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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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魔姬的最后一世(二)

    小山子和老婆子只远远地看着人群不知将谁围成了一个圈,拳头和棍棒全都向那圈子里的人招呼了去,这才好奇的走近了几步。

    这一走近,才发现那被拳打脚踢的人正是阿棠。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被像条狗一样被那些男女推攘踢打,口中吐出的鲜血糊得那张本娇艳的小脸完全辨不出半分先前的模样。

    若不是那身破烂的衣服,小山子都差点不敢确认。

    “是阿棠!”小山子想也不想,伸出手推着人群:“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是阿棠!她是我姐姐!”

    人群的打骂声太过喧闹,小山子的声音根本穿不过人墙。

    这些灾民里面,背井离乡的人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也有。战乱带给他们的伤痛,此刻在阿棠的欺骗之下更是被无限的放大。他们的愤怒和伤痛,都极需要一个发泄点。他们愤怒的踢打着小女孩弱小的身躯,起初的愤怒表情却渐渐的愈发狰狞。

    小山子眼中的那些人渐渐化作枉死城里的恶鬼之流,面目可憎,十分可怖。

    人之可怕,宛若厉鬼。

    阿棠已气息奄奄,无力的趴在地上。听着耳边人群的叫骂声,吃力的望向小山子的方向,染血的嘴唇轻轻蠕动着:“不要过来......”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小山子脸上满是眼泪,声嘶力竭的呼喊着。

    他有些恨,恨自己只是个小孩子,恨自己只能在人间几载。

    阿棠年长自己四岁,在人间这些年,自己不能言不能行的时候,是她抱着自己,这里那里,四处玩闹。

    是她抱着与她一般降生在路边的自己说“他这么小,跟个小石头一样。往后那就叫他小山子吧,希望他能长得像大山那般高大”。

    小山子,她给自己的名字。

    致一做了太多年的鬼差,久到自己都忘了人间的滋味。这一趟八年,却是被阿棠那丫头带着玩了个够。

    春日的柳条编竹篮,百花做的鲜花饼子,夏日的莲蓬和烤鱼,秋日的柿饼,冬雪飘飘之际喝到的第一口梅花酒。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梅花酒,烘得暖暖的,她非要哄着自己喝下。一口辛辣下肚,却是让自己睡了两天才迷糊转醒。

    那个时候,趴在床上裹着被子的自己醉醺醺的看她在雪地里叫啊闹啊,竟是和她一起笑得咯咯直响。心想着,原来人间便是那样的滋味.....

    可是现在,他视线中的阿棠口中鲜血不止。那原本野得能抓到飞翔小鸟的人,竟像团破抹布一样皱皱巴巴的了……

    原来人间也是这样的......滋味……

    他觉得有些迷茫,又有些不可置信,他喃喃自语:“命程上不是这样的,魔姬不该在这个时候死去的,阿棠,不该死在这里的......”

    因为,在那天界拿来的命程簿子中,她有更凄惨的死法啊.......

    任凭人群如何踢打她,阿棠却是再也不能动弹。

    人群看着她,眼里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就该去死,这等小偷。”“活着也是蛀虫,不如死了,还不浪费食物。”“是啊,现在食物多么珍贵,给她吃了也是浪费.......”

    阿棠偷到的那些食物散落一地,早就被抢夺一空了。

    血迹一路蜿蜿蜒蜒,像只毒蛇伸长的幸子,很快便来到了小山子的脚下。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害怕血色,满眼惊惧双眼发直的望着那血色。

    老婆子一脸苍白的上前去探阿棠的鼻息,却是倒吸一口气,脸色也更加苍白。

    “小,小爷,阿棠她.......死了.......”

    不可能的!阿棠的命怎么可能那么薄?怎么可能那么好?命程簿子上她要被人分食而亡才是啊......

    这等死法,天界真是,便宜了她啊......

