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喇昆仑山，雪峰林立，与莽莽昆仑山唇齿相依。两架山脉的山脊之上白雪皑皑，终年不化，虽然已经进入夏季，但山上依然寒风刺骨，不是常人愿意停留的所在。

    米尔扎·马力克小心翼翼的骑在马背上，时不时的打量着这传说中的神山。远方，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山下的河流，他勒住缰绳，让马停在下山的路上，挥了挥手，朝着身后喊道：“你们几个能不能跟紧一点？”

    山上还有一些薄雾，离开远一点，看不清人脸上的表情。但从一片沉默中可以感觉得到，几个随从并不愿意米尔扎·马力克去冒这一次风险。不管心里是怎样不情愿，老板的命令他们必须服从，是没有任何条件去阻止的。

    米尔扎·马力克又对身侧刚刚跟上来的拉希姆说道：“你从山下上来时走过这条道，熟人熟路的，怎么也磨磨蹭蹭？这样走，何时才能到列城？”

    拉希姆撇了撇嘴，说道：“我可以快一点，可他们慢啊。”

    米尔扎·马力克笑了笑，揶揄道：“你是踩着他们的脚后跟走的吗？”随后，又喊了一声：“快点跟上！”

    出发前，米尔扎·马力克私下向拉希姆承诺事成之后兑现给十匹好马。这是拉希姆做中间人的红利，也是他一路同行的动力。

    又是一路紧赶慢赶的，米尔扎·马力克虽然是已经习惯了长年累月在外奔波，但这一次去列城，对他来说，心里一直有一种会改变自己命运的感觉。人活一辈子，能有几回搏，他觉得他的肩头象是压着一座雪山。

    可以看清山坡上的列城王宫了，它在河谷中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山脚下的河水就像是一条飘动的带子，蜿蜒西去，而河边的杨树已经开始披上绿色的素装。

    七拐八拐的，终于进了城。拉希姆是个会来事的人，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好一干人马的吃吃喝喝。

    桌上摆满了好吃好喝，但是谁也不碰，静静地，大家皆不言语，眼睛里都流露出警惕而又紧张的光芒，一会看着室内，一会看着窗外，心里都装着要命的事情一般。

    米尔扎·马力克看见，叹了一口气，好是心疼，只好尽量平静的对大家说道：“实话告诉你们吧，拉希姆找国王去了，国王喜欢骏马，而我的手上有六百多匹好马，所以，我敢打赌，只要国王肯收下我送给他的马匹，给我定的罪名将会被赦免。”

    阿不都快马紧张的问道：“那，阿卜杜拉老板的罪名呢？”

    真是一根筋，米尔扎·马力克觉得自己快要把阿不都当成孩子啦。但又不得不解释道：“这还用问吗？阿卜杜拉也会被赦免，和我是一样的赦免。”

    说话间，米尔扎·马力克看见哈什姆不声不响的趴在窗台上，静静的看着喀喇昆仑山的方向，他顺着哈什姆的目光看去，却是雪山前面的蓝天下，正有一只雄鹰在展翅翱翔，忽高忽低的，好像在寻觅什么小动物。

    “你喜欢雄鹰吗？”米尔扎·马力克看着远方的雄鹰，轻轻叹了一声：“我是真的羡慕它们，翱翔蓝天，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哈什姆依然不声不响，只是死死的盯着那雄鹰越飞越高，仿佛高处会掉下一块馅饼一样。

    看到这副情景，米尔扎·马力克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千辛万苦，将马匹从波斯带到拉达克，然而马群里的骏马有些将很快就不属于自己，将成为拉达克国王的私人专属。

    约一顿饭的功夫后，拉希姆走了进来。

    米尔扎·马力克立即迎了上去，拉希姆右手贴在左胸微微一欠身笑道：“米尔扎·马力克老板，恭喜了！”

