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录
繁体版

第四章烟花阁乱(一)

    等到酒鬼起来,少年气呼呼的看着他。

    酒鬼觉得有趣,笑盈盈的望着他,说道,“你惦记着人家的安危,人家却把你丢出来,妙哉,妙哉。”

    少年哼了一口气,道,“那是柔儿小姐没见到我,若是见到我,说不定还要请我喝酒呢?”

    酒鬼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道,“傻小子,那位大小姐施舍你几次吃的东西,你便爱上了她吗?”

    少年这次却不做声了,变得垂头丧气,学着大人模样,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喃喃道,“我只要见她一眼就够了,我...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她了。”

    酒鬼看这少年不过才十四五岁,竟似乎坠入了情网,这副失意的模样,在他稚嫩的脸上呈现,实在是很古怪。

    他不禁又笑了出来,但见这少年脸上心事重重,对自己也不再理睬,又说道,“小火神,在青麟侯府里看见什么了?”

    此刻,街角处,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人正悄悄露出头,一张脸脏的像是生下来就没洗过,先是警惕的望了望大街上的人,然后脸上露出喜色,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是将心事放下。他正想走出街角,忽又觉得有些不妥,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便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

    刚走几步,忽然听到有人在说‘青麟侯府’四个字,循着声音看去,却原来是两个叫花子在一家店门口交谈。他像是对青麟侯府十分感兴趣,便停住了身形,装作漫不经心的坐到了两个叫花子旁边。然后微微低下头,但一双眼睛十分明亮,不时的朝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望去。

    那酒鬼好像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喃喃道,“怎么这里的叫花子好像越来越多了。”

    又问小火神一遍问题,小火神有些魂不守舍,不知是在想事,还是被酒鬼压得头疼,一只手扶着脑袋,兀自发呆。听见酒鬼问话,才漫不经心的答道,“我不信柔儿小姐已经死了,但是我被那人捉住,在房顶上的确已经看到侯府里的人都在摘灯笼,撕喜纸。”

    酒鬼道,“那么说,陆小姐真的死了?”

    小火神耷拉着脑袋,也不出声了。

    旁边那叫花子听到这里,竟发出笑声。

    小火神一下子用凶狠的目光看着他,心里在埋怨这个叫花子好没眼力,自己难过的要命,他却好像很高兴,这不是幸灾乐祸吗?

    那叫花子耳朵虽然听着小火神的话,但眼睛却并没有看他,是以,小火神恼怒的眼光看着他时,他竟还未停止发笑。只是这笑声听起来却十分清脆动耳。

    但小火神越听越有气,忍不住叫道,“你笑什么?”

    那小叫花子心里想着得意的事,不自禁的笑出声。被小火神一叫,顿时收住笑容。他本不想搭理小火神,但瞧见小火神有些蛮横的模样,又不禁有些不悦,他撇嘴道,“我要笑就笑,你管得着吗?”

    小火神见叫花子来了劲,正愁刚受了欺辱没地撒,更大声道,“你可知这是谁的地盘?”

    叫花子冷冷道,“青麟侯府。”

    这下更惹火了小火神,自己在青麟侯府被点了两次穴,还被人扔了出来,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见这叫花子提起青麟候府,气不打一处来。他霍然站起来,双手掐着腰,道,“我告诉你,这地方不是青麟侯府,这是我小火神的地盘。”

    那叫花子却乐了,也站起来,似乎觉得站的要比小火神还高才压对方一头,但他身体瘦小,站到了台阶上,虽然比小火神高了不少,但在气势上,还是差小火神一截。

    叫花子道,“是你的地盘又怎样?”

    小火神道,“在我的地盘提起柔儿小姐就不能笑。”

    叫花子微微一怔,没想到小火神是因为这才生气。他也没了脾气,随即失笑出声。

    小火神哪看出对方的意思,只道他还在幸灾乐祸,不禁怒上心头,举起拳头,装作打人的模样,想将这叫花子吓走。

    他只是虚晃拳头,不料那叫花子反应竟然十分灵敏,一下子拿住了小火神的手腕,另一只手作势上扬,只是却并非攻击,好像这招式本来是拿着兵器的,突然发现手里是空的,就停在了小火神胸前半尺处。

    那酒鬼仿佛看热闹一般,直到看见叫花子出手,才似乎变了变脸色。

    他晃晃悠悠的站到两人跟前,轻轻一撞,两人被撞得分散,那叫花子有些意外,心想,“我这一招,寻常人最多将我二人的身子一块撞倒,只要我不撒手,对方的手腕仍在我手里,怎的这酒鬼胡乱一撞便开了。哦,肯定是误打误撞,撞进了我招数里的空门。”

    酒鬼站在两人中间,笑道,“两个孩子学大人打架么?怎么不学点好的,比如喝酒,偷酒,抢酒?”

