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原就是小事，既已清楚，王姬便拱手打算告辞。

    正要说话，便见匡章忽然道，“老夫听闻周最大人已八百里加急送密信回临淄，想来定是言及联军十日后发兵一事，王上不知战场情况，且对老夫已不满多时，还请王稽大人多加费心。”虽是三军主帅，对王姬的态度却极为客气，他的无奈可想而知。

    被不懂兵者言兵，为人主帅既要对王上负责，又要对三军负责，他自然是该无奈的。

    王姬安抚道，“老将军放心，王稽答应过将军，定会尽力从中斡旋，以使老将军迎来真正战机。”

    “小小内侍，大放厥词，还敢言从中斡旋！谁给你的胆量让你如此狂妄！若拖延良机、他日战败，你全家的人头可担待得起？”不知何时，周最已出现在众人身后。他显然已经听见了王姬的话，眼中喷着怒火，目光凌厉地看向王姬，竟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一般。

    王姬没想到只耽搁这会功夫，竟引来周最，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无意得罪周最，便好言解释，“匡老将军已经说过，泚水水情不清，又有楚军时时守卫，不得靠近，当此时刻确实不宜渡河作战。当然，王姬也不会听信一家之言，王姬正要去河边查证此事，周大人可要同去？”

    周最越发怒不可遏，“以你之意，是说我不明真相、蓄意诬陷？”他针对的显然不是事情本身。

    “周大人受王上之命，因心急如焚故而忽略真相也是可以理解的。”王姬老实答道。

    “荒谬！”周最的俨然已达到顶点，“你勾结武将、越俎代庖、以下犯上，我若容你，岂有王法可言，来人，将王姬绑起，推出去斩首示众！”

    “且慢！”匡章与公孙喜的声音齐齐响起，二人双双拦在冲过来的护卫面前，将王姬挡在身后。

    “军营重地，没有老夫命令，我看谁敢轻举妄动！”匡章大义凌然，多年征战让他整个人都充满了肃杀之意，不怒自威。

    早就对匡章的怠慢不满多时，周最的矛头霎时指向匡章，“你这是要造反！”

    周最叫来的护卫已候在旁边，气氛霎时剑拔弩张，王姬四处看了看，绕到前面，出言提醒，“我是王上派来的，周大人私自动刑，是想先斩后奏？”

    王姬倒是半点不怕，除了田地，这齐国敢光明正大对她动手的人当是不多的。

    “还等什么？还不动手？”周最面向护卫，已近歇斯底里。

    护卫们仍是守在旁边，纹丝未动，还是护卫首领站了出来，“周大人，王上特派我等前来保护王稽大人安全，还请大人不要让我等为难。”

    周最瞪大了眼睛，分明不敢置信，待意识王姬身份，顿时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于朝于军，形势俨然都在王姬这边。王姬不欲多做纠缠，便道，“王上令周大人督促前军开展战，重压之下，周大人忙中出错也是有的。我的书信已随周大人的密信一起递交王上，如何决断等王上定夺便是。”这样说，也算是给周最一个台阶下。

    她又转身对匡章及公孙喜道，“两位将军，事关重大，王姬需要到现场核查。”

    匡章犹自愣怔，许久才道，“是，特使请便！”

    出了营寨便是泚水，泚水长而宽，远远望去，对面楚军营寨清晰可见。王姬试探着往河边走了几步，胳膊却猛地被人拉住，“姑娘小心！再往前就是楚军射程范围了。”

    转过身去，正是护卫首领，王姬笑了笑，“方才还要多谢你！”

    “王上让我等守护姑娘安全，我等不敢懈怠。”

    “你得到的命令便是保护我？”王姬追问。

    那护卫也无意隐瞒，“将姑娘安全送到方城，事毕之后，再护送姑娘回到临淄。”

    王姬点点头，已明白了田地的用意。保护诚然不假，这其中也免不了监视的成分，他口口声声的信任只是相对于他人而言，骨子里，他大概从未相信过任何人。

    巡查一圈，事情真相便不难清楚，一切确如匡章所言，无半点偏差。王姬回到营寨，又修书一封让人连夜送往临淄。

    七日后传来田地的消息，这一次他的诏书倒颇显大度，他让匡章根据战场情况，相机行事。同时，他密信王姬，让她与周最一道留守在此处，直到大局已定。

    关于王姬，田地在诏书中半个字都未提及，然后谁都清楚王姬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营寨上下对她越发客气。

    中暑时节，在王姬来此三个月，大军驻守六个月后，战事终于出现转机。

    王姬从营寨外兴冲冲地跑进中军幕府，彼时三军主将正在聆听前哨汇报，见王姬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忙站起身，将她让到一旁的席子上。