    米尔扎·马力克心里微微一怔，这一句话的分量直接冲击了他的心窝，自己好想跳起来，但是他没有跳，他很清楚，这才是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还没有出场。

    “你们吃好了吗？还是先听听国王的传谕？”拉希姆心情很好，得意的说道。

    米尔扎·马力克略一迟疑，急忙堆起笑脸说道：“拉希姆好兄弟，今天不是正餐，你也将就入席吧，等安顿好马匹以后，我一定摆酒宴请你，来来来，边吃边说。”

    拉希姆随即笑道：“何必呢，又不是外人，来，你也坐下一块吃。”

    米尔扎·马力克知道，拉希姆如此的客气，并不是因为是老乡，或者是兄弟，都不是，他是稀罕自己白送给他的十匹马。只不过，他给自己办了事，他应该得到他应得的那一份。

    于是，大家重新围坐下来，互相敬了起来。“今天你迟到了，罚酒三杯，来来来，借列城这块风水宝地，我借花献佛，敬你拉希姆贤弟三杯。”米尔扎·马力克满面春风的说着。

    兴许是高兴，拉希姆也不客套，一口气喝了三杯青稞酒，神秘的说道：“国王知道你准备送给他的那些马，都是波斯战场的中亚马，特别特别的高兴，直说这等好马呀，交给别人饲养不放心，还说要你的伙计替他养马呢。”

    米尔扎·马力克稍一愣怔，马上镇静下来，又看了拉希姆一眼，这个家伙此时此刻将国王次旺南杰抬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算是告诉自己王室内幕呢？还是想向别人证明自己是国王的小舅子？他只好替拉希姆斟满一杯酒，口里念念有词：“喝，喝了这一杯，一切都在酒中。”

    眼看着拉希姆把酒喝了下去，米尔扎·马力克又敬了他一杯，想了想，这样喝，他确实也算是对自己示好。

    知道自己有千里迢迢贩送六百多马匹的实力，次旺南杰能不往心里去吗？就算拉希姆在次旺南杰跟前说话无足轻重，可一大群生龙活虎的马摆在那里呀，他也必然会重新审视自己，运气好的话，次旺南杰可能要拉拢一下自己。

    拉希姆笑眯眯的回敬了米尔扎·马力克一杯酒，说道：“国王传谕，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是什么内容，告诉你吧，国王有意要面见你，米尔扎·马力克老板。”

    对于米尔扎·马力克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虽然来的有些不明不白。于是，他谦恭的说道：“拉希姆，谢谢你，还得请你替我在国王跟前多多美言，托你的福，我才会三生有幸。”

    米尔扎·马力克心想，自己此番赶马重返拉达克，虽然次旺南杰是听说的，也必然是已经被拉希姆夸张了的。但不管怎么说，赶马过程和经历是真实的，仅仅几年，自己卷土重来，买卖已经大大超出从前，自己有了些不俗的名声，次旺南杰应该对自己越来越好奇，肯定是迫切的想见见自己身上的奇迹的。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吃光了桌子上的酒菜，众人基本上就进入了微醺的状态。

    酒后的米尔扎·马力克甚至于在心底发出癔症，觉得是次旺南杰认知了自己驾驭伙计和马群的实力，面见自己，是为了考察一下自己能不能担当重任，如果鸿运当头，有可能对自己委以重任。不过呢，想象出来的东西终归还是与现实脱节的，还是要等见过次旺南杰以后才知道。

    几年不见了，论起来自己对次旺南杰也有一份好奇心，也想见见他，想着想着米尔扎·马力克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笑容。

    在王宫接见来宾的大厅里，米尔扎·马力克见到了次旺南杰。

    相见甚欢，也不知彼此在说着些什么，厅外廊下的侍卫静静的站立着，不敢出声，只听见大厅里传出一阵又一阵的高谈阔论的声音。

    相见本来是其乐融融的，当听清楚次旺南杰说出来的一句话后，一瞬间，凛冽的寒意直接贯穿了米尔扎·马力克的胸膛，他顿时手指尖尖都觉得痛，一生中，他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此的刺痛。

