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印
她在给漆印画最后一道线,坐在塔内过去被她使用最多的那个房间里,背后堆着许多书,面前坐着她那个喜欢穿白衣服的儿子;房间原本没有特殊地标意义,但随着人来人往,别处被征收做其余用处,它现今有了许多名字,诸如寝居,书斋,会客厅,‘女神闺房’——女神因为最后一个名字感到很窘迫,自己当时并不知道原因,只是脸红了,见状,说话人便更加满意地用那阵低沉华美的声音重复了一次,将它的存在彻底从无抬升到有。事情就这么定了。他说;女神那个喜欢穿红衣服,有酒红色头发的儿子。她在过去漫长又仿佛只有一瞬的时间里喜欢做各式器具和不用近乎破坏伟力就能操行的工艺,而在所有这些程序中,最后一道她总是做得仔细又缓慢,带着一种不为己所知的天真期望,仿佛冀望她这瞬间的全神贯注,能在一挥之下为这泥灰尘土也注入什么生命一样,浅绿色的双眸中光明流转,嘴角也噙着一丝微笑,祝福她手上这件事物的诞生。她轻轻向前倾斜的身子,散落在眼前的头发和温柔的情态,都被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儿子看在眼里;他也对她微笑,同她一样,嘴角弯起这样一个弧度,但人会好奇,分明是如此相近的表情,为何有天差地别?漆印已经完成,她放下刀,感到背后敞开的窗外风送来寒意,穿过群山,来自森林后的远海之上,不禁打了个寒战;女神抬头,脊背泛凉,但屋内炉火温暖,她只看见面前这白衣男人的微笑,像海上冰棱似的月亮。
女神将做好的漆印递了过去。石头是白色,雕了一条有翼的银蛇。“我不知道会不会合你的心意。”她轻声说,“像你描述的那样,孩子,一条白色的蛇。”他从她手上接过漆印,指甲上的银色鳞片,也像冰晶一样冷,掠过漆印的表面,眼睛打量着它,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这理应雕的是他自己,一条白色的蛇,或者说,白色的龙。“您雕得好极了,母亲。”他抬起头,将漆印收在手心里,好像柔和地抚摸它一样,“比我能展现出来的最好的还要好,还要美。”白龙说,又对女神微笑起来。
“您是有创造的天分的。”穿白衣的男人对女神说,她点了点头,也对他露出了个微笑,其中的犹豫和疲倦他不是看不出来,相反,只在手指把玩这个漆印的动作中享用她微笑中的微妙情绪——漆印的主意,来自他穿红衣的兄弟。他叫这个地方女神的闺阁,最喜欢强调它的特殊,声称能进入其中,‘和母亲’对话颇具殊荣,但来的次数远比他的兄弟少。他是条血红色的龙,据他自己说;当他来了,他的话既少又直接,询问任何他觉得有必要的事,而他的眼睛,显然又很敏锐,所以看见摆在书架上的漆印和木雕,就问她这是不是她自己做的。“妈妈,你也用刀吗?”红龙说,带着那类锋利的笑容。她点点头——最不尖锐,刺不穿鳞片的那种。他替她解释完,不等她哆嗦着嘴唇回话,就忽然柔和了他通常令人胆寒的声音,求她,‘也给他雕一只印章’。“就雕我原来的样子,一只血红色的龙。”
他忽然就来了兴致,走到她面前,挑起一只笔,在她面前的纸上画出了那只龙的样子——“你画的很好,孩子。”她称赞道。她猜测他也会雕得很好,于是说,他为什么不自己试试呢?“刀在这...”——不。不不不。原先,他低着头,心情颇佳地看着他画出来的那只红龙,他自己真正的样子;他和大部分人,大部分她的孩子都不一样,不认为现在这个站在这里,身段高挑苗条,又充满威慑力的身体是他自己本来的样子。相反,他认为他是被困在了这具身体里,只有偶尔回到这在纸上,有对极其繁复美丽龙翼,身体线条也像欲滴鲜血一样流畅的身体里,他才知道片刻自由。“不,那不行。”红龙同她说,“要您来雕,要您送给我,您不记得了,妈妈,上次被打搅了,之后又节外生枝,我自己是很后悔的;我知道,要是我再慢一点,就可能当不了您最好的儿子了、而是最好的之一。那事果然发生了,是我自己没做得更好,要跟那狡猾的蛇玩劳什子游戏。但,再怎么说,我想要的还是没变。您也懂得。”他压低了,更柔和了声音,“我想要您奖赏我,妈妈。您是知道我的——您送给我,其余人也就知道了。”
于是她答应了。但,他自己也说了,他是最好的儿子‘之一’,所以那之后女神又做了另一个送给白龙;他自始至终礼数周全地对待这件事,说他会妥善保管它。“它今后会是无价之宝;这是个龙王的刻印。”他解释道,而女神点了点头——她现在累了,已经雕刻了三个夜晚,在这座如今充满了沸腾血液和嘈杂人声的塔楼内,感到又冷又累。红龙的那一只,她是第一天雕刻的。这一只是这一天。“那第二只呢?”他如果问,她也只能如实回答,她还准备了另一只,只是不那么确定。
