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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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负剑之重(五)

    不知过了多久,甬道中又回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幽暗的蓝芒也逐渐明亮,林川缓步走回。

    众人看向林川冷峻的脸庞,和他手中泛着淡淡幽光的长剑,剑身之上似残留着未干的血液,蓝芒透光,映得溶洞一片凄凉。

    有人终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声问道:“林师兄,那风鸣豹的幼崽?”

    林川淡淡道:“结束了。”

    此话中意思不言而喻,众人都低头沉默了,脸上浮现出复杂神色。

    林川目光扫过众人:“风鸣豹生性残暴,喜食生肉,为祸村庄,杀了不少村民,掠夺了许多家畜,若是再让它们继续下去,恐怕这一片地区将不得安宁。”

    “但是,”林川话锋一转,“风鸣豹也是为养育幼崽,才四处猎食。弱肉强食,本也是世间法则,它们不过是顺应自然而已。”

    听到此处,项空尘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那双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睛,那对因复仇而扑来的利爪,那扇因守护而遮挡在身前的身躯,以及那串临死前艰难爬行的血迹。

    “人有人的立场,兽有兽的渴求,人为守护而杀妖除兽,兽为生存而食人果腹。你们可以坚信自己的所行之事为正义,为民除害,斩妖除魔,本就是我等的责任,但是不得以滥杀为乐,不然将堕入嗜血的魔渊!”林川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却在洞窟中虺虺如雷。

    顿了顿,林川横剑在眼前,静静地望着剑身所映出的双眼,低低叹息:“看来我手中这把剑又将沉重几斤了。”

    项空尘静静听着,在林川说出这番话时,他察觉到林川有意投来的目光,脑海中忽地如炸响一道惊雷,短暂的空白之后,有什么在心中渐渐清晰,如烟涛散尽,黛山迎目,绿柳明花呈现眼前。

    “林川哥,这就是你叫我来的用意吗?”项空尘暗暗自语。当他抬头再看时,林川已伴着一声短叹,缓步走出了山洞。

    随行的众人也纷纷跟了上去,但皆是低垂着头,远没有来时的兴奋,也少有凯旋的喜悦。

    项空尘走在了人群的最后,他看了一眼地上风鸣豹的尸体,转身离去,前路黑洞洞的,好似吞噬一切的深渊。

    自他走上炼器之路时,便已再也回不去那平和安宁的小村了,前路荆棘密布,怪石嶙峋,艰难险阻,远超想象。他忽然想起了白老的话:这是一条艰辛的路,沿途不止荆棘和高山。当他再次回问白老时,白老只是轻声笑,并未正面回答,只道,走上去,就知道了。

    井口之外,早已围满了村民,他们正翘首以盼,等待着一众焚阳宗弟子的好消息。而此刻,焚阳宗弟子纷纷从枯井之中跃去,但却垂头丧气,低沉不语,惹得村民们也焦急议论。

    村长显然看出了众人的异色,他抢步走前,略显惶恐地询问林川:“林侠士,这井中的妖兽怎样了?”

    林川看着村长焦灼的脸色,笑了笑:“老丈,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将井中的妖兽除去了,以后你们大可出去砍柴采药了。此外,我们也会在方圆十里之内布置一些法阵,以防妖兽侵入。”

    村长听闻林川答得肯定,面上顿时展颜微笑,握着林川的手,激动地叠声道谢。

    简短交谈后,村长又见其余弟子脸色阴沉,不似有大胜而归之感,便又悄声问道:“林侠士,这些个年轻侠士怎么如此沮丧?”

