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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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寿宴前夜

    诸葛长真在州牧府邸大门外徘徊,愁容满面,心事重重。

    身为诸葛流云三个贴身护卫中实力最强、年纪最大,亦是心思最缜密者,这些天他早就看出族长与州牧之间不对劲了。

    长善、长美那两个缺心眼的家伙还一直大咧咧说是自己多心,诸葛长真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州牧府走一趟,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如长乐郡守一般连州牧的面都见不到,而只要见到州牧,哪怕只是简单说几句话,他也有信心能疏通乃至化解州牧与族长之间的心结。

    诸葛家族家大业大,身为纳兰四大附庸家族之首,诸葛长真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他诸葛家得罪了伊贺乃至帝室都不打紧,却唯独不能得罪纳兰。

    看门小厮也是个脑瓜灵活的人精,见诸葛大人面容愁苦,忙上前搭讪,诸葛长真原本还在举棋不定,此刻见小厮来引自己进府,索性心一横,让小厮在前带路,一路进了州牧府。

    小厮带着诸葛长真一路行至外府深处,到内府入口处,外府小厮通报后便自行离去,然后另一名内府小厮接手,引着诸葛长真走走停停弯弯绕绕,一共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行至州牧日常休息居住之所。

    纳兰若竹一向不喜自己居所附近有太多人,因此他居住的屋外并无小厮守卫。引路小厮在屋外大声通禀诸葛长真来见,过了许久屋内也并无回应,小厮却似乎习以为常,告知诸葛长真此刻或许州牧大人还酣睡未醒,让他在屋外耐心等候,便自行离去了。

    诸葛长真抬头看看天,此时早已日上三竿,再待一会就到正午时分了,只能苦笑一声,站在屋檐下等候。

    不料,他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从日正当空等到夕阳西下,期间送饭的小厮来了三趟,分别送来午饭、午间茶点和晚饭,都只是轻敲屋门两声,随后将提篮放在门外便自行离去。

    纳兰若竹竟一整天都未进食,也未出屋。

    他在屋里做什么?

    难道真的如小厮所言,酣睡未醒?

    那这酣睡得未免有些过头了吧……

    待到傍晚时分,太阳即将沉入地平线下,诸葛长真终于忍不住了。

    他慢慢走到门口,伸手轻轻敲了几下门。

    屋内依然毫无动静。

    诸葛长真正欲再敲门时,忽地鼻头一动,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

    一丝血腥气自门缝中溢散而出,窜入他鼻中。

    不好!

    诸葛长真不及细想,全身原力迸发,一脚踢开屋门,冲进屋去。

    屋内,纳兰若竹趴在桌边,桌上横七竖八倒着数个酒壶,纳兰若竹左手握着一个酒壶,垂落地面的右手掌鲜血淋漓,地面上散落着几块酒杯碎片。

    诸葛长真长舒一口气,看来是州牧大人醉酒后不慎将酒杯捏碎,伤了手掌。州牧大人再不济也是一个器师境,这种小伤自是无碍。

    纳兰若竹嘴里嘟哝着什么,似乎在说梦话。

    诸葛长真竖起双耳,隐约听到什么“媚娘……”“对不起你……”之类的话。

    纳兰若竹骤然大吼一声,声震屋瓦。

    “赵玄明,我干你娘!”

    诸葛长真听到此语,吓得当时就面色发白、脚步虚浮,权衡片刻之后,他当即将调解之事抛诸脑后,快步离去。

    赵玄明,那可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名讳!

    诸葛长真知道纳兰与帝室之间颇有嫌隙,却从未想到普天之下,竟有人当真敢如泼妇骂街般痛骂当朝天子。

    至于州牧与皇帝之间因何结怨,他可以说是根本没有一丝好奇心,只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来过州牧府邸。

    纳兰若竹吼完之后,似乎清醒了一些,揉着惺忪醉眼,望着远去的人影,暴怒道:“赵玄明,你他娘的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你……血债血偿!”

