃般扎向皮肤,他的脸被刻上一道道鲜红的裂口与划痕,像是刚刚穿过枪林弹雨。沿路找不到任何存活的野菜,只能到处寻找可以捞到鱼的冰湖,时不时还能有运气遇上冻死的动物尸体,冻土层无法使它们腐烂分解,偶尔他就靠它们充饥。

    渐渐地,天一点一点明亮起来,身旁的空气也逐渐有了温度。他感觉自己早已被极寒侵蚀成了一块冰,永昼区的温度让他感到自己在太阳底下,一点一点被融化。好景不长,从9时区开始,他逐步跨入了高温区,亮白的太阳在头顶像一块烙铁,脚下的地表像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炉。他穿过了地球人留下的人造海洋,海水仿佛在太阳辐射的照耀下咕噜咕噜冒着泡,最终他像一条被高温榨干的干鱼,倒在地面开裂的荒漠里。

    上天挥洒了一点仁慈,在他头顶下了一场罕见的雨,他感受到雨点浸润身上每一只干瘪的细胞,跪在地上伸出手大声欢呼。

    当地的区民救下他时,无不惊叹竟然有人能在地表行走那么久,他的嘴里却一直念着12时区第9地下城。

    第9地下城的城民从来没有去过地面。

    在新一代永昼区居民的眼里,人类生来就是住在地下的,他们无法想象生活在地面的感觉,就像地球人无法想象生活在没有空气的月球。为了交换来足够的生活资源,这里的居民成了没有自由之身的劳工,这里的地下城也成了一个个领域不同的工农业基地。被外界视为Ⅲ级种群的劳工们习惯了把谋生当成生活的全部,夜以继日地向地面其它区域输送着物资,维持着一整个星球的运转。

    三十五年前,阳诚曾是第9地下城改良小麦种植园里的一名劳工,自从在种植园中转站偷喝了一口送往外地的麦芽酒,他的人生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他像着魔了般迷恋上每个味蕾都被刺激到发麻的感觉,梦里面,一种直觉开始攻击他,那种直觉在清醒后演变成一种天赋,指引着他四处寻找与摸索各种酒的酿制,直至他爬上地面,在低温时区找到一种无人问津的高糖分浆果。

    他用这种浆果酿造出少见的桃红色酒,又花了三年日思夜想,一次又一次提升它的口味,把它命名为蜜浆酒,麦芽酒工厂却拒绝了批量生产蜜浆酒,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时间用来浪费。

    “如果我自己提供货物呢?”阳诚问。

    “你自己?你怎么提供,你有生产团队吗?”

    “我自己就是生产团队。”

    “你自己?哈哈,你完全是喝酒喝傻了!”

    “我没有开玩笑。”阳诚斩钉截铁地说,“我提供货物,你们只需要拿去销售,我不需要任何的回报,我可以继续留在种植园,甚至可以去酿酒厂工作,我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任人摆布,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的酒去到这世上最高端最富有的地方!”

    “最高端最富有?”那人想了想,“幻纱洲?”

    “没错!”阳诚毫不犹豫地回答。

    阳诚用自己一个人的双脚和工作以外的睡眠时间,踩酿了一整个工厂的生产量,蜜浆酒被送上中转站商车的时候,阳诚的双腿再也站不起来了,半年以后他康复了一条腿,另一条成了永久残疾。

    他从来没有机会知道蜜浆酒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谁喝到了它,但他从没有过一刻后悔,因为它们是他的信仰,让它们流传于尘世,就是他今生的使命。

    但是,宿命也并没有安排他隐姓埋名。十年后,他一步一步成了第9城区的城主,三十五年后,他已经是一整个永昼区的统领。

    永夜区信使抵达永昼宫的那天,阳诚几乎是用一条腿撑着自己的身子猛地站起来,另一条腿又让他猛地摔下去,然后他胡乱抓来假肢,衣服都没穿好,就一瘸一拐去了会客厅。

    信使的嘴唇干涸得像是12时区的枯烈荒漠,他开启那样的嘴唇,向阳诚解释了第9地下城小麦种植园的事情。

    作为这个星球Ⅲ级种群的统领,阳诚与永昼区所有的劳工从来都是兢兢业业、默默无闻支撑着整个星球的运转,为的就是避免由于资源匮乏而落为弱势群体、任人侵犯的局面,从成为一个城主那天起,他就过上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他知道,低人一等也是一种平衡,他生怕有人挑起事端,来打破这种平衡。

    听到信使带来的警告信,他彻底暴怒,反应比段戈隐更激烈,“命令第9地下城明天开始彻底停工,所有人进审讯室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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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好吧!”可儿看见领完罚从审讯室爬出来的肖宁,立刻冲过去扶住他。

    肖宁没能从可儿身上得到足够的支撑,顺着她的身体倒下地去,然后仰头咳出一口血。“我没事……”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肖宁把手放到可儿手臂上,示意她安心,“一直逼问我夕染的下落,放心,我什么也没说。”

    听到这里,可儿彻底放声大哭起来。“所以她遇到麻烦了,对吗。”

    “没事没事……”肖宁用手掌轻拍着可儿,“既然他们在找她,就说明她成功逃出去了。”

    “可是谁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

    “嘘!”肖宁见有人经过,赶紧制止可儿,生怕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不要再在这里提她的名字。”

    可儿不再出声,用手指抹着止不住的眼泪,然后才想起来替肖宁处理淤青和伤口,肖宁疼得喊叫一声,同时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头顶一个方向,“喂!“他用手指过去,说,“看这个。”

    可儿顺着看去,是墙顶上一个气孔状的通风口。

    “这些通风口,是我们和外界唯一的联结,对吗?”

