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灵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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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寻还

    凝凡从梦中醒来,入眼是绚烂变换的光芒,那光芒在北方天幕铺展开来,像是淬好的刀刃反射的幻光。

    快到虹光节了,这道绚烂标志着一年的终结——老人说世间是一本书,每当天人慢慢翻过新一页,便留下祂挥袖的轨迹,新一年也便到了。

    也不知道天人累不累,凝凡想着。

    他美美的伸了个懒腰,余光忽然看到父亲似笑非笑的站在廊下,老师微低着头侍立一旁。

    他连忙一骨碌爬起,飞奔到父亲身边:“父亲!”

    商洛瞧他一笑,不紧不慢的说道:“睡得好吗?”

    凝凡缩缩脖子,这才想起来自己竟是在演武场睡着了,先前练了什么也记不清楚。

    近来瞌睡得很,可能真是母亲说的那样,要长个子了?

    凝凡心思不受控制地发散开来。

    商洛敲敲他脑袋:“臭小子,还敢走神!”

    凝凡吃了一疼,连忙垂首肃立。

    商洛叹口气,也有些头疼:“再有两天,主宰便要到了,你这幅惫懒样子还不丢丑?”

    凝凡不敢吱声,却偷眼去看老师

    荆南忙过来打圆场:“域主,凝凡也是这两天练武累了……”

    商洛慢慢说道:“你去老宅把他那些书本拿来,晚饭前菲洛要考他近来功课,你是他老师,到时出了岔子……”

    荆南立刻告罪一声转身便走。

    凝凡没了靠山,愁的一个劲挠头。

    商洛斜眼看他两下,忽然踱步向外,凝凡便跟在他身后,也学他背着两手晃晃悠悠。以他的经验来看,父亲这会没再训他说明此事算是揭过了,至于晚上考教课业——那毕竟也不只是他的事,不去想。

    两人一路走出演武场,走出域主府大门,天边舞动的虹光愈发绚烂,借着这光芒,凝凡能看见清平界存在的弧线。他们一路向城门口走去,路上遇到的人们恭敬而热情的向他们点头示意,凝凡神气十足的点头回礼。

    盏茶时分,二人走到了城门附近。格尔兰洛老城相比其他域国有着许多不同。因着无需考虑守备,老城是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城墙的,代之是环绕全城的一片环状的田地,种着整整齐齐的庄稼蔬果。所谓正门只是一条通往外间的大路端口,两旁栽满了极少落叶的针毛树。商洛停在边界处,界外是呼啸的寒风与大雪,界内是温吞的光芒与平和。

    “凝凡”商洛忽然开口:“何谓战修?”

    凝凡挠挠头:“我辈修者,锤筋锻骨,神矩中流,意以倾周……”他念得这是老师教给他的籍册内容。

    商洛摇摇头。

    他拉着凝凡走出清平界,源力将风雪御之于外。凝凡明知不会触及风雪,仍是忍不住眯了眯眼。

    “其实战修一脉,核心只有一个战字,锤炼一身铁骨简单,凝聚一颗战心才难。”

    商洛一拳击出,风雪一滞,透出长长一条空路。他缓缓收势,但那空路仍然存在,凝凡并未从中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源力。

    这便是战心的一点妙用,要以我心替天心,要风雪停驻、令万敌俯首。

    “清平界护佑战修,也在束缚战修。格尔兰洛鼎盛时号称战修百万,那时奥洛斯只敢退守千窟,不敢匹敌。

    “然而深渊战时这百万战修一触即溃,大军用了一个月赶赴前线,花了半个月逃回北境。他们为什么要逃回冰天雪地的格尔兰洛?还不是因为这座清平界在这,他们心里清楚,只要逃回来便安全了,那么何必拼命呢?

    “……但清平界只有这么大,我们有太多人要养,那时我们已经收纳了几个卫城的人口,哪里还能容纳这些残兵败将呢?”