    ……

    ……

    今年是纳兰若竹上任神州州牧的第二十七年,寿宴筹备工作与往年一样浩繁而盛大。

    自年初起,神州各郡大小官员便须准备贺礼,大到数丈之高的雕像,小到手掌大小的玉石,还有各种摆件玩物稀世珍品,件件价值不菲。待筹备周全后,皆需上交各自郡守,由郡守带领郡内五品以上官员,算准行程日期,一路携贺礼车队前往永安贺寿,务必要在寿宴之日前抵达永安城。据说有些偏远郡县官员生怕路途遥远导致半路出些差池,索性提前半年便出发赶路,至于郡内事务,便交由身边官职不高的心腹手下代劳。

    待至年中,东西两市首当其冲,各家店铺各条街道皆需统一张贴官方发下的寿宴纹样。

    这寿宴纹样乃是礼部每年专为州牧寿宴设计的一种独特图案,去年纹样乃是一轮红日映照一株翠竹,翠竹高大粗壮,直欲捅破苍穹。今年寿宴,为迎合纳兰饮巨像,乃是一个盘膝而坐的潇洒背影,身前一琴,手边一扇,远方是遮天蔽日的百万兽族,尽皆吊挂在一株巨竹之上。

    这纹样一定,便由工房制作分派、兵房派兵监督,务必让全永安城所有布匹衣饰、粮仓粮袋、铺面店招、车马轮彀等等物事之上,尽皆印制或张贴此纹样。

    这纹样可不是免费派发印制,永安城内各家各户皆需缴纳纹样使用费,依纹样尺寸数量收取。若是拒缴费用或是购买后不张贴使用,一经查出,即刻店铺查封、人员入狱。

    除张贴纹样外,每年中秋至州牧寿宴期间,永安城内文人雅士所举办的诗会、茶会,皆须以州牧为题,作诗写文,从政务、家风、人品、日常等各方面称颂州牧。

    吏部则负责从这些诗词歌赋之中挑选优秀作品,上呈州牧赏阅,得州牧点头称好者,可免去科考劳累之苦,立时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待到每年九月,此时离州牧十月初十的寿辰只剩月余,永安城内各处便须张灯结彩迎接寿诞之日到来。

    届时,东胜大陆之上数以千计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永安城内城,高呼州牧千岁,场面热闹非凡。

    随后,白玉巨像揭幕仪式便在这热闹气氛之中举行。

    州牧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令揭下白玉巨像的全身遮盖,将这每年寿辰的必备寿礼,展示于人前。

    随后州牧带头,众人尽皆拜伏于巨像前,称颂纳兰世家光耀大陆、千古不朽。

    揭幕仪式之后,便是吟诗作赋环节,文人雅士们竞相即兴献诗,赞美巨像之鬼斧神工、惊艳绝伦。

    再之后,便是例行的百官献礼、诵读寿文。

    待一应流程尽皆结束,便进入正式的寿宴阶段。

    永安城内城百官宴饮作乐、歌妓载歌载舞,外城士子百姓亦边吃着流水席,边观赏着礼部筹备的大型歌舞表演。

    一时间,永安城内外酒香四溢、歌舞升平,比新春佳节更为热闹。

    这宴席从早到晚,直至午夜方歇。

    届时,满城皆醉,大街之上,很难找得到一个站立之人。

    游豫是从隐娘口中得知这寿宴当日的详细情形的,隐娘在这永安城内生活多年,又与诸葛流云亲近,打探寿宴之日细节情形毫无困难。

    只可惜,如今伊人已逝,而她突兀的死亡,为这即将到来的寿宴之日,平添了一抹诡异与血腥之意。

    寿宴前夜。

    永安城外,遍地枯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无法呼吸的恶臭。

    一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满身烂疮的小女孩,扑在地上,双手不断撕扯着什么送入口中。