    “嗯。”

    “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大工程师?”可儿对于肖宁的疯魔,早就习以为常。他痴迷于建筑与机械,就像曾经的阳诚痴迷于酒。

    “那是我们和外界唯一的联结,也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如果敌人想要利用通风口投放毒武器……”

    “你说什么痴话呢,哪有什么敌人?”

    “有一天会来的。如果敌人想要从通风口投放毒雾,”他说着,好像一瞬间彻底忘了身上的伤,站起来指着通风口附近的墙面,“用疏松多孔的凝灰岩建造墙体的话,就算通风口被堵住,毒雾也能被墙体给吸收掉。”

    “你真是越来越疯了。”

    “阳诚会来亲自审讯吗?”

    “听说他明天就会来。”

    “这次审讯是我的机会,我要见他。”

    “你怎么见他?”

    “我要去代替另一个人,再去接受一次审讯!”

    “你疯了……”

    肖宁完全听不到可儿的劝阻,拖着自己半跛的大腿,疯了似地往劳工队伍的最末尾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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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儿追赶肖宁时,撞上正从审讯室出来的绫川,她在可儿面前下意识低头,让掉落下来的头发遮住脸上的淤青,然后迅速离去。可儿想掉头去找肖宁,注意到绫川又撞上另一个身体。

    那人身穿崭新的优质服装,浑身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从一万人中也能一眼看出他不属于这里,他见到低着头的绫川,弯下腰想将她看清楚,然后介绍自己道,“我叫段戈逸,你呢?”

    戈逸见绫川沉默着,眼里满是质疑与不信任,“哦,我的确不是这里的人,我从另一个地方过来,算是这星球上唯一一个来去自如的人了。你别担心,我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意图,只是想来这里找我的嫂子,听说她有可能逃回这里,你知道这件事吗?”

    绫川眼里的不信任更加明显了。

    “你别担心,我不是来伤害她的。”戈逸安抚警惕的绫川,“我哥和我嫂子吵架了,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侣嘛,闹一闹很正常,我让我哥来道歉,他不肯,还说什么,‘她只是想利用我’,我说,哎呀,你就让她利用嘛,有什么大不了……”

    话没说完,绫川就绕过戈逸往另一边走去,试图把他甩开,戈逸追在后面解释,“抱歉,我这个人就是天生话多……”

    “你跟着我干什么?”

    绫川抬头一说话,戈逸马上就看清了她的伤口,他再把头转过去,看了看排队进审讯室的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绫川回答戈逸。

    戈逸看着她眼里的警惕与狼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人群里消失了。回来时,他再次找到绫川,手里多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递到她的面前。

    “你脸上的伤口就和它一样美丽。”他说。

    绫川失了语,看着面前的玫瑰,任由伤口从发丝间若隐若现露出来。

    “当然了,不受伤会更美,你不应该承受这些。”戈逸又补充道。

    戈逸离开的那个晚上,绫川带着这朵玫瑰坐在一个通风口的光束下,四周是无限蔓延的昏暗,她抚摸着玫瑰的柔软花瓣,仿佛一点一点抚平着自己的伤。她的嘴角不禁微微扬起,身旁的女监工注意到了她脸上暗自的微笑,在她旁边坐下。

    “你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监工对绫川说。

    绫川转过头,“什么?”

    “对于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突然透进来的光。”说着,监工抬起头,看向头顶发光的通风口,“突然透进来的光,它会给你不切实际的渴望,这渴望会使你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绫川还没反应过来,玫瑰就被监工夺走,撕得稀碎扔到地上。她扑在地上哭泣,像缅怀被撕得稀碎的希望。

    绫川感受到了光,心态彻底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想要改变和挣脱,想要去到段戈逸的世界——段戈逸只是一个抽象的形象,并不是她爱上的一个人,他成了那个遥远世界的代名词,成了绫川想要追逐的光。

    第二天阳诚来后,绫川找了一个排队等待审讯的女孩,代替她进去再次接受审讯,她扑到阳诚脚下,假装自己是由于害怕受罚,“别伤害我!”她哭喊,“别伤害我!我不知道夕染去了哪里,但我知道怎样百分之百把她引出来……”

    听到这里,阳诚停下品酒的动作,“怎么把她引出来?”

    绫川抬起头,“她有一群想要好好保护的人,我知道他们在哪里,如果要杀他们,她绝对爬也要爬回来……”

    阳诚放下手里的酒杯,将信将疑叫来一个随从,记下绫川说出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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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另一个世界,夕染混在商人的车队里,跋山涉水从永夜区来到了宜居带。她经历过一路艰险,脸上满是冰霜与枯枝留下的划痕,像个千疮百孔的流浪汉,跳下车见到远处幻纱洲的那一刻,她瞬间丢了手里支撑身体的棍子,望着那遥远的海市蜃楼般的景象,瞠目结舌丢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