    见村长脸上又起了疑虑之色,林川赶紧解释道:“只是井中惨相让人心情沉重,老丈不必担心。”

    村长这才放心下来,又见人群之中一片哗然,村民们正七嘴八舌地念叨着什么,闹得人心惶惶,他旋即整肃面容,走进围拢过来的人群之中,安抚群情,顺带将那几个制造谣言的人训斥了一顿。

    林川见众人身心疲惫,素衣染血,决定先在村子里稍作休整,再启程返回焚阳宗,当下便让众人就地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再集合回去。

    众人虽是全员归来,但身上大多留下的抓痕,或深或浅,皆是需要处理治疗,而此刻回了村子,纷纷由懂得医术的弟子为这些受伤弟子暂作包扎。

    项空尘手臂之伤颇深,但回到地面之时,却是发现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竟逐渐长出了些嫩肉,将白骨覆盖住了。如此快速的恢复速度项空尘却是见怪不怪了,之前手掌被贯穿时的伤口也愈合得极快,不多时便恢复如初,对如今的伤势他也并未在意多少。

    他此刻也无心找人包扎治疗,而且依他看来,此伤口就算放着不管,也会很快复原。于是,他便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埋头静思。

    正兀自冥思之时,项空尘却忽地听见身前有脚步声传来,他抬起头看去,却见谢浩和灵音正向着这边走来。谢浩见项空尘看向这边,他也冲着项空尘点了点头,待走近了才道:“项兄,你手上的伤如何了?”

    许是经历了同生共死的恶斗之后,谢浩和项空尘的关系也友好了许多,谢浩也知项空尘手上之伤颇重,特意前来探问。

    项空尘轻轻摇头:“没什么,小伤而已。”说着,将袖子轻轻拢起,露出了已经结痂的伤口。

    谢浩见到伤口之时,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原先在地下见到他手臂之上的伤口深能见骨,而此刻竟是愈合了大半。他惊疑之下,直以为当时井底昏暗,自己看错了,不过见到项空尘伤势不重,他也稍稍安心:“你手上的伤虽说已无大碍,但还是稍作包扎为好。”

    谢浩指了指身边的灵音:“灵音她正好会些医术,可以先临时给你做些包扎。”

    灵音会意,提着药箱走上一步,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吧。”

    项空尘愣了愣,还是伸出了手臂。灵音伸手将项空尘的手臂托起,仔细看了看,又将手中提着的药箱打开,取出其中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在项空尘伤口之上涂抹。

    一边涂抹着,灵音一边淡淡道:“谢谢你,为冯杰报了仇。”

    项空尘微微一怔,看了正低头涂抹药膏的灵音一眼,随即又默默低下了头,喃喃道:“只是为了报仇吗?”他嘴唇蠕动,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灵音依旧低着头,双手似乎有些颤抖:“冯杰都是为了救我,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肉身挡下了妖兽的一击。”

    渐渐的,灵音的语气变得低沉,话语也颤抖起来,回想起冯杰的死,悲伤又再次浮上心头。

    谢浩看着灵音黯然的侧脸,轻声道:“灵音,你也不要自责了。冯杰看到你这副样子,又会笑你了。”

    “是呀,我可不想再看见那家伙嘲笑的表情了。”灵音用手在眼睛揉了揉。

    又过了会儿,待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口之上后,灵音又拾起盒中的纱带,将其在项空尘手臂之上缠了起来,同时,她还低声道:“那次古林发生的事,我还未向你道歉。这次,我替冯杰也一并向你道声抱歉。”

    灵音声音压得极低,也不想让谢浩听见。

    项空尘听后,再联想起几日发生之事,突然释怀了,他淡然一笑:“那件事,我已经不计较了,也正是因为你们,让我遇见了她……”

    说到此处,他抬头看向天穹,若有所思:作为一名杀手,她又是怀着怎样的信念,背负着什么罪孽,继续走下去的呢?

    灵音和谢浩并不知晓项空尘口中那个“她”指的是谁,此刻也只是疑惑地望向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的项空尘,而后又互看了一眼,轻轻摇头。

    今年的冬季似乎来得很晚,秋末的阳光依旧和煦温暖,透过淡薄的云层,洒在了这片与世隔绝的村庄之上。

    秋风送爽,流云变幻,时间在这一刻悄悄流逝。

    项空尘缓缓收回了目光,而此时灵音也为他包扎完毕了,他轻轻地道了声“谢谢”,便缓缓站起身来,向着前方走去。

    循着项空尘的视线,灵音和谢浩也转过头去,只见两人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孩,他脸上神色哀伤中却隐约有一丝怒意,正瞪着向他走来的项空尘。