    不远处一个同样瘦成人干的脏污男人,缓缓拖动着因饥饿而无力的脚步,挪到女孩身边,用他竹竿一样的细弱手臂,狠狠地将小女孩掀开,要抢夺她的食物。

    待他看清那食物,双腿一软,忍不住地伏地干呕,可惜吐了半天,连酸水都吐不出来。

    他的肚子里,早已经干净得没有一点东西了。

    小女孩慢慢地挣扎翻身,一点点又爬到她的食物边上,俯身啃食起来。

    男人愣愣地看着她,忽地下定了决心。

    他伸出双手,扼住小女孩那比他手臂更细小的脖子,狠狠用力,不顾小女孩不断挣扎的手脚和喉咙里发出的呜咽,片刻之后,那小小的身体便软软地垂了下来,永远不再挣扎。

    在她身下,一个开膛破肚早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枯槁的面容上,嘴角边还挂着凝固的笑。

    男人听清了小女孩的呜咽。

    临死之前,她在喊着:“妈,妈……”

    男人将小女孩的尸体扔到女人身上。

    “去和你娘团聚吧。”

    随后,他随手拾起手边一根箭矢,捅破了自己的喉咙。

    这样的悲剧,每时每刻都在永安城外上演。

    城外更远处,有一片被巨石遮挡掩盖的所在。

    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难所。

    这里的每个人手中都紧紧握着一张纸,纸上描绘着一尊人像,人像无面,身姿伟岸,一手指天,一手托印。

    纸张右下角分两列书有六个大字,字字笔力雄劲,力透纸背。

    “大庆兴,李庆王。”

    过去数月,他们一个个被带到这里,获得了勉强足够维持体力的粮食、衣物和药物,才得以存活至今。

    如今,此地已集结了五百余人。

    他们知道,这样的所在,不止一处,但也并不会太多。

    城外灾民太多,瘟疫肆虐,他们自己分得的食物也仅仅只能勉强果腹,不至于饿死,因此他们绝不会也不敢透露此处的秘密给其他人,他们紧紧握着那张救命的纸,相信自己就是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

    他们本来不知道纸上的图画与文字是什么意思,但后来有几个读过书的灾民进来,给大家讲解之后,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

    纸上的人像,代表的是前朝帝室,纸上的文字,代表的是反原复庆。

    前些日子,又有消息传来,说是城外一处避难营地附近,有人挖出了一具玉石人像。

    那人像高三丈,无面,一手指天,一手托印,与纸上所画人像无异。

    那玉石,正是与永安城内白玉巨像材质相同的白玉。

    永安城内白玉巨像高三十丈,而这人像仅高三丈,似乎差别颇大。

    但据说,永安城内的白玉巨像,最初只有一座,正是这一尊指天托印像。

    后来纳兰占据永安城后,将那尊指天托印巨像,篡改成了他纳兰家的人物。

    此后为掩盖其所作所为,混淆视听,又陆续建了二十余座白玉巨像。

    也就是说,神州百姓应该崇敬供奉的白玉巨像,护佑永安城千年来风调雨顺的白玉巨像,其实只有一座,便是这座指天托印像。

    这传闻越传越真,口口相传间,增添的细节亦越来越多,令得永安城外这些饱受旱灾之苦的灾民们逐渐相信,过去自己所崇拜供奉的,都是假像,这座指天托印像,才是唯一真像!

    纳兰篡改真像,强占永安,如今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正是唯一真像对永安对纳兰的天罚!

    若顺应天命,讨伐纳兰,生可得荣华富贵,死可入无上天宫,可谓是生正逢时,死得其所。

    各处避难营地之内,灾民们的目光一日日坚定起来,只待时机成熟,一人登高而呼,百人起身而应。

    巨石遮掩的营地外,深沉的夜色中,一个头戴兜帽披风,长裙及地的身影静静矗立在黑暗里,注视着营地内的一切,晚秋的寒风吹动她的披风与裙裾,发出呼呼声响。

    营地内时不时有人进出,却无一人发现她。

    “真热闹啊。”

    一道妩媚悦耳的声音自她浅淡薄唇中吐出,颇有些反差之感。

    “明日,想必会很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