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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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伽蓝遗梦(七)

    “已经够了,蚩离。”飘渺的声音传入蚩离的耳中,她猛然回头向佛像看去,此时房里的烛火早已熄灭,窗外夜幕低垂,佛像前一片昏暗之中,一束红光忽亮忽灭,如呼吸一般。

    蚩离怔怔地望着那道红光,脸上流露出复杂神色,似惊愕,似宽慰,如同一尊石像伫立不动。童影察觉手上力道松懈,立时挣脱蚩离的擒拿,就地滚出,抄起影月,警惕着站起。

    蚩离并未在意童影,至始至终她的目光都凝在佛像前,那柄风炎槊之上,英穆侯的兵刃在此刻复苏,闪动着炽烈的火焰。

    见蚩离全无防备,童影持剑直刺,青光在黑暗中一闪,蚩离倏然回神,此刻剑锋已至她胸前半尺,无法抵挡,她在千钧一发间侧身躲过,但后背紧接着中了一掌。这一掌童影全力拍出,蚩离被震得倒跌出去,踉跄几步之后才站定。

    风炎槊之上的光芒消失了,房内又陷入了寂静。

    蚩离看了童影一眼,又转向平静横陈的风炎槊,之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觉。

    “你方才听见那个声音了吗?”蚩离颤声问道。

    童影闭口不答,双眼空洞,心神全被恐魂咒所控制,所思所想全是除掉面前的敌人。

    “也罢,究竟不过幻觉。”蚩离苦涩地笑了笑,抬眼盯着童影,“影罗之间的决斗,岂能被卑劣的恐魂咒打搅。”

    话音未落,身形如风般射出,童影左手举剑斜刺,剑锋走空,蚩离绕到童影身后,中指点在童影劲后恐魂咒上。童影全身僵住,不能动弹,恐魂咒泛起赤紫的光文,一圈圈扩散,似在竭力抵抗落在其上的指力。

    蚩离形容肃穆,周身布袍无风自鼓,柔和平淡的灵气源源散出。

    半刻之后,恐魂咒的光文被渐渐压制,收缩成一点,蚩离缓缓收手,长长吐息,这一场对峙她也耗费了不少灵气。

    童影跪倒在地,急促喘息,满头冷汗。

    过了会儿,蚩离睁眼,缓缓道:“好了,我暂时将你身上的恐魂咒压制住了,继续你我未完的决斗罢。”

    “之前的那道声音,我也听见了。”童影直视蚩离。

    蚩离平静地看向童影郑重的神情,突然笑了起来,童影忙道:“我没骗你,我的确听见了那个声音。”指着佛像前的长槊,“那是武陵城英穆侯的风炎槊罢,我认识,我见过从其中飘出的黑影……他就是那个将军。”

    “你不杀我了吗?”蚩离浅浅地笑。

    “我已叛出了影舞,也不再听从影舞的命令,我没有杀你的念头。”

    “你不怕被影舞追杀吗?你不怕荒祝擒你回影舞折磨你吗?你不杀我,就是对影舞的再次背叛。”

    童影摇摇头,凝望手中影月:“我决心不再为影舞而执剑,就算影舞不放过我,我也不会后悔。”

    “真是个傻瓜。”蚩离笑了笑,凌厉的气势也在一笑之间荡然散去。

    “你想摆脱恐魂咒吗?”蚩离没来由地问起。

    童影恍然,当年两人的确寻到了破除恐魂咒的方法,她抿紧唇,用力点了点。

    “即使这个法子会要了你的性命?”蚩离又问

    童影依旧点头。

    “你过来吧。”蚩离向童影招招手。

    童影放下防备,走至蚩离身前,背对她坐下,蚩离轻柔地拨开童影后劲垂下的长发,又借过童影的影月,在手指上一划,一痕鲜血渗出。

    “也许有些痛,你忍着点。”不等童影回话,蚩离右掌按在她后颈,食指的鲜血顺着指缝留下,片刻后,她抬起手来,童影白皙后颈的赫然多出了一个红印。蚩离手指沾上鲜血在后颈上弯扭划过,越画越急,一幅怪异的血纹渐渐显现出来。

    最后一笔落下,悠久的咒语轻轻响起,蚩离嘴唇轻动,右掌按在童影后颈血印上,殷红干结的血液流动起来。

    童影上齿把下唇咬出了血,但她没有呻吟一声,后颈如被烙铁盖上,灼痛难忍,这股热流随着经脉流变全身,此时体内又升起了一股寒流,与热流冲撞,两者此消彼长,剧烈地激荡着童影全身。