    那叫花子听到这言论,扑哧一下盈盈笑了出来。

    小火神这次又吃了亏,心里又气又委屈。他拉住酒鬼的手,说道,“大哥哥,快帮我教训他。”

    酒鬼好像生怕惹上麻烦,露出胆小的模样,幽幽道,“你是这地方的老大,连你都打不过他,我又怎是对手?”

    小火神闷哼一声,不悦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武功.....”他话未说完,就被酒鬼打断,“我这一生,从来不跟孩子交手,更不跟女孩子交手。”

    小火神一愣,脱口而出,“哪来的女孩子?”

    随即又明白,眼前只有三人,说的自然就是这叫花子了,小火神吐了吐舌头,“脏成这样的女孩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多半是在家也蛮横任性,不听父母话被赶出来了。”

    他只是话赶话说出来,却未想到这般年龄当了叫花子,哪来的家呢?

    这叫花子却道,“是啊,我一向不喜欢听我爹爹的话,他总是让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这叫花子脸上脏兮兮的,说出来话却分外娇柔,小火神忽地想到自己连父母也没有,悲从中来,又对这叫花子生了几分同情。

    他道,“好好,我不让大哥哥教训你了。”

    那叫花子见小火神年龄比自己还小上两三岁,说话时却总装着大人语气,不禁失笑。再看小火神双眼赤诚,脸颊上还带着红肿,又有些可怜他。

    这时,街角的东边却传来一阵怒喝声,也看到那边的人群有了躁动,纷纷四散躲避。像是出了什么事。

    小火神连跳几下,张望过去,等看清楚,对酒鬼道,“是烟花阁。”

    烟花阁是这附近最大的酒楼,掌柜的依仗与陆青麟有几分交情,赚的人脉广阔,来往客商跟各路江湖客都在此地饮酒打尖,平日里虽有些仇人相见,发生争执,但都瞧在掌柜的面上,不敢在烟花阁闹事,唯有不久前,陆青麟的大弟子在烟花阁里与各路朋友饮酒,突然窜出一个汉子,报上血刀门的名号,几招间就将醉酒的他杀死,扬长而去。

    陆青麟知道后,自然是火冒三丈,为了示威,同时也是为了引血刀帮的人再行动,大张旗鼓的安排心腹住进了烟花阁。只要再有仇人出现,绝不放过。但自从上一次那个汉子得手后,就再也未出现。

    酒鬼心忖道,“只要是有耳朵的人,都知道烟花阁里有青麟侯府的人,难道还有人敢在烟花阁里闹事吗?”

    小火神自小在三教九流里长大,最是向往打打杀杀,加之少年心性,对热闹的事十分感兴趣。不弄清发生什么就浑身不自在。

    他见有大事发生,人还没动,心早就飞了过去。

    他显得有些兴奋,道,“大哥哥,我们过去瞧瞧好不好?”

    那酒鬼朝着他做了一个鬼脸,说道,“那或许是出了人命,你过去,不怕别人把你当成同伙?给你脖子上来一刀,你觉得好不好玩?”

    酒鬼说着,用手做了个刀砍的动作,打在小火神脖子上。

    小火神这才有些害怕,不敢再说什么过去瞧瞧的话,只是眼睛不住的向那边看着,大有恨自己不是千里眼的样子。

    那叫花子也对这热闹不感兴趣,正想离开,忽见有人跑来,边跑边说道,“不知是哪来的狂徒,竟说什么要在明天平了青麟侯府,砍下陆青麟的脑袋祭刀用。”

    另一人就道,“还用说吗?这肯定是血刀帮的人,谁不知道血刀帮跟咱侯爷是死对头。”

    “那这么说,他们的话也不一定是大话?”

    “唉,难说呀...”

