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黄袍加身
东胜历4847年,神罚之海,神弃之地。
残阳如血,血光漫天,天地之间,陈尸百万。
尸海中央,一尊狰狞盔甲矗立于上,血气蒸腾直冲天际,盔甲上所蕴杀气直令夕阳失色,万物噤声。
不知过了多久,盔甲中射出一道光。
一道目光。苍茫浓重,如箭如矢的一道目光。
目光射向残阳,竟在无尽虚空中激荡出一团绚烂光晕。
云碎,日落,夜临。
一点火光如萤火般,在地平线处闪烁,第二点,第三点……火光汇聚成火蛇,在黑暗中蜿蜒前行,如雷马蹄声由远而近,就似一面迅速推进的音墙。
三千铁骑骤停,平地一声惊雷炸起。
为首将领飞身下马,膝跪抱拳,沉声道:“恭迎将军回营!”
三千铁骑皆落蹬下马,单膝跪地,齐声道:“恭迎将军回营!”
喝声过后,天地恢复宁静,于是再次能听到黑暗缓慢黏腻地吞噬尸体的声音。
这并非幻觉,而是在这神弃之地每时每刻都在真实发生着的现实。
那些被这尊盔甲击穿、撕碎、踩烂,再与万千同袍混成肉泥的尸体们,正在被神弃之地的黑夜和泥土缓缓吞噬吸收,至天明时,尸海就会至少减去一成,不出十日,这片抛洒了无数战士尸血的土地上,就再也不会看到一丝血污。
这战争,这延续了近五千年的战争,到底有何目的?
这片无数先祖的埋骨之地,到底因何存在?
盔甲中似乎叹了口气。
此刻,他想不明白。
此时,也不容他想。
藏于狰狞鬼面下的唇轻轻翕动,极缓慢地吐出两字,仅仅两字,就似已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如何?”
为首将领似早知有此问,铿声道:“胜了!”
盔甲随着这两字缓缓剥落,还未落地便幻作光点散去。
盔甲主人身形终于暴露在空气中。
俊朗的面容与颀长的身形,一身素色长衫干净朴素,甚至可算破旧。
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竟是这一介书生?
“好……”
伴随这声好,书生仰天便倒,将领忙跨出一步将书生托住。
“将军!”
将领急红了眼,待听到怀中传出轻微鼾声,方知将军无事,不过是太累了。
任凭谁以一己之力与数十万敌军鏖战七日七夜,又岂会不累!
赵寻今睁眼时,只觉眼前一阵恍惚,床前几张脸似熟悉似陌生,各人表情似焦虑似古怪似哭又似在笑,过了良久,景物才缓缓定型,几张脸的主人逐渐在他脑海中对号入座。
“大哥!”性格最急躁的自然是二弟岳精忠。
三弟伊贺和四弟纳兰饮见大哥醒来,疲倦的面容上亦显出真挚笑意。
“二弟,你的手……”赵寻今惊觉岳精忠右臂空荡荡飘着,心生悲凉。
“小事,一条胳膊换了两个兽血杂种的脑袋,值了。”
赵寻今轻叹口气,恍惚忆起当年与岳精忠布衣相识于江湖,两人胸中皆有领百万雄兵踏平兽血老巢的豪迈愿景,随后一步步在军中攀爬,直至官拜大将军之位,威震庆国,与三弟四弟于殿前获封“嘉和四将”……
那时,四兄弟当真意气风发,只觉天下在握,寂寞无敌。
十年之后,神弃之地开启,四兄弟领百万雄兵奔赴战场,誓要打穿神弃之地,攻入兽血大陆,血洗兽血七族老巢,带上七族族长人头班师回朝。
然而,大战至今已持续七年,当初进驻神弃之地的百万大军,如今仅剩寥寥数万人,嘉和四将已为大庆流了太多血,尽管在一场场血战中或出奇制胜或以一当万勉强赢了,然而战场形势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败局。
神弃之地三十二座关隘,敌军如今已占领了二十七座,庆国军队连连退守,缩至一隅,被彻底赶出神弃之地只是时间问题。
东胜大陆又一次惨败已成定局。
神弃之地每百年开启一次,每次持续十年。自有记载以来,东胜大陆从未胜过。
“妈的,要不是皇帝老儿,我们也不至于打得这么惨。”伊贺咬牙切齿道。
三人都知道伊贺说的什么意思,此刻只能沉默以对。
战争期间,军队死伤减员再正常不过,只要后方有兵员补充,就不用担心。四人领军能力与个人战力都可称旷古烁今,东胜大陆无数年来都未曾有过四王将领军的场景。因此,一场战斗下来,敌人的战损往往是己方两倍甚至三倍,按理说这仗怎么打都能赢,而且还是速赢。
然而,敌方兵员补充源源不断,七年时间至少也补了数千万兵力,而己方庆国兵员补充却如冬日枯井,往往数月才有一批老弱兵员抵达,七年间兵力补充恐怕不足百万,也即是说,四人几乎是在以一敌百的兵力对比下苦苦支撑了七年。
正常来说,绝不该是如此。东胜大陆幅员辽阔,庆国自从数百年前灭九州六国,统一大陆之后,数百年间国泰民安,六国余孽早已根基断绝,彻底消逝。大陆九州在庆国统治之下也是欣欣向荣,人丁兴旺,如今人口已达数十亿之巨,在各类记录军队数量的文书中,均称庆国军队为亿万雄兵,即便有所夸大,却也与事实相距不远。如今与兽血族们战斗,兵员补充却如此艰难,可想而知其中大有猫腻。
最先发难的是岳精忠,三年前,岳精忠曾一月内往朝廷送了十二封前线告急的求援书,等来的却是一道歌颂前线将士英勇,朕老泪纵横以慰英灵的安抚圣旨,及一群不到十万的老弱病残。