    致一心中既忧又痛,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忧心的是阿棠这般死了,天界会是如何作为?痛心的是,无论怎样,阿棠以这般样貌死在自己面前,自己怎么也无法接受。

    明明,被安排先离开的人该是自己,那也便不用见到她死去的样子。可是留下活着的人,竟会这般心痛难忍。

    致一脚步微微虚浮,晃晃悠悠的走近了阿棠。

    因着那婆子挪动,阿棠的尸体微微一晃,自她的手心之中滚出一个馒头来。

    致一眼泪模糊了视线,蹲在阿棠身边,泣不成声。

    “馒头给小山子,饼子给阿婆,阿棠喜欢汤,吃点菜汤最舒服......”

    似有她软软的声音传来。

    “一家三口,阿棠最瘦。”

    致一将那馒头捏在手中,狠狠咬下一口,咽进肚里。

    “小山子你是有多喜欢吃馒头啊.......”

    周围似还有她笑闹之声传来。

    致一捏着馒头,站在那些人身后。狠狠拭掉脸上的泪珠,深吸一口气,目光森寒冰冷。

    “你等!为了一口吃食,能将一个少女残忍杀害。他日,也将为了一口吃食,送上自己的命!入冥界后,更将不得超生!”

    那些人转过身,望着那眼神恐怖的小男孩,心生寒意。却在那寒意未歇之时,望着那小男孩一头撞上破旧的城门,鲜血染红城门一角。

    顷刻之间两条人命,人群这才觉得恐惧,纷纷像躲疫病般躲开了去。

    顿时天地之间风云变色,狂风大作。云层若受了某种召唤,渐渐涌动而来。又似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隐于厚重的云层之中,十分古怪煞人。

    致一脱了肉身,一身灵体身着黑衣站在人群之中。望着头顶风云,轻轻的敛了眉头。

    “她既已死,便是十二世终了。是魔姬恢复魔姬之躯的时候了。”

    阿棠的身躯之内,无数虚化的鲜红若丝线般气息渐渐凝聚,由虚而实,在众人视线中慢慢的化作一个女子形体。

    那女子的形体似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自己的腿脚,一抬眸,眸中无珠却难掩凶煞之气。气息之强,众人皆被无形的力量压倒,不得不匍匐在地。

    “五万年了……”

    她一张嘴,嘴唇慢慢的现出一点樱红。随着那樱红现出,她整个人都似墨画被点出了颜色,肤若冰雪洁白,透着淡淡的粉红。眉黛青颦,一双红眸之中蕴含星河,好似盛满了最美的星光。眸光流转眼梢皆是魅人无比的弧度,就算未笑,便已是令人心生愉悦。随着那樱红的的俏唇开合,贝齿都似含了催动春色的撩人醉意。

    “我终于回来了……”

    她娇俏的鼻头圆润立体,双眸暗含狡黠,转眸之间却透着迷人的气息。一对飞扬的眉,却将那娇俏美艳的脸庞衬得英气勃发。一眼望去英气十足却又让人觉得美艳魅惑,给人感觉十分矛盾而神秘。

    她长发高束,发色显现出比朝阳更艳丽的红色。望着天空,一咧嘴,却是淘气的一笑。一颗虎牙微微露出。

    “天界!我魔姬已回!!”

    她手腕一转,全身变幻出黑红色沉重铠甲,迎着狂风,立于半空之中。狂风将她的衣角扯得笔直,她立着,宛若天生的一尊煞神。

    “听康!——”

    她摊开手,眼神傲视所有。

    水底深处,早已嗡鸣不止的一柄战戟早已按耐不住,似感受到什么,炸开水潭直直飞往空中。

    水灵猛溪被那战戟气息所扰,破碎得凝不成人形。张着嘴,含含糊糊疑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魔姬元神归元了?”

    因着灵力无法后续,继而化作一汪蓝盈盈的水,无声无息破碎。

    致一昂着头,望着悬在半空之中的魔姬,一时之间忘了言语。

    那美艳无比气场强大的女子,还是阿棠的脸,却似换了一个人般的。遥远,而陌生。

    不远处,一束白光自远方急急飞驰而来,划开天际的云彩,破开瀑泉的水帘,蛮横霸道的压向了这座小城。

    那魔姬似有所感,昂头大声笑开。

    “好久不见,你竟慢了许多!”