    凝凡是头一次听这些旧事,虽听不懂太多,但也仿佛感觉到隐约的血腥。

    商洛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后起码有三十年间战修不敢踏出清平界一步,那些年间少有人能凝聚战心,更别提晋入第二步。我们这一代小时候甚至以为这世界只有清平界这么大。”

    但世界很大,大到一生都看不完。”

    他摸了摸凝凡的脑袋,说道:“我的愿望,就是你们这一代能够离开这座清平界,不再依靠它,走出这里,到这世上的边界去看看,看看真正的天地的样子,凝聚一颗更强大的战心。”

    他看着凝凡的眼睛,说道:“你还小,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凝凡的心脏忽然停跳了一拍。

    …………

    心城,晋帝山

    心城要比外界所能观察的更加广阔。这是一方独立的世界,一道绵延百里巨大山脉环绕四维拱卫中央,无数生灵藏身在苍翠繁盛的密林之中,修者视如生命的源力浓稠充沛,不时化作雨水降下,甚至于心城中央汇聚成一片镜般平整的湖泊。

    此处是晋帝山,越过此地便是人族气运之地。

    廻像往常一样坐在山顶巨树枝杈之上,眼光落在水汽氤氲的湖面,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已经多久没来过了?”少年喃喃自语“忘记我了么?就像…忘了妈妈那样”

    少年眼光所在的平湖正中有一座径不过十丈,却有千丈高下的奇异金塔,长枪般直刺天宇。十二颗乳白色圆珠于塔尖纵横盘旋,不时有绚烂光带自其上飞出升入天幕——那是十二道心锁禁制的真正控制中枢,帝阙。

    人皇便在其中。

    廻看着帝阙,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有阵风自身侧席卷而来,而后树枝一震。

    “你来了啊,光。”廻轻轻的笑“只有你还会陪着我了啊。”

    巨兽收起遮天蔽日的羽翼,缓缓趴伏下来,硕大的头颅在少年身上蹭蹭,似在讨好。

    这是一头年轻的黄金翼狮,虽然较之父辈身形还显单薄,威势却已显现。这种血统高贵的巨兽一向被视作兽中王族,成年便拥有堪比大战尊的战力,加之颇具灵智,是天然的山野统治者。然而世界是公平的,这个高贵的族群最鼎盛时数量也未超过一万,极低的生育率使它们无时无刻不游走在消亡的边缘,不喜群居的它们很少出现在人类视野。它们强大,威严,却与世无争。

    然而人类却一直对这种高贵且珍贵的生灵怀有非善意的兴趣。黄金翼狮周身是宝,齿爪鬃翼骨肉血都是极其珍贵的资源,连它们的埋葬地都会成为修者争抢的源力节点。辉煌年代的人族权贵更对这个族群有着疯狂的兴趣,还有什么能比一头号称兽中王族的黄金翼狮更能妆点门面?巨兽们迎来真正的噩梦,这些没有尖牙利齿的敌人疯狂、狡诈、不讲道理、毫无顾忌,以千倍万倍的数量生生耗尽了它们的力气。于是越来越多的黄金翼狮死去,却极少有人能将之俘获——高贵的灵魂,怎能被奴役?偶有生擒,也是以秘术污毁神智,砍去双翼,断去齿爪,施以重锁,不复臆想中那种威严的万一,于是贵族们渐渐失去兴趣。此时黄金翼狮几乎绝种,剩下寥寥几头也藏身洪荒。之后千年,少有人能得见这些尊贵的巨兽。

    廻摸着巨兽灿金的鬃毛,缓缓站起身子,准备下去。光低吼,俯下头颅示意廻坐到它背上。

    廻摇摇头,抱着树干溜下树去,走向密林深处。光不满的咕哝着,跃下树去随他离开。

    ……

    林间有片花圃,占据了矮坡一半面积。周边的植被被小心清理过,浓密的树林不会影响此处的花草采光。晋帝山特殊的气候使得许多世上难觅的绝品花种在此重现妖娆,这些外界万金难求的珍物散见于茫茫密林的隐秘角落,被人不辞辛苦的移栽到此处,此时正开得热烈。

    花圃正中有间小屋,许多植株将藤蔓攀附其上,密匝匝的覆了一层又一层,早看不出原本面目。廻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不让花粉落在自己头上,有些后悔没仔细打理这些恼人的东西。

    屋顶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仿佛察觉有人进来,忽然亮起柔和而清亮的光,将屋里的陈设照亮。

