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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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伽蓝遗梦(五)

    将军府中,年轻将军坐在花苑石亭里,举杯对月,嘬了一口清酒。长槊静静斜倚在石柱上,槊锋的赤铜敛光内蕴,似乎陷入了沉眠。

    晚风拂过,隐隐花香飘入石亭,长槊忽地惊醒,射出锐利的红芒,将军微微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瓷杯,也不转头:“你来了。”

    在他侧面花圃里,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黑衣在夜风中颤动,眼眸凝结寒冰,正是熙。

    “本将军早猜到你不会就此放弃,以免你惊扰了府里的仆役,便这里等你了。”将军笑了笑,持槊出亭。

    熙谨慎起来,目光在四面巡过,既然将军猜到了她会星夜行刺,势必事先在周围设下埋伏。她清楚凭自己重伤之身,绝难逃过这些精心布置的埋伏,此时心中只想在自己被擒的前一刻自尽,免受更多的折磨屈辱。

    将军仗槊而立,夹着暗香的风扬起他银白锦袍:“怎么还不刺过来?本将军给你一个正大光明杀死我的机会!”

    熙又惊又疑,不知眼前的将军是故布疑阵,还是请君入瓮,一时不敢动手,两眼来回扫视花圃,想要瞧出其中暗藏的埋伏和机关。但府里灯火暗沉,寂静无声,没有丝毫动静,半天也不见一个仆役家丁围上来。

    “本将军言而有信,你以为我难道会欺骗一个女人吗?”将军轻蔑地斜了熙一眼。

    熙的面纱忽地动了一下,铮的一声锐响,她拔剑冲出,践起无数花叶。将军见满地花飞花落,暗叹可惜,持槊迎上,赤光和银芒交织在一齐。

    熙身法矫捷如兔,在将军周围游走盘桓,将军双臂旋舞长槊,将两丈方圆的地界守得严密无风。盘旋的飓风卷起漫天花叶,如花雨般落下。

    突然间,花雨之中迸射出一点银芒,熙从将军后侧刺出,矮身避过横扫的长槊,挺剑刺向将军小腹。将军抬腿提膝,膝盖撞上剑身,长剑脱手上飞,熙随剑跃起,在空中一旋身,转剑劈下,将军持槊横格。在两兵相击时,他左臂伸展,扯落熙的面纱,熙惊得纵身后跃,以袖掩住面目。

    但这一瞬,将军已借着月光看清了熙的面貌,哈哈一笑:“果然不错,是个美人!”

    熙气恼之下,又向将军扑来,年轻将军虽然语气轻浮,但对敌丝毫不敢轻慢,见熙盛怒杀来,也凝神戒备,但熙奔到中途却站立不稳,扑跌在地。她此时急火攻心诱发了之前的掌伤,霎时间阴毒漫卷全身。

    将军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探看,还不忘调笑:“美人,你可不能死了!”

    他抱起熙的身子,触手处柔软如棉,但阴冷刺骨,心想是中了什么寒毒,突然间熙扭过身来,从怀里送出一支匕首,扎进将军肚腹。将军惊愕地看着她,她也冷笑着回望,却忽然发觉匕首似撞在坚硬的物体上。

    “你穿了什么!?”熙脸色惨白,急声问道。

    “这是链甲,能抵挡锐器的捅刺。”将军搔了搔头,“我一时兴起,要和你比试,但终究也得穿件软件防身罢。不然送了性命,岂不对不起严父慈母?”

    “你……”熙扑出一口血,咬牙切齿,“卑鄙!”