    蚩离手上的血色快速褪去,全身的血液不断涌入咒印之中,脸色渐渐苍白,眼中的黑色开始蔓延,越来越广,就将占据她的视野。

    蚩离索性闭上了眼,只感受手掌上传来的触感,意识渐渐淡薄,自己仿佛融入了晚风中。

    “蚩离!”朦胧中,她听见了呼唤,努力睁开眼。

    面前,一个白影持槊而立,白衣猎猎,长槊刺天,她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但却能感到他在笑,笑得洒然,笑得尽兴。

    “你终于来见我一面了。”蚩离眼眶发红,莹然含泪。

    “你不必再坚守下去了。”白影伸出了手,蚩离伸手握住。

    童影体内寒热交锋良久,寒气终于显出颓势,热气吞吐席卷,一鼓作气把寒气逼出了体外,恐魂咒发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紫光后,泯灭消散。

    窗外,埙音止歇。

    “你的恐魂咒已除去了。”蚩离低声道。

    童影听出蚩离的虚弱,转过身去,只见蚩离满面萧然,眼眉低垂,似最后一丝力气也快要用尽。见到蚩离憔悴脸色,童影不禁流出了泪,扶住蚩离的肩头,抽抽噎噎说不出话。

    “放心,我只是失血太多,没什么大碍。”蚩离深深吸气,调匀气息,脸上浮现又浮现出淡淡红光。

    童影这才稍稍宽心,想要扶她起来,但蚩离却握紧了她的手:“熙与将军之行只是找到了压制恐魂咒的办法,但并未全部除去,后来熙独自一人游走四海,终于找寻到了破除咒印的法子,当她再次回到武陵时,见到的却是将军坟起的陵墓……若没见到光明,她本可忍受黑暗……”

    语声缓缓低落,渐不可闻。

    童影感到蚩离的脉搏跳动微弱,带着哭腔说道:“我听说将军的墓室里刻着一幅玉璧,画上是一个女子送别远赴战场的将军……”

    蚩离合上了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宝塔上的打斗惊动了寺里的僧众,武僧们手持棍棒盘梯而上,在火把的光亮之下看清了六楼的景象。为首武僧呼喝一声,与另一人并肩上前,棍棒交叉,挟住童影颈项,童影并不反抗,被武僧们押向寺内地宫。

    戒痴失魂落魄地爬上楼,见到蚩离横躺着的尸体,脑海中一片空白,两眼热泪禁不住流出,他擦着自己的眼泪,却不知自己为何会哭,自己和这位女施主不过送饭之缘,除此之外再无深交,但内心里却生出愁闷忧怜许多情绪。

    方丈走上一步,诵了一声佛号,让僧人们抬着蚩离的尸身下塔,隔日举行葬礼。

    “这位女施主三十年来每日来此礼佛,我佛慈悲,却忍心让她死在佛陀面前!”戒痴望着烛火之中的金身佛像,眼中透出嗔怒。

    “戒嗔!戒痴!”方丈喝道。

    “可是……”戒痴本欲辩驳,但见方丈摇头,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

    “女施主身上并无刀剑伤口,也许并非那个女孩以利剑刺死。”方丈低低叹了口气,“我曾听上任主持说起女施主一些往事,她曾杀了不少人,罪孽深重,之后想要遁入空门,潜心修佛,主持说伽蓝寺不收女弟子,让她去西南的尼姑庵出家,但女施主却执意留在寺里,碍于寺内规矩,她终究只是门外信徒,每日入夜后就离开寺庙。”

    “她在寺外可有什么亲人?”戒痴此时才发现他对蚩离一无所知,连她寺外住所也不知。

    方丈摇头:“她在寺外姑溪河边搭了一间茅屋,只她一人住在屋里,远近也无亲属。”

    “那她岂不很孤单?”

    “佛门之内,四大皆空,外物于我等僧众不过空无,佛心存于心,而不在乎外。”方丈双手合十,念诵真言。

    戒痴自知失言,赶紧低头念咒,放空头脑,但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孤身一人三十年,究竟又为了什么?

    方丈瞧出了戒痴的疑色:“这位女施主每日总会向姑溪河下游遥望,也许那便是她三十年来始终如一的支柱,也是她终究放不下的执念。今日,她放下执念,归入空寂,对她来说何不为一种解脱?阿弥陀佛!”

    “方丈师父你如何知晓她放下了执念?我看她是惨死恶人之手!”戒痴瞪大了眼。

    “你难道不见施主嘴角露出的笑意吗?”方丈不轻不重拍了戒痴脑袋一下,“愿施主赎清罪孽,下世能再积福德。”

    “小子愚笨,始终放不下。”戒痴想了想,却做不到方丈那般平静模样。

    “罢了,罢了。”方丈正对金佛躬身施礼后,缓步下塔,戒痴回望了金佛一眼,只见佛像庄严,目光平视,无喜无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