    房间正中的透明棺泛起细碎的光,棺中人仿佛笼身圣光之中。

    那分明是一位熟睡的少女,金发如瀑般倾泻,铺开一片金色的湖泊。少女嘴角含笑,像是藏了一个隐秘而幸福的梦,仿佛下一刻就会起身向你倾诉她所见的美丽画卷。

    可她终究已经死了。

    廻站在棺旁,看着少女恬静的面庞,低声说:“妈,父亲他…很长时间没来了。”

    所谓的“很长时间”,足够一个孩子从偌大的晋帝山中建成一座花圃,足够一头不羁的黄金翼狮臣服,足够让某些情绪沉淀发酵。

    廻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这些年哭过怨过,到如今心已慢慢麻木。他几乎要将父亲的面容忘记了,也渐渐模糊了对他的感情。

    或者只当是一点牵挂吧。

    他并不了解过去的事情,身边的侍者们不会吐露这些,他也不愿去了解。从他记事起母亲就躺在这里,父亲只来过几次,却从没和他说过什么——就连这个人是自己父亲,都是侍者们告诉他的。

    廻是晋帝山中唯一的住客,这间小屋是唯一的建筑。其他人,包括曾经的几位老师,都很少与他交流。这些人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出现在必要的地方做必要的事,廻不知道他们是谁,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离去。

    从没见过万家灯火,廻其实生不出太多感情,这方面他就像是一张纸,干干净净,底色却有些泛灰。

    就像他现在对着母亲的遗体,还是平静得很。

    忽然虚掩的房门猛地被人推开,被惊扰的藤蔓抖开裙裾,洒下一场空前盛大的花粉雨来。来人被倾了个满头满脸,愣怔一下,旋即小兽似的摇头摆脑,然而这积聚多时的花粉何其细密,抖落半晌也不见消减,只好悻悻然抬起头。

    那是廻第一次看到对方的眼睛,那如帝阙平湖一般蔚蓝深湛的瞳色,他在笑,廻却感觉不到任何与笑容有关的温暖。

    他并没有感情,廻这样想着,这人并不会笑。

    和自己一样。

    廻突然回过神来,下意识退开一步挡在水晶棺前。

    “你是谁?”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面前这人,这间小屋日常往来的仆妇教习守备之类虽然换过几人,却都始终遵循着严苛庄重的古礼,从未有人敢这般直愣愣地冲将进来。

    赤裸的孩子灿烂的笑着:“我是来接你的。”

    廻尚未答话,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骤雨般繁密的落足之声,旋即有恭敬而低沉的声音响起。

    “殿下可好?”话语中有一丝潜藏的恐慌。

    廻应道:“我在。”廻知道是那些守备赶来,便又续道“我很好”

    门外声音似是舒了口气,沉声道:“请贵客移驾议事,莫要冲撞了皇储。”

    这是摆明车马了。若是廻有什么闪失,接下来便没有丝毫转寰余地只是你死我活,此时廻并无大碍,却须考虑更多。心锁那边消息已经传来,种种奇异暂且不提,这位不速之客总不会是来瞧瞧便走,不惜毁身也要强闯心城必有所求,有所求便有的商量。

    然而孩子仍是笑吟吟的盯着廻,对屋外喊话充耳不闻。

    “我来接你了”他认真的重复着“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有些可笑,口口声声说来接人却不知对方名姓,他却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廻一愣,还是廻答:“廻,我叫廻”他下意识隐去了那个无比尊贵的姓氏。

    孩子笑的更加灿烂:“我叫煋,我们走吧!”

    像相识许久的玩伴相邀,廻下意识问道:“去哪?”

    忽然风起!

    自洞开的门扉涌来澎湃却极克制的气劲,门边草木无声尖叫,枝叶散碎汇入风势化作妍丽的长龙狂突猛进,迅捷无伦地在屋内一冲一卷,巨手一般将那孩子掳出门去。

    廻没来由的心内一紧,旋即甩甩头将纷乱思绪压下,门外守备才是自己一方,而方才那人浑身上下透着诡异,还是离远些为妙。

    虽是这样想着,廻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半拍。

    带自己离开?

    离开这座山?