岳精忠一怒之下将送圣旨的大臣斩杀当场,当日便欲班师回朝,到金銮殿上与庆帝对质。
两年前,纳兰饮与伊贺也曾修书与各自家族商议,请家族在各自领地内募私兵来援。然而招募私兵遭层层阻挠,勉强招募到的一批兵员,还未走出阳州、拾州地界,又被各路官员以各种名义强行拦了回去。
经历了这些事,四人再蠢自也明白,真正在幕后从中作梗的,必是庆帝无疑。
若不是赵寻今阻拦,看穿真相的三人恐怕早已离开神弃之地回国去了。
赵寻今阻拦三人也是不得已。神弃之地并非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开启的十年期间,但凡拥有原力之人均可进入,但若想离开,除非己方已占领三十二座关隘,获得神弃之地认可,否则神弃之地会认定是败退而走,之后任你手段通天,也无法再度进入。四人当初是想要将兽血族赶出神弃之地,甚至反攻入对方大陆,如今退走就是承认失败,待百年之后神弃之地再开启时,四人早已化为枯骨,一世抱负,尽皆辜负。
赵寻今也知形势艰难,前有狮虎之敌,后有狼狈之友,实在是骑虎难下。庆帝意图实在明显,不过是怕四人当真大胜归国,到时功高盖主,自己帝位难保。
赵寻今自问从无谋逆之心,一身抱负尽皆在两军战阵之中,却也知此等君臣嫌隙,历朝历代均是如此,任你千古明君万世名将,也找不到解决之法。
皇帝连自己儿子都不能轻信,又如何会信任一个外人。
以往他每念及此,都不禁灰心丧气,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寻一处安静所在,了却残生。只是想到尚存的数万兵士,也皆是跟随自己一路走来的,自己四兄弟离开神弃之地并非难事,这数万人,恐怕都得葬身在此,与其死得如此憋屈,不如就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但今日一场大战,看到二弟断臂,赵寻今忽觉悲从中来,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为了兄弟,就放弃这一世抱负又如何。他决定今夜就让三人带残部趁夜撤离,自己一人殿后拦阻追兵,只要一切顺利,天亮之时众人就已撤出三百里,兽血族们再想要追击,唯有派飞行部队前来,那时倒是可以趁机设下伏兵,最后再给对方放点血。
然而话到唇边还未出口,伊贺忽道,“大哥,既然皇帝老儿怕我们造反抢他的位子,我们不如就遂了他的心愿!”
赵寻今大惊,“三弟休要胡说!”
纳兰饮此前一直沉默,此时接道:“大哥,你我兄弟四人,为大庆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却沦落到如今这番境地,你可甘心?我纳兰家立族千年,琴扇传家,一代名门,你却不知我们在庆帝治下这数十年,过的是什么憋屈日子。这两年来,我与三哥一直在暗中联络家族长老筹备举兵之事,如今诸事都已办妥,只要大哥一声令下,我纳兰家的阳州和伊家的拾州,即刻就可集结兵力,直取中州。”
赵寻今震惊无语,望向岳精忠。
岳精忠洒然一笑,道:“大哥自是想问我是否知悉此事,不瞒大哥,三弟四弟向来嫌弃我是个粗人,性情又急躁,怕我管不住嘴守不住秘密,所以从未跟我商量过此事,我也是刚刚得知他们竟在私下谋划此等大事。不过……我喜欢!三弟四弟干得漂亮!”
岳精忠话锋一转,怒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是大哥你教我的。庆帝气量狭小,鼠目寸光又胆小怕事,这些年所行之事,你我都看在眼里,庆国至今未有叛乱,不过是他爹给他留下个好摊子。依我看,大哥你行事光明磊落,对待兄弟又一片赤诚,胸怀苍生,心系百姓,当个皇帝实在绰绰有余!”
“你们……”赵寻今只觉满嘴苦涩,看着和自己同生共死数十载的兄弟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将军带我等回朝,踏平中州!”营帐外忽传来一道雷音。
纳兰饮道:“大哥,我已命全军整装待命,守在营外,请大哥带我等回朝,踏平中州!”
伊贺取出身侧包裹,一层层打开,赫然是一件崭新黄袍,抖落开来,一只金色巨鼎岿然其上,自蕴煌煌天威,鼎身仿佛直欲破布而出,熔炼天地。
“我伊家绣功天下一绝,这件黄袍,我命族人细细缝制,三百人花费三月方才制成。皇帝老儿身上那件,不过请了三十人花了三天就做好了,跟这件比,就是一块破抹布。大哥踏平中州,登基之日,定要穿我这身黄袍,方显风流!”
“请将军带我等回朝,踏平中州!”
“请将军带我等回朝,踏平中州!”
“请将军带我等回朝,踏平中州!”
……
三年后,东胜历4850年,神弃之地沉入神罚之海深处。
同年,东胜大陆庆国覆灭,庆帝自缢于寝宫内。
新帝登基,定国号原。
登基之日,那件三百人花费三月制成的黄袍,果然风流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