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十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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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临前的二三事

    瀛洲独自一人坐在一方硕大石凳上,手边的书散乱地搁置着。他心里很乱。这几日他绞尽脑汁尝试留下来与瀛洲岛共存亡,但是姬瑶根本不理他,甚至将他限足。过不了他母亲这关他也就留不下来,想着未来未知的劫难,与这劫难将要带来的伤与痛,尤其是那生离死别,瀛洲不禁烦躁起来。

    “这几日总听见你在叹气,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该这样啊!”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但瀛洲却是神色如常,不为所动,显然是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因为我无能啊!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瀛洲颓丧道。

    “总是叹气容易变老,就像我这样。”这话音未落,瀛洲坐着的石凳便先动了起来。一颗硕大的扁方形脑袋从石凳下方探了出来,而后石凳向上升了几分,便又露出了四条腿。原来这并不是石凳,而是一只得了道行的石龟。这石龟不知活了多久,能吐人言,一开口就给人以悠悠岁月之感,让人仿佛听见了千古沧桑的呢喃。

    “石龟爷爷,您总是这般心境吗?”瀛洲问道。

    说着他往龟背中心挪了挪,以便坐得更稳当些,因为石龟开始动了。

    “老了,许多事情想不动了,索性就不去想,于是就不会在意,不在意就不会产生那么多情绪,没有情绪自然如此。说到底,还是老了。”石龟一边说一边动了起来。它走得很慢,慢到它抬起一只脚,然后你睡一觉这只脚还未放下。不过,毕竟是得了道行的灵物,早已练就缩地成寸这种道法,虽然走得很慢,但一步踏出却也可以走出很远。

    瀛洲保持沉默,在想他自己的事情。座下的石龟也走一步没一步的行进着,很慢,仿佛很悠闲。岛中人看到这一幕,第一感觉就是时光变慢了,真的慢,但偏偏就是扭个头的功夫,这一人一龟就消失不见了。原来,慢是相对的。

    似乎过了很久后,瀛洲终于开口道:“石龟爷爷,您在这岛上生活多久了?”

    “记不得了。”石龟感慨道。

    “千百年时光流逝,孑然一身,不寂寞吗?”

    “寂寞过,那滋味不好受,于是就不寂寞了。”

    “您是指有榕爷爷与精卫奶——”瀛洲顿了一下,然后道,“精卫姐姐陪着吗?”

    “相互陪着吧。”

    “活着,总该有些意义的吧,或者说盼头?”瀛洲道。

    “意义么?就是活着吧。只要每天还能看见这岛上的草木土石,看见日升日落,听见风声雨声,听见潮起潮落,我也就没有什么盼头了。”

    “是啊,顺便再和榕爷爷斗斗嘴,听精卫奶——姐姐唱唱歌。”瀛洲说这句话时露出了这几日的第一个笑容,但笑容之后却是沉默。

    瀛洲知道石龟没有盼头的原因,因为它的心死了。很久之前,石龟的盼头是修炼到大成,百转化形,万劫成神。其实,这也是那个时代所有修炼者的共同盼头。只是,石龟生错了时代。瀛洲听父亲说过,石龟是仙殇时代的第一批生灵。这个时代,天道不全,修士无法成神,灵怪不能化形。石龟的品阶不高,若不是生长在这洞天福地的瀛洲岛上,又听了因为仙殇时代到来而堕下神位的仙人的大道真义,它根本不能口吐人言,更不用说活得如此久远。也正是因为它听了许多大道,修出了慧根,明白了这世道的无情与无奈,所以才会心死。仙殇时代的第一批生灵,有很多都是抑郁而终的。

    半晌后,瀛洲终于又开口道:“瀛洲岛要迎来大劫难了,您打算怎么做?”

    “活得久了,会畏惧死亡,但活得太久了,反而不在乎了,我倒是无所谓了。”

    “您要留下?”瀛洲不禁叹道,“你们都能留下,可我却不能。”

    “我没有什么盼头,不过我还是希望瀛洲岛能够万古长存。你就是希望,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走。我们留下,有实力对抗那未知的劫数,说不定就能扛过去,但你不能啊!”

    “希望?”瀛洲自嘲道,“我算吗?”