    叫花子忽地脸露愁容,朝着那传来响声的烟花阁跑去,只见她跑时,身形闪动,速度竟也是极快。酒鬼看着她的身影道,“看起来这女孩像是有两下子。”

    小火神见这叫花子跑去,心里自然以为她也是去瞧热闹,胆子大起来,对酒鬼道,“你不去,我可要去了,等回头,你不要问我。”

    他说完,便也随着叫花子去了。

    酒鬼轻叹一声,摊了摊手,显得有些无奈,也跟着去了。

    路上人跑还跑不及,就算胆子大点的,也只敢站远了,听着动静。但见三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一前一后跑向烟花阁,都在心里叹道,“这年头,不知死活的人真是太多了。”

    那叫花子似有些轻功根基,跑的极快,小火神落在后面,忽觉背后一紧,已被人提了起来,闻到身边酒味深浓,知道是那酒鬼。也不争扎,被那酒鬼提着跑去。

    酒鬼的步伐仍是踉踉跄跄,也不见跑的如何急,但不知怎的他只迈了三四步,就已经赶到叫花子跟前。他笑道,“女孩家怎么这么大胆子?”

    那叫花子听到话声,心里也是一凛,自忖着,自己的轻功是有高人指教过的,跑的快些,便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这酒鬼赶上来却是神情悠闲,仿佛是骑马一般毫不费力。若在平日里,以她性格,说什么也要试探一番,但此刻她心中有牵挂之事,只胡乱答道,“我自幼流落江湖,什么场面没见过?正是越血腥越好。”

    酒鬼微微一笑,心里却想,“你方才说什么一向不喜欢听爹爹的话,自然是有家的,又岂有自幼流落江湖一说?”

    他心里这样想,但却没有问出来。离得烟花阁近了,就听见有桌椅倒塌的声音,还夹杂着呼喝。似乎正发生着一场激战。

    在平日,烟花阁前不少客商停马,拉客的车夫徘徊,但现在,整条街都似已没有了生气,一个人都没有,只零落着一些小商贩的摊子,显然是着急逃命,顾不上吃饭的家伙了。

    酒鬼放下小火神,道,“要去你去吧,等人都走了,我再进去。”

    小火神不解道,“人走了还进去干什么?”

    酒鬼神秘一笑,道,“咱俩认识时间不长,但好歹你叫我一声大哥哥,我总该替你收尸。”

    小火神佯装生气,朝着酒鬼腹部打了一拳,却只觉得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那酒鬼耳听着烟花阁里的动静,眼角的余光却看向那女叫花子,只见她脸上露出为难,想要进去,似乎又怕什么,始终在犹豫着。

    忽听酒楼里传来喝声,“恶贼,休要装模作样,今日新仇旧恨一齐算。”声音中斗志激昂,显然怀着极大的仇恨。

    又听一个声音道,“血刀帮帮主亲临,你们这七八个雏鸟还敢使出杀猪的剑法吗?”

    先前一人发出啊的一声,有如临大敌的恐惧,说话也不如先前那般响亮。“司徒胜来了?正好,师父正要取他狗命,送上门来也无须浪费脚力了。”

    另一人道,“真是天佑我血刀帮,陆青麟的女儿死了,联姻不成,还会落个秦萧水的埋怨。”

    那叫花子听到这里,脸色凝重,满是担忧,显得十分自责,却又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又听那人接着道,“今天是你,明天就该是陆青麟了。”

    叫花子发出“啊”的一声叫出来,忽然闯进了烟花阁的大门里。

    小火神极是要强,还以为这女娃是在他面前故意显示胆量,哪肯示弱,竟也溜了进去,只是他畏手畏脚的,全然不像那叫花子一样自然。

    酒鬼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难道今天我也要管闲事了吗?这次中原之行,好酒没喝到,却交了个爱惹麻烦的小弟。”

    他语气甚是无奈,却绝不冷漠,宛如严厉的兄长遇上了顽皮的弟弟,既不想管闲事,却又担心小火神的安危。

    他踉跄着走进烟花阁,进门就看到桌椅凌乱,青砖铺成的地面满是打翻的碗碟,碗碟里的菜肴也散落出来,精致青花酒壶乱糟糟的在地上,犹自来回翻滚着。

    酒香与菜肴的气味,融合在一块,充斥在这宽阔的酒楼大堂里。平日总倚在帐台后笑眯眯的胖掌柜也不见了身影。伙计客人更是早已跑光。

    酒鬼闻到酒气,眼中放了光彩,连声道,:“可惜可惜。”

    他拿起了地上一壶还没被打碎的酒壶,嗅了嗅,喉咙里吞下一口唾沫。然后就将壶口对着自己的嘴,一口气喝光。这是自创的酒鬼式喝法,先让喉咙接受酒的气味,再喝下去就不那么辛辣了。