    那白光渐近,适才的狂风皆被那白光所带来的气压所破。有些体力不支的凡人已是遭那压迫,晕死了过去。

    那白光以极快的速度绕着魔姬嗡鸣盘旋一圈,化作一柄战戟落到魔姬的手中,银光闪闪确是十分凶悍漂亮。

    魔姬将那手上战戟掂了掂,嘴角浮出一笑。“你我重聚,不若送他天界一份小礼。”

    那战戟嗡鸣之声更盛,战戟之上的圆环配饰翻飞不止。

    她低头俯视着脚下凡人,双眸微微一眯,似蕴含着无数坏心思。

    “我阿棠遭天界所罚十二世,世世苦痛。刚刚经此一世,被这帮刁民残害致死。我阿棠锱铢必较,不杀他们愧对我魔姬称号!”

    一扬手,手中战戟竖起,凛凛魔煞之气自她周身勃发而出。

    她要是杀了这帮人,天界更不会放过她了!

    致一心知此事重大,脚下一点,人也轻飘飘到了阿棠身前。魔煞之气狂傲,他只觉得自己皮肤被煞气割得隐隐作痛。

    “阿修罗公主,这些刁民死不足惜,自有天道惩罚,请不要为了他们手染鲜血才是。”

    竟还有人敢拦在自己面前?

    阿棠略一皱眉,目光审视的望着致一,半晌却将眉皱得更深。

    是个鬼差?来收自己的魂下第十二层地狱么?

    不对,天界既是罚自己,自己又为何会在第十二世便恢复了魔姬之身?按天界的做法,自己不该是百世苦痛一直转世受刑么?这是怎么回事?

    她环视一眼周遭事物,眸中冷意渐浓。小山子的尸体横在地上,鲜血肆意流淌。

    阿棠心中恨意更盛,冷冷的望向那些跪倒在自己脚下的凡人:“统统该死!”

    将十二世只有十二岁的自己虐打致死?又杀了无辜的小山子吗?

    “阿修罗公主息怒。”致一连连跪拜:“致一原是冥界夜君身边近侍,着夜君吩咐于公主身边打点。此一回,还望阿修罗公主放这些百姓一次。”

    他的模样有些熟悉,仔细瞧着竟和那小山子很是相似。

    阿棠趋起眉心,眸带丝丝疑惑:“小山子?”

    他说他是冥府夜君的近侍,说他着夜君吩咐在凡间陪伴自己身侧,也就是说,那冥府的夜君在帮着自己?

    可是,为什么?

    万年前的大战之时,被规划为天界一派的冥界,如今为何会这样做?

    这些问题不待她深思,阿棠眸中狠绝一闪而过:“天界残忍,这短短十二世,我却人间地狱辗转,历经千万余年。与给我的苦痛相比,冥界差你伴我左右不过几载时光,休想动摇本姬!”

    十二世里的记忆若走马灯般流转,这六界已再无多少自己可以信任之人,那夜君接近自己安的什么心自己根本不愿去想。

    阿棠一挥手,战戟挥舞而下,轻巧一击便将半座小城夷为平地。

    那变化只在瞬间,致一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见那被夷为平地的土地上,生魂竞相从泥土和房屋掩盖下的尸体里面爬出。或呜呜咽咽,或不解迷茫,或了解自己已死而不甘的愤恨大骂。

    阿棠只冷冷一哼,手中战戟又起,似想斩尽杀绝让那些生魂魂飞魄散之势。

    致一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拜倒在阿棠脚下:“阿棠!他们做错自有天道惩罚,你切不要让他们的罪过被你的愤怒掩盖!而变成天界罚你的理由!”

    这话听着是为自己好,可是天界一派之人,叫自己如何信?

    阿棠只冷冷看他:“念在你于十二世陪伴与我几载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你且回去告诉那冥界,乃至整个天界。我阿棠重活于世,定会率领魔族与你天界不死不休。还有多少欺压霸道,叫你天界一并使来!”