    “我爷爷死了!被妖兽吃掉了!”男孩带着哭腔,冲着项空尘大喊。

    项空尘停下了脚步,默然注视着男孩。

    “你没有救出我爷爷!你这个骗子!”男孩大喊着,拾起地上的石子,向着项空尘扔去。

    灵音和谢浩吃了一惊,正要上前阻拦,却被项空尘横伸出的手拦下。

    “没错,是我骗了你,从得知你爷爷失踪之后,我就猜测出他已经不在了。”项空尘继续向前走去,石子打在他身上,发出“噗噗”的响声,但他却是没有用灵气将其抵挡在外,而是任由它击打着自己,好似在自罚一般。

    男孩见到这个迈着坚定步子走来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听父母说过,这些是前来除妖的侠士,并非寻常武夫可比,更不必说自己这样的小孩了。但他没有后退一步,也停下了投掷石子的动作,面对项空尘的目光,他也不惧地回瞪。

    项空尘走到了男孩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男孩想要挣脱,却被巨大的力量箍得牢牢实实。

    “你这个骗子!”男孩奋力大呼,这是他唯一的挣扎。

    “你对我发怒你爷爷就能复活了吗?”一声喝问打断了男孩的取闹,项空尘对视男孩,手中加大了力量,“你在这里自怨自艾,就能保证下一次不会被妖兽所杀吗?你这样怒吼就能赶走取你性命的人吗?”

    男孩的泪水忽地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声嘶力竭的吼叫化作了低低的哽咽。

    “爷爷被抓走的那晚我就在旁边,妖兽出现的时候,爷爷忽地推开了我,他的力量很大,把我推得在地上滚得很远,后来我再去看爷爷,他已经被妖兽拖入了井里。我想要追上去,可双腿不停使唤,就像冻得麻木了,我舌头打结,连喊也喊不出来,只能坐在原地,全身打战,直到许久,我才恢复过来。我不敢靠近那口井,也不敢告诉娘亲,我该怎么办?”

    项空尘盯着男孩,就好似看着一面镜子:“没有人能帮你,你自己所爱的人只有你自己才能保护。努力使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能守护住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男孩望向他,半晌之后,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项空尘也郑重点头,眼中犹豫渐渐散去,而取而代之却是坚定与决然,他终究也下定了决心。

    ……

    入夜时分,焚阳宗空山居中,弟子房的灯火接连熄灭,黑暗吞没了最后一点光火。

    凄冷寂静的夜色之中,细细的叩门声似从遥远的彼端传来。

    项空尘睁开眼,缓缓起身,打开房门,前方幽暗密林中,一个白色身影轻飘飘地立着,正如那晚一般。

    他缓步向着林中白影走去,脸上淡然若定,不悲不喜。

    夜风阴冷,吹动林中密叶,呜呜咽咽,似凄婉哭诉,催人断肠。

    四野静得出奇,连项空尘起落的脚步也未发出一丝声响。

    他来到了那道白色身影后,能够清晰看见随风飘起的素白衣衫上,似有淡淡嫣红颜色,在缟素般的纱布上逐渐漫开,如红墨泼洒晕开,又似绽放的一朵冷艳罂粟,美得惊心动魄。

    项空尘看着白衣上缓缓绽放的罂粟,瞳孔微微收缩,惊容一闪而逝。他眼神坚毅澄澈,静立在白影身后。

    “你找到答案了吗?”幽幽低吟,在静谧的树林中轻轻飘荡,白影没有回头,声音轻柔如水。

    项空尘微微低下头,阴影之下看不清他的神色,片刻,他又轻轻摇头,也低声回道:“没有。”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两人同样沉默着,好似对话从未发生一般。

    终于,长久的静默再次被项空尘打破,他沉声道:“我……是为了活下去。”

    “是吗?”白影依旧站在那里,晚风拂过洁白的衣摆,抖下点点尘埃,一瞬间,似乎连那渲开的猩红也被抹去了。

    项空尘怔怔望着身前的那道白影悠然漂浮了起来,轻薄得如风中柳絮,片刻之后,却是在月光之中,渐渐淡了,如白烟仙雾,袅袅升腾,最终随风消散。

    在幢幢树影包围之中,白影如烟如梦,只留下了淡淡不露情绪的低语:“那就拼命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