    即使廻那极淡漠的性子都不由得有些冲动。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书本上所载教习们所讲的一切的真实又是如何?廻失神的想着这些,指尖却突然触及一点冰凉。

    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廻心头骤然一片清明。

    他身后便是水晶棺,那里面还有需要他永远陪伴的人。外面的世界再离奇有趣又如何?让母亲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可以!

    于是廻深深呼吸,眼底重归寂静。

    门外乒乓重击之声一刻不停,间或有呻吟闷哼声响起。廻不知战况,但想到方才问答时守备们的慌张便知不会轻松结束。廻不敢出门,靠在水晶棺前暗自戒备。

    然而下一刻万籁俱寂,一瞬间连鸟语虫声都无。廻忽然听到有人在笑。声音细微而清脆,仿佛初露坠于平湖的那一声声,满满的盛着欣喜与满足。

    然后屋门打开,笑声不停的孩子走进门来。

    “我们走吧”他说,还是一样的邀请。

    然而廻却说不出话来,他已被前所未见的恐惧摄去了全部的勇气。

    面前人弯着嘴角,却不见了那湛蓝的双眸——事实上自他左半边眼眶下垣到右腮以上的部分空空荡荡,余下的部分像只残缺的酒杯般盛着黏腻的浆液及分不清来由的骨肉残渣,顺着裸露在外的颌骨缓缓流入口腔,所以孩子声音有些含混——而颈项下的躯体已几乎看不出形状,骨血脏器缺没大半,身形却偏偏未曾倒下。

    “怪物……”

    恐惧往往缘何而来?

    死亡,未知。

    此时二者联袂而来。

    廻终归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怎可能见识过这等直接惨烈之极的恐惧?脑海里兀自空白一片,身子已不由自主的瘫倒在晶棺前,筛糠般抖成一团。

    恐怖的人形歪了歪头,于是残渣浆液的溪流更加壮大,门内已积起一滩浓稠腥恶的湖泊,它似是感觉到廻的惊恐,又翘起了嘴角。

    “害怕了吗?”它笑着,极其扭曲而艰难地迈开步子,像是个劣等艺人支配下的破烂木偶,摇摇晃晃地移到廻的面前。

    廻张大了嘴巴,却叫不出声音,感觉空气前所未有的稀薄难过,残缺的人形就站在面前,淋漓的血浆滴在他脸上腥且温热,渐渐滑进口中。仿佛有闪电于舌苔绽开,廻骤然挣脱了恐惧的镣铐,终于歇斯底里的嚎叫出声。

    “啊——”

    忽然有不计其数的灿白光芒破开小屋棚壁,长枪般骤然贯穿本就残破不堪的人形,转眼间层层叠织成一道炽白的囚笼。此时光影散尽才能看清那是无数纷飞的洁白羽毛,却锋利如刀坚如钢铁,它们盘旋着,嘶吼着,将恐惧的地狱与廻隔绝。

    下一刻暴怒的巨兽撞破屋门,灿金的瞳孔仿若熔烧的金水,于翻卷如云的源力中生生浇出一条灿亮的轨迹,一片片灿白的羽毛于源力中构筑成型,随即枪矢般激射而出汇入囚笼。这是黄金翼狮的天赋权能【白牢】,以不可计数的羽毛织就牢不可破的囚笼困敌。这本应是巨兽进攻的前奏,然而光却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猛一甩头将白牢顶翻一旁,旋即衔起廻的衣襟向另一方窜去。

    廻险些背过气去,尖叫声戛然而止,下意识抓住巨兽颈上长鬃,待到光叼着他撞破墙壁蹿出老远之后,才被自己擂鼓般剧烈的心跳惊醒。

    “怪物!怪物!怪物!”廻紧紧抱住巨兽脖颈哭喊着,劫后逢生的惊喜也冲不淡他满心的惊恐,光感受得到孩子的心跳,以温柔的咕哝声廻应,于林中奔行更速。

    帝阕已晃进视线。

    廻骤然想起一事,惊讶之下正想说话,胸腹间却仿佛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狠狠击中,惊愕间身子已高高飞起,旋即重重坠下,就此人事不知。

    最后一眼仿佛瞥见光的身形罩上大块血影……

    似有若无的轻笑就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