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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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钊王探营抚军心 将军府养病戏大仙]腊月四日至宗治三年二月十七日

    皇甫崇等从雄关败归,诸将多有带伤。刘夕筠在突围时跌破额角,然已将近痊愈。卢羽与凌尘均是手臂破皮,也好了十之八九。只龙啸红因淋了场冷雨,又不合吸进些瘴气,目下尚在调息。良崖余几处枪伤结痂,然而他走起路来依然一瘸一拐。虺秦少了一只眼睛,背也驼了,整个身躯塌下去似的弓着。皇甫崇偶见他抄起双手,好似京郊遛鸟的老闲人。

    皇甫崇为定军心,并显天朝仁德,亲往营中抚慰伤兵。褪下绛红袍,私访伤兵宿处。

    伤兵营背光而设,五个大帐连成一片。皇甫崇推开帘门,死亡之气扑面而来。

    西边,挂着一把医用斧。底下横七竖八地睡着许多人,均是没了手脚的。伤患处的腐肉烂皮,以斧削之,以刀刮之。似麻沸散药物之类,使布条易之。

    东面,闹起来了。“你[屏蔽]的甚么[屏蔽]!老子在这儿十天了,拖着一手一脚让汝等狗奴治,都[屏蔽]的不来,来消遣老子么?”

    伤手指者剁臂,伤脚指者砍脚。

    蛆虫在一条条潮湿的被单里蠕动,意甚快。

    “咳,咳咳……”皇甫崇走近一床,床上方才剧烈咳着的小后生呕尽心血,一脸漠然地倒在床栏边。引得骚动纷纷,周边见之者无不支身而退。

    这,便是天朝战无不胜背后的影子。

    回帐后,皇甫崇下道手谕,令古谆登奉命整改此事。又阅览公文,转服夜深。皇甫崇本解衣欲睡,忽觉喉中作渴,点烛寻水。秉烛游至大帐,郑史帝与李画生仰卧于地,龙珷魏抱剑倚着桌案打盹,江玟属蜷曲在地上,垫着双手,枕一块流苏金丝毯。

    皇甫崇心中笑骂:真是好睡!这还算是侍卫么?

    倒水饮尽,皇甫崇回床安寢。只觉九魂沉寂,一灵不灭,又还地府……

    梦者,天下至奇也,而皇甫崇几得之,于是呜乎噫嘻,不很有趣哉!

    皇甫崇梦回被俘南蛮时,久违地,皇甫崇感到心骨俱冷,畏死乐生。

    莫名其妙!皇甫崇坐起时,枕上一根青丝滑落。光,隐约从帐帘间透过。皇甫崇跣足晃步摸近帘畔,一下掀起。

    寂寞数青灯,逍遥烛火,细碎烟雨,空阶尽冷。夜雨茫茫,皇甫崇又生浩叹:

    “点绛唇•行军夜雨

    颠沛流离,骨寒寂寞愁千万。断云惨淡,浩荡飞星乱。

    醉意七分,恩怨如烟散。舟空泛。满城风雨,我在相思畔!”

    行,坐,卧,俯,皇甫崇皆不得安生。左右折腾,一身冷汗。舌强胸闷,皇甫崇举拳狠狠对胸口擂了几下,一口有血丝的痰从嗓中飞出,方觉舒畅。

    “咳咳,我恨……”皇甫崇打开镂金檀香匣,点起安魂香。“呼呜——”

    “……这……”烟宛转,室氤氲,皇甫崇依旧难眠。

    “读一遍乐芬写的公文必有奇效……”皇甫崇安慰自己,才看了头一句,文中字句卷为乱麻,向皇甫崇冲来。皇甫崇不觉失惊松手,纸片飞落,皇甫崇亦跌回床上,恍惚惊慌。一摸手脸,滚烫如炭。

    皇甫崇索性睡倒于地,如卧冰原,渐冷下来。皇甫崇睁眼时,却有万点星光闪烁,成片飞落。

    “这是甚么异象?”皇甫崇看了半天,才发觉仍然身处帐内,惨笑起来,“主皇甫崇将死之象!哈哈哈……”

    一呼一吸间,若有无尽意味。若是此时死去,倒还干净。惜哉皇甫崇万事挂心,将此念断了。

    挨捱到早晨,病势已去了九分。(皇甫崇这病,日轻夜重)皇甫崇见侍卫时,绝口不提此事,只催快班师。教人张罗早饭,果然是送饭来。皇甫崇大喜:“那厨师总算明白本王吃硬不吃软!米粥一类流食,谁要吃这?”

    如此,皇甫崇在二月初得回京师。知军想得周全,早为皇甫崇安排好御医,皇甫崇苦不堪言,有时在将军府大发雷霆:“甚么狗屁的静养,分明是软禁!知军这厮要造反不成么?”知军大人大量,也未听说有甚么怨望之言,皇甫崇只好乖乖从命。

    一日,皇甫崇在府中闲得慌,正教江玟属下棋,闻叶少锋至,急出迎之:“少锋!想得本王好苦!”

    叶少锋得意洋洋:“千岁视我,有如此之重?”

    皇甫崇力点其头:“那是自然。”

    不合李画生这狗头忽然插嘴:“千岁闭门不出已久,连一只[兲]上门,千岁都会笑得合不拢嘴,更别提是人了。”

    皇甫崇恼羞成怒:“拖下去!打二十棍。”忙岔开话头:“叶少锋,往常本王病时,问安书信无数,怎么此番不见?莫非驿站甚么的还在灵均掌下?”