    匡章亲自为王姬倒水，待她一饮而尽，方才关切道，“特使发生何事？怎会如此焦急？”这样说着，还不忘将绢帕濡湿，递给王姬擦拭汗水。

    因王姬处事的公允，匡章待王姬倒是越发亲近。

    王姬面带喜色，“我知道探明水情的方法了！我听荆楚樵夫说，凡楚军重兵防守之处，河水皆浅，相反，楚军驻扎的兵力越少，河水越深！”

    闻言，在场诸人无不面露喜色，等待半年，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大军驻扎之处，百姓皆避之唯恐不及，而且我们四周全都设有暗哨，整个营寨周边不可能有外人出没，你是哪里看到的樵夫？”公孙喜诧异道。

    “是在暗哨覆盖范围之外遇到的。”王姬老实答道。

    “你怎么会去那么远？”公孙喜再次追问。

    王姬怔在当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是因为……恩……”吞吞吐吐，最终也未吐露一句。她要如何说？说她因为盛夏时节暑热难耐，未免被人发现女子身份特意溜到暗哨的活动范围以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洗澡，结果回来的路上偶遇的樵夫？

    好像，不太合适吧！若如此说，他们定会追问下去，一旦被问出她的身份，到时有女子混迹军营的消息传出去，怕是好说不好听，齐军名声也会因此受损吧！

    “该不会是楚军为混淆视听派出的暗探以请君入瓮？”王姬的犹疑让公孙喜越发猜疑起来。

    “是老夫劳烦特使出去的，老夫近来头痛兵复发，特使说她有一方可解，只是缺一味草药，这才外出寻找，事发偶然，楚军不可能有所准备，老夫料想此间无诈！”匡章看了王姬一眼，替她解围道。

    “既然时机已成，事不宜迟，我们这就部署从楚军重兵把守之处渡河！”韩将暴鸢说道，已招呼各军将领安排出兵事宜。

    整个营寨气氛霎时紧张起来，王姬悄悄退出幕府，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因身份特殊的关系，如今这十人营帐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住了。

    是夜，紧张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王姬“腾”地坐起身来，仔细聆听外面的声响。不多时，随着号角连天、战鼓雷鸣，杀声四起。

    王姬走出营帐，外面漆黑一片，连星星也少得可怜，王姬仰起头，盯着那为数不多的星星，直到眼睛变得生疼。所有因得知河水深浅而产生的兴奋随着外面的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场战事已经注定，即便没有你也一定会发生，你没有那般重要。王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着自己。

    战事持续一天一夜，终于传来联军在沘水旁的垂沙大破楚军的消息，楚军十余万将士被歼，主将唐昧战死，联军可谓大获全胜。

    “匡将军说，大局已定，特使可以回临淄复命了。”前来禀报战情的士兵说道。一天一夜的拼杀，他浑身的杀气尚未退散。

    “老将军接下来有什么动作？”王姬问道。

    “联军奉王命继续南下，王上曾说，此番齐国既然出手攻楚，便打疼了它，让楚国长长教训，让别国看看，背叛齐国会有什么下场！”

    “王稽大人，周最大人在外等候，向您请示是否立刻回京？”护卫首领进帐说道。自从得知王姬对于田地的重要性，周最待她顿时毕恭毕敬起来，事无巨细也都会向她禀报再做决断。

    周最其人，利字当先，此番着急回去，定然是想第一时间向田地邀功的。王姬无意挡人去路，便对护卫道，“去回周大人，便说我还有事需要处理，让他先回去复命。另外，楚军逃兵四散，沿途凶险，抽出半数护卫护送周大人回去！”

    “唯！”

    从营寨出来时，阳光正刺眼。王姬在水浅处驱马渡河，正看见联军在打扫战场、清点尸首。从河边到垂沙沿途，血流成河，断肢残骸无数，经阳光暴晒，空气里散发出腐臭的气味，让王姬几次下马躲到一旁呕吐不止。

    “姑娘身体抖得这般厉害，又何必为难自己非要到垂沙？”护卫将绢帕递给王姬，在一旁低声道。对于眼前的人间炼狱，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胃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了，到最后只剩下干呕。王姬擦了擦嘴，眼角犹挂着泪痕，却固执地站直身体，往前走去。

    身体冷得厉害，双腿酸软无力，连走路都异常艰难，王姬仍跃上马背，跨过一个又一个未被清扫的尸首，艰难前行。

    这就是战国！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战场！这乱世，不会因为她的逃避、她的恐惧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而她以后要面对的，比这两军对垒的战场还要复杂、还要血腥，所以她的心志要更加的强大，她的灵魂要更加坚挺，只有自己变强，才不会轻易成为这乱世的牺牲品，不会成为这刀斧下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