    烟花阁虽是间酒楼,但规模也是不小,建立着二楼。那说话的声音正是从二楼传来的。

    叫花子伏在楼梯下,静静的听着动静,小火神更是不敢上去,也跟在她身后,只听楼上有人说道,“今日来贺的客人足有几百人,他们还没走远,只要侯爷振臂一呼,一干江湖豪客出手令你们尸骨无存。”

    说话的人像是心里没底气,特意将人数夸大用来恐吓对方,但他却不知道血刀帮这次是有备而来,并没有将这些江湖客放在心上。

    一个阴森的声音道,“便是来上千人又如何,血刀神功的威名人人都知道,谁会为了陆青麟这个伪君子拼上性命呢?”

    听到这里,叫花子忽然冷哼一声,低声骂道,“好不要脸的人。”

    楼上一个极其冰冷阴沉的声音说道,“动手。”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凶狠,但听到人耳朵里,却像是钻进了一条蜈蚣,分外难受。

    小火神听到这两个字,浑身打了个冷颤,又不由得想起陆青麟瞧他时的眼神。

    他意图显摆,在叫花子耳边低声道,“我瞧这人必定是个大人物。”

    叫花子又是发出冷哼,道,“什么混蛋的大人物,不过是司徒胜那老贼而已。”

    小火神陡然吓了一跳,江血刀名头极响亮,素来杀人不眨眼,只要混过几天江湖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一些村妇在哄骗孩子的时候,就说,“你要再不听话,就让你明天见到司徒胜。”孩子立时便不敢再哭了。

    耳听司徒胜来了这里,小火神忽又有些后悔进来,正想悄悄溜走,又不忍心这女叫花子在这里送了性命,司徒胜要杀人的时候,哪还分什么男女老幼,自然是见一个杀一个。便拉着叫花子的衣袖,道,“我不想看热闹了,咱们走吧。”

    这叫花子一心只想听听楼上说什么,恼他在耳边罗嗦,身子一转,想离小火神远一些,但她的衣袖正被小火神拉着,这一动,扯的衣袖从肩膀滑落。

    小火神呆呆的看着她露出的雪白肩膀,与脸颊脖子上的漆黑肮脏迥然不同,有些诧异,就连鼻子里也忽然闻到这女叫花子身上的香气。

    这叫花子瞧见小火神发呆的目光,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清脆的一声响之后,小火神双脸皆是红肿。

    她只以为小火神是轻薄之举,却不知小火神想的是,“一个人穿着衣服,不露出皮肉,总是要比脸干净些。”这一巴掌打的小火神双眼冒金星,他正要质问,忽听楼上一阵刀剑相交的声音。十分急促,中间还夹杂着呼呼的风声。

    小火神有些害怕,又生气这叫花子莫名其妙打了自己一巴掌,便离了她,走到酒鬼跟前,这酒鬼像是全然不对楼上发生的事有兴趣,已在地上找了七八个没打碎的酒壶。壶里的酒,自然也被他喝进肚子里。

    这时,就听见有人道,“司徒胜这老贼再厉害也只不过只带了一个人,咱们师兄弟一齐上,取了他狗命。”

    这话说完,再没有人开口,但楼上的动静却变得更响亮,一阵刀剑相交的声音突然响起,十分急促凶猛。

    两种兵器击打在一块的声音如同雨点洒在地上,又密又紧。同时还有身形晃动的声音。

    那酒鬼打了个酒嗝,慵懒的对小火神说道,“你听这声音,用剑的人已经落了下风,可能要滚到楼梯来了。”

    小火神自然以为他说的是酒话,这声音哪有什么出奇之处,就好像两个人混打在一起。

    酒鬼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多低,连那女叫花子也听了个清楚,她心道,“这胡子拉碴的酒鬼像是有些门道,或许练过听声辩位的武功,但绝不不可能从声音听出胜负,就算我爹爹也未必能做到。”

    但她刚这样想完,忽听头顶楼梯上一阵滚动的声音,果然一个身穿长襟拿着剑的人狼狈的滚落下来,正掉在她面前,咽喉上深深的一道口子,鲜血喷出,又落在脸上。这人瞪着双眼,容貌可怖,已经活不成。

    叫花子哪曾见过这种死相,吓的差点叫出声,等看清这人模样,又失声道,“陆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