    叶少锋愕然:“千岁不是说头晕目眩,看不了信,不让众人寄书么?”

    “呸!哪个狗头,假传王命!”皇甫崇心下一猜便知是乐芬之为。

    此时守门干办来报:“千岁,门外有一冮湖术士打扮者求见,号称是京中‘天尊教主’。”

    皇甫崇皱眉:“甚么?这是哪里来的狗神道?不见!不见!”

    叶少锋大笑起来:“天尊教主,哈哈!千岁,这老骗子末将知道。他最爱招摇撞骗,这个堪舆小人,多有不轨之事。”

    “所以嘛,”皇甫崇吩咐手下,“撵他走!”

    “且慢!”叶少锋劝住皇甫崇,“乐阁老曾在天权党例会上谈过千岁屡病一事,顺口说千岁怕不是撞了邪。当时施通[天权将领,十分迷信]便荐这‘天尊教主’来为千岁跳大神。现今这厮不请自来,恐怕是施通花钱雇来为千岁祈福的……”

    叶少锋这么一大串叨叨,使皇甫崇喃喃道:“赵湘如大嫂,你的如意郎君真令人刮目相看!”

    皇甫崇请进那神汉,一身烟气,斑斓花衣。皇甫崇看他那顶油腻方巾,又好气又好笑。神汉先看了一圈,先抓住大名鼎鼎的叶少锋(据说京师有人以叶少锋为模本绘制连环画),双手乱抖,不住请安:“久闻施老提起,叶少锋元帅英姿出众,人品豪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神汉又遍观客厅,欲求一可蒙骗之人。那一双贼眼,滴溜溜地直往皇甫崇身上窜。由于皇甫崇居府,身着睡袍,不甚讲究,那神汉错认为是下人,便趾高气扬道:“你快去传一声儿,京中天尊教主来见千岁,有孝心要献。”

    叶少锋才要笑,见皇甫崇挤眉弄眼,便憋了回去。恰巧江玟属替皇甫崇收拾好床褥,正从内室走出,神汉几是扑上去。唬得江玟属一跳,龙珷魏喝住神汉。

    皇甫崇先声夺人,对江玟属道:“哟,素钊王,这位大仙要会您老一面。”在厅数人登时了然:皇甫崇要以假乱真,捉弄那个大仙。江玟属初时不解,但他天生聪敏,也不出来拆穿。

    问候毕了,神汉摆开太极图,问明生辰八字,推演一番。连连称赞:“好贵命!位极人臣,古今无人可及!今夕命犯华盖,又交大岁之年,因而有恙。勿忧!本仙待会施展神通,为千岁除疠。”

    正说着,大仙又让江玟属抽签。一叠木签堆在手心,顶上几根儿作了标记,仿佛教玟属去取。江玟属深明捣鬼之意,张口便说要末一根儿。神汉勉强取了,抽出来——“坤下乾上”。

    皇甫崇亦略知周易阴阳,心下暗笑:这个坏卦象,他要作何解?

    果真那呆子不会随机应变,口中犯难,说是先天算法被将军府旺气破了,故此不灵。又使大衍归元术,开象一个“驾鹤乘龙”,即便叶少锋这等粗人也看得出来是个下下签。大仙一收折扇:“心诚则灵,无心不灵,改日再卜罢。”请江玟属领他去皇甫崇房内看看,是否有山精妖魅一类。

    江玟属以目视皇甫崇,皇甫崇点头。江玟属即带他进去,只听呼号不断,外边众人面面相觑。好一时半会,江玟属才出来,低声道:“大仙捉鬼呢。”

    皇甫崇冷笑:“本王已有计排布他了,江玟属,汝听着,如此如此……”

    大仙施法完毕,一蹦一跳,手中摇铃出了门,皇甫崇看着满心厌恶。江玟属迎上去道:“大师此来不易。”

    “不易。”这类方术之人,向来是给点面子便自认大爷。

    “小王常闻花园里一侧室有鬼叫,请大师施法灭之!”江玟属求道。

    果然,那大师脸色立马变了一变:“王爷所请,本不应推辞……只是小道今日符纸用尽……”

    “大师法力无边,符纸一类,何足挂齿!”江玟属半拖着他进了园里。皇甫崇等都笑。

    止叶少锋不明缘由,问:“那房里是……”

    “是龙珷魏练功之处,有机关铜人。出入处又有一个大东厕,一不小心,极易掉下去。”皇甫崇大笑。

    李画生羞惭不已,因为他记起前几次掉下去的都是他……

    “啧啧啧。”看那道士一身粪水,衣裳淋漓。唇破脸开,说不出话。皇甫崇不禁作恶。急命:“想是先生中了恶,快取金汁(又名“黄龙汤”)来!”不管大仙乱动,一气灌了下去。直到大仙动弹不得,方才罢手,送他走路。

    既送走,郑史帝不忍:“千岁也太过了些则个。”皇甫崇正色:“一点也不!郑史帝,汝生长富贵人家,不知乡下请巫医者,往往被此辈欺辱。丢钱,丢人!本王还嫌不够!”又让龙珷魏追上去:“汝便说千岁寻不见一份文书,要他交出来,任你讹他多少罢!”龙珷魏欣然起行,众人都笑。

    神鬼之事,本属渺茫,况以此谋利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