    致一心中连连哀叹,再想上前,却见天边密布的云层之后浮起片片金光祥云,肃穆而又神圣。

    是有仙人来了!

    “魔姬重获魔躯尚未完全觉醒魔力,竟已是这般残忍。若是等你恢复全部魔力,六界岂不将生灵涂炭。”

    天边浮起的金色云彩之上,执剑站着一身青衣的铠甲神君,他眼神冷漠,看她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带着丝丝鄙夷。

    他一转头,望了眼致一:“人间冤魂剧增,你先去冥界差鬼差齐来,这人,交给我。”

    他嘴里那人,说的自然是阿棠。

    致一皱了皱眉,低低应下,身形一转,便消失不见了。

    既是战神已至,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魔姬十二世受苦,此刻心中充满愤怒,这愤怒,怕是也只能战神出面才能摆的平。

    此时,因着魔姬之怒而死的半城百姓,才是冥界真正的难事。致一知道自己此刻最应当去做什么。

    他看自己一直都是那副样子,明明是个软脚虾,却总是一副能扛天下大任的模样。还真是那人的好兄弟,根正苗红的神君世家,死气沉沉迂腐得很!

    阿棠朗笑出声来:“旭重神君,我们这可是好久不见了。”

    不愿与她多言,旭重神君眉间隐约的急迫,他时间无多,此刻更需速战速决。

    “今日你重获魔躯,我前来此,便是来斬你魔根,让你从此再做不得恶。”旭重神君捏紧手中的剑,心中却更显沉重。

    翎芜的计划,是否可行全在此举了。

    宽大的昆仑剑剑身之上盘桓着龙纹与祥云,在神力催动之下隐隐的金色光线浮动不止似活过来。一道似符似咒的结界渐渐现出,尽数覆于剑锋之上。

    这女子,刚获得魔躯便造杀孽,半城人死在她手里竟是毫无怜悯之意。今日若不斩她魔根,到时候六界便会腥风血雨,天界更会狠待于她。

    如翎芜所说,如此周而复始的冤冤相报,是不可能得到六界安宁的。

    魔姬重获魔躯天界震动,必会出动众神镇压,将她囚于矢阿山。着翎芜所托,自己私自换了魔姬的命程簿子。一直等着这一日,先六界一步,要将她魔根斩尽,投下六道轮回,再不是魔姬。

    这是翎芜所计划,出不得差池半步。

    旭重神君当日噬神一剑将魔姬和旻扬重创,对旭重神君那昆仑剑,魔姬其实是忌惮的。且如他所说,魔姬重获魔躯魔力未能全数恢复,这万年来旭重神君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任魔姬欺负的神君了。这般对打绝对讨不了好处。

    魔姬眉梢一扬,娇媚一笑:“旭重神君,你我可是曾是有过婚约的,许久未见不说叙旧你竟还要杀我?我可真是伤心得很啊。”

    若是心中属意于她听着这话兴许会有动摇,可他是旭重神君啊。当年被她戏耍多次之后,再也对她提不起好感分毫,纵使她有着一笑能令六界失色之美,对于他旭重神君来说也不过红粉骷髅罢了。

    此刻的旭重神君只想完成翎芜神君所托,在天界知晓魔姬已神识归元之前,将她魔根斩除。

    且不说此禁术机会只此一次,是翎芜神君好不容易得来的,不能辜负。便是这修改命簿得来的时机,也不能浪费啊。

    旭重神君敛起眉头,目光坚决的望向阿棠:“这一次,你便当我是替他来的。”

    阿棠微微怔愣一瞬,心下仿似漏了一拍。她眸子一转,试探的望向旭重神君。

    他是说,轩辕翎芜么?

    瞳孔中的昆仑剑饱含灵压渐渐逼近,阿棠微一侧身,避开了那袭来的剑。

    十二世的记忆若洪水般的卷来,似将她团团包围。

    东山之上,她遇见了一个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