    “你不也趁我抱你时恩将仇报!”将军凛然回道。

    熙全身冷得打战,如同置身冰窟,没有力气和他争执,心里只想我今日落入这个卑鄙男人的手中,只怕逃不了折磨,只盼所受阴毒早早发作,了却性命,免在他人手中饱受折辱。她这一泄气,顿感全身凉意袭来,意识渐渐沦入黑暗之中。

    只是在昏睡之前,还能听见那个卑鄙男人叠声悲呼。

    暖意从丹田绵绵升起,熙恢复了意识,缓缓睁开眼,只见头顶是茅草搭建的屋顶,身侧暖烘烘地,是烤炉里烧着炭火,火光映红了她的侧脸,在苍白中添了一抹少有的胭红。

    她觉得喉咙发干,不自禁呻吟了一声。

    “你醒啦!”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

    熙心中一寒,她熟悉这个声线,正是之前自己刺杀的那个将军,她记起之前身中寒毒,在将军怀里失去了意识。她转头看去,将军穿着一身麻袍,背对着她,坐着小矮凳,拿着一支蒲扇扇着药炉,炉上砂锅白气蒸腾,飘出苦涩的药味。

    此时将军背对自己,全无防备,熙挣扎着就要坐起,拾起随身的匕首往将军背心刺下,但随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双手都被镣铐锁住,不能挣脱,自己全身也全无力气,就算坐起也不能。

    “你大病初愈,还是少动得好。”将军不转头,只是盯着身前的药锅,“幸好我也府上正巧有一位名医,我让他诊了你的病,又开了些药方,才把你救回来。”

    “我知道了,我不动就是,你把这些铁铐解开。”熙静静躺下。

    “这可不行,你若是偷偷溜走,身体虚弱,只怕逃不了那些人的追杀,在我府中才是上选。”顿了顿,将军又道,“而且解开你的镣铐,你也像先前那般偷袭我,我只怕九条命也承受不起。”

    熙冷冷哼了一声,闭目寻思逃脱之策。

    小茅屋里静了下来,火炉里传出火炭的噼啪声,药草的苦味在空气中弥漫,将军估摸了时辰,裹着棉布端开药锅,把汤药倒进碗里。

    “这些是先生开的药,能解你身上的寒毒。”将军待汤药冷了,端到熙的床边。

    “你什么时候放我走?”熙问道。

    “等你病好之后,就放你走。”将军解开熙的右手手铐,“再过十天半月,你的病情就能好了。”

    熙瞪了将军一眼,端起汤药灌进口里,这药苦得厉害,但她不能在这个卑鄙将军面前失了颜面,强忍住一饮而尽。

    “你感觉如何,是不是好了许多?”将军态度殷勤得就像上下服侍的小厮。

    熙瞥了将军一眼,闭口不答,心想这人全然不似一个将军,低三下四,絮絮叨叨,如何能统帅手下将士?但他又屡建功勋,年少成名,多半是家中来自家中官荫,顶着虚名去战场后方游玩一圈就回来领功了。

    “你为什么救我?”熙沉默一会后,突然问道。

    “曾经有一则故事,一个农夫在途中遇到一条冬眠的蛇,见它冷得紧,就抱在怀里给她取暖,蛇醒了之后就张口咬了农夫。这是我妈曾给在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我当时就不信,闹着说农夫好心救了蛇,蛇决不会恩将仇报,眼下我也正好试试。”

    熙盯着将军的双眼,显然不信。

    “你不信我也无话可说。”将军摊了摊手,“我爹是一个有些名头的将军,脾气也出了名的粗暴,但我娘却温柔贤惠,端庄典雅,我从小就怕爹亲娘。后来我长大后,随军出征,立下大小战功,回城时总会收到百姓的夹道欢迎,但老爹总是冷沉着脸,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当面问他,他说:‘你仅有将之才,却无将之器,终究成为不了一代名将。’我问他如何成为一代名将,他却只说‘你只知如何杀人,却没亲身救过人,如何明白将器之重?’”

    熙截道:“因此你就救了我?”

    将军摇头:“那些老生训诫我只当耳边风,哪里会记在心里,救你只是因为你长得美,要是个丑八怪,本将军才懒得救。”

    熙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人,心想这人果然是卑鄙贪淫之徒。

    将军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走出茅屋。熙松了口气,闭目运气,但不多时,屋外却传来了杂乱嘶哑的琴声,如鸡鸭齐鸣,耳不忍闻。

    熙心神大乱,但两手被缚,不能堵住耳朵,只能蹙眉听着屋外断断续续,忽紧忽松的弦音。

    之后她才知,那是将军弹出的箜篌声,每当他弹奏时,府上丫鬟仆役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半尺,而自己却被禁锢在小柴房里,忍受催命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