    拉希姆附在他的身边冷冷的耳语道：“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国王怎么一下就要五百匹马？”

    很快的，米尔扎·马力克吸了一口气，他在心里命令自己一定要冷静，沉吟片刻，旋即做出决断。只见他一脸坦诚的说道：“国王，头一回知道你酷爱中亚马，我会马上给喀喇昆仑山上送口信，过不了多少天马群就会到达列城，到时候，我会叫人把马送进您的牧场，请您放心，静候佳音。”

    米尔扎·马力克平素虽然不怎么算计人，若论起心机来，他深信并不比次旺南杰逊色多少。然而只是那一瞬间，便令他明白来自王室的豪取强夺，是不可抗拒的，他一介贩马商只能装孙子。

    米尔扎·马力克与拉希姆两人肩并肩，快步的走出王宫，拉希姆忽然开口说道：“我还是不明白，国王怎么会这么做，他会有什么企图？”

    米尔扎·马力克未置可否，他无言以对，只是冷静的听着，很想有谁能够一句话就把事情原委说个明白，就像次旺南杰一句话就把事情拍死一样。但是，此时此刻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告诉他，他也毫无头绪。

    拉希姆还在没完没了，他念念不忘的说道：“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妥了，你答应我的事，你可不能忘记，送我的十匹马，别忘记了。”

    直到这个时候，米尔扎·马力克才开始整个人有了一点感觉，他也想起了拉希姆提到的事，木头木脑的答道：“等伙计们从喀喇昆仑山口下来，你自己过来挑十匹马就是了。”

    阿不都、哈什姆看着米尔扎·马力克面色苍白，嘴唇焦黑，就一声不吭的跟在他的身后。米尔扎·马力克一直走到了森格藏布河边，两人都没敢吱一声。

    阿不都跟随米尔扎·马力克多年，深知他的为人秉性，也知道他做事素来把握的准，冷静稳重，生死攸关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一次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然让他神色大变，竟似是比生死还要重要。

    米尔扎·马力克双手捧起冰凉的河水，不断的泼撒在自己的脸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一直呆到太阳西斜，米尔扎·马力克还在沉思——

    如果今天拒绝了次旺南杰，将被他拒绝进入拉达克；喀喇昆仑山上养不了马，返回昆仑山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之间的策勒河一带，这一路之上，饿死、病死马匹无数，能够存活下来一百匹马就是万幸；但以后还是回不了拉达克。

    今天被次旺南杰勒索了五百匹马，再给拉希姆十匹，自己仅存一百多匹马；但是，不但可以光明正大的返回拉达克，而且还让次旺南杰的小舅子拉希姆成了自己的内应，弥补了自己的不足，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都是“一百多匹马”，两个“一百多匹马”一做比较，得出的结果和价值就绝对不是一个样。米尔扎·马力克想想刚才还像斗败的小公鸡一样的自己，再看看现在仿佛是马背叼羊夺回了肥羊一样的自己，品一品个中滋味，觉得自己一下子好像挺拔高大了许多。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了河谷，看着脚下奔腾西去的森格藏布河水，米尔扎·马力克昂首而立，转身对阿不都、哈什姆说道：“今天时辰不早了，我们的事情也办好了，就等过几天，去山脚下迎接阿卜杜拉他们进列城，走，我们一起去找拉希姆喝酒去。”

    一想到就是跟拉希姆从王宫里出来后，米尔扎·马力克才面色苍白，嘴唇焦黑的，哈什姆气鼓鼓的吼道：“有酒拿去喂狗也不给拉希姆喝。”

    阿不都也回应道：“就是，喂狗也不给拉希姆喝。”

    米尔扎·马力克看着阿不都、哈什姆懵懵懂懂不知事情原委的样子，爽朗的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