“只需要这么两只吗,孩子?”结果,她自己问道,声音里浸满了疲倦。三是个混乱的数字,有时它可能坚固了,但永远混乱;它永远有一个摇摆的要素。当一个两极要出现的时候,第三个的出现就让那个过程停滞。是这个三让红龙生气,所以她没有和他说,但这一个儿子会知道,无论它说不说。
他对她笑笑。
“就是这么两只就够了,母亲。”白龙解释道,“这是给龙王的印章。我们只有两个龙王。”
像他们原先有两种颜色一样;女神是无法理解这一现象的。她慢慢地能辨别那些泾渭分明,像湖水沉淀的结党,红色和白色彼此虎视眈眈,占据塔的两边,显然在对待任意新领地上都是如此。塔是他们的新领地,无关原先居民的心意。他们需要一种物质——灵魂,心气,志向——她同样无法理解,也毫无概念,只能用善意去理解其中的不可捉摸,这样一种物质来解释他们之间的区别:灵魂是红色,跟着红龙。灵魂是白色的,跟着白龙。
但有三种颜色。白龙理解女神的心,柔声同她说她误会了。“只有两个龙王,母亲。我知道您在说谁——您有点怕他,是吗?”他笑起来;这回带上了点对她本身的趣味。在这种时候,他尤其能感觉到她和他,他们的不一样,当他对她解释这些在他们看来理所当然事的时候,像是有诲人不倦,为之不厌的耐心在里面,如同对待个学徒,“您用不着怕他。那天他吓到您了,是当时气氛太紧张的缘故,但他对您是绝对没有恶意的。我的这个兄弟——实际上,他是我们的大哥,您的第一个儿子,较之他在世上的位置,通常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他实际上对任何事都没有恶意。”
她感到她对他的说的这一段话都没有实感;她那困惑的样子逗笑了他。他是黑色的,但他跟着白龙王,是吗?“他不是龙王,母亲。”他柔声说,“他是我的一个战争统帅。他保护我,也自然会保护您。”“但——”她说。“怎么。”他还是颇为理解,“您难道已经为他雕了一只吗?我肯定他会高兴,但不不会接受您这礼物,只会在别处回报您。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实际上...”
白龙王向女神抬了抬手:“实际上他现在就在门外——他是我的一个护卫,母亲。”
于是他就叫这个人进来了;一个轻轻的抬手,叫了声名字。他确实有个很平平无奇,让人觉得抱歉的名字。虽然名字,只是名字,一个符号,但什么人会有这么一个名字呢?她有点抱歉,又有点伤心地想到,因为她创造了这些文字,对它的含义了如指掌,尽管近来不是不时常对它的变幻感到困惑;但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固定的,像她第一天知道它一样:它描述的是一类昆虫,搬运食物,制造蜂蜜的那一类。这些男人们称呼它们为‘仆人’,或者‘奴隶’。奴隶,那么这个白色衣服的男人是他的主人吗?
他向他解释了几句情况,整个过程中,他一句话也没说,低头听着,而女神的脸色则在世界的寒意中泛白,当这个男人抬头的时候,看见她的表情就是如此。“你又吓到母亲了,兄弟。她甚至误会你是个龙王,给你雕了一只印章。”白龙说,向这个非常高,光站在那就让人害怕的男人。
听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灵魂。他们忽然经常说起这件事,但她想到,他看上去好像没有——这件他们说在他们身上的东西——他看上去好像没有灵魂一样。
“不。”女神回答。那只装了印章的抽屉自然不会再打开了;她握了握自己的手指,露不出哪怕一个疲倦的笑容,只能这样看着他,“我误会了。我向你道歉,孩子——我没有雕刻它,只是想了想。”
他没露出任何表情;没说任何话。她的话落了下去,好像落到黑夜中的深潭里,悄无声息。
“没有关系。”他最后说,但眼睛并没看她;自始至终他都没和她说一句话,当他开口时,眼睛是看向白龙的,“我进来是通知你,他叫你下去——去池底。他最近将那里改成了角斗场。如果你知道——”“我知道。”白龙回答,进来的男人点点头。“如果你要去——”
“我会去,当然。”白龙说。他必须要这样说,因为他对话的这个人,他的一个下属,说话时带着极其滞涩的僵硬;人感觉他是个工具,且只能被这个龙王使用:他的僵硬无论暗示着怎样的庞大和沉重乃至于难以活动,都需要太多灵活来操纵;他一定要知道他会说什么,在那些句子硬邦邦地落在地上之前接住它,而他接得恰如其分。“——你也要和我一起来。”仆人不回话了,只点点头,而女神看着这一幕。
直到他说他希望她也能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