    “我记得你老祖瀛天曾说过‘不要去寻找存在的意义,因为存在本身就是意义’所以我想你不必纠结,是不是并不重要。”听见这话,瀛洲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老王八,你今天真的啰嗦,老远我就听见你在聒噪。”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将冥思中的瀛洲惊醒。

    瀛洲抬眼望去,只见一株犹如城墙般巍峨的大榕树横亘在眼前,根盘枝绕,遮天蔽日,叶叶相压,青翠欲滴。

    “榕爷爷。”瀛洲从石龟背上下来,对着面前的大榕树行了一礼。这榕树与石龟是同一时期的生灵,只是比石龟要略小一些。榕树也没有化形,只是在树干上化成了一张和蔼的人的面容,因为其岁月悠长,所以这面容也显得极度苍老。

    瀛洲没有想到石龟竟然能走得如此之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竟跨越了大半个岛屿。这里是一片长满榕树的海边低地,往前走不了几步便能下海。说是一片榕树林,但其实都是林中那一株大榕树的分枝罢了。

    来到此处,瀛洲倒也说不上话了因为榕树与石龟已经斗上嘴了,顾不得他。瀛洲见没有事做,便向榕树与石龟默默一拜,然后转身离开。这岛上的一草一木都有灵性,当瀛洲走来时会主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平整的路面,等到瀛洲走过后又恢复如初。

    在瀛洲将要走出这片树林时,一段榕树枝桠忽然垂了下来,挡住他的去路。瀛洲见状,转身向林中看不见的榕树望去,有些不解,虽然不解,但还是静静地停下等候着。片刻后,那树枝开始抖动扭曲起来,而后整个亮了起来,闪耀着晶莹柔和的光芒。不一会儿,光芒隐去,枝尖上滴落一滴碧莹莹的光。这滴光一边旋绕一边下落,待落到瀛洲掌心时,已成固态,化作了一枚宛如翡翠雕琢的种子。

    看着手中的种子,瀛洲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心生苦涩。这是在交代后事,榕树无法离开瀛洲岛,但也不想它的血脉就此断绝。于是想出了这个办法。瀛洲忽然间想通了许多事,他知道,他必须要离开,因为他正是瀛洲岛所谓希望的种子。在这一刻,他对于责任担当之类的事有了更深的体会。当所有人都把希望的目光放在你身上时,那是一种灼人的炙热,要么会烧死你,要么会让你坚定心智浴火而行。

    瀛洲握紧了手中的种子,一扫之前的忧郁颓废,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白衣少年,只是,此时的他眼底分明是多了一分凝重的。

    ……

    夜幕之下,瀛洲现在缥缈宫的观海台上眺望着远方。远方是海是天,是海天一色,在此刻不分你我。瀛洲感到了些微凉意,不知是因为那断断续续路过的海风的清冷,还是因为这宫中灯火通明却寂静无人的冷清。

    瀛洲岛要迎来大劫难了,但毕竟还未来,可是正是这种将欲未然的时候才是最难捱。这时的气氛最压抑,这时的人心最惶惶,这时的世界最真实。在毁灭面前,一切都会撕下它虚伪的面具,露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瀛洲转身,向着宫内走去,清晰可闻的脚步声让他有些不适应。瀛洲岛的劫难目前无解,于是姬瑶把宫中能遣散的人都遣散了,留下来的都是不愿走或者无法离去的。那些人都有任务去忙,而且大都没有资格到这内宫里来,故而此处分外清冷。就连若儿也被姬瑶吩咐做事去了,只有他是闲着的。呵!只有他是闲着的。

    瀛洲走到宫殿正中一方池子前,看着池子正中的一株碧莲,伫立良久,也许是在欣赏,也许是在提前吊唁,也许什么都不是……这株碧莲是混沌青莲,据说是仙古时代从上古天庭的瑶池中移下来的,品阶上乘,灵性非凡。不过由于仙殇时代的到来,它灵性被斩,而它品阶又太高,故而长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生出灵智,更不用谈化形了。这青莲刚移栽下来时还只是一截金藕,生长了数万年才长出这么三叶一花,不过这花却是呈现欲开未开的样子,已逾千年了。不知道这青莲能否在大劫之前开出来,也不知道它能否顺利度过这次劫数。

    瀛洲似是想起了什么,刚要动作,却看见石龟从宫外进来。瀛洲停下,像石龟行了一礼,然后等着石龟开口。

    果然,下一刻石龟便问道:“那老木头白日里是不是给了你什么——算了,你也不必说,我知道的。”

    瀛洲看了一眼石龟,没有开口。

    石龟又道:“那烂木头把它的灵种给你了吧!我知道,它是因为我没有子嗣亲族,怕给我看见了心里难受,但是这么多年了,它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

    瀛洲知道,虽然石龟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其实心中肯定还是有波动的,毕竟它的心并不全是石头。不过,既然石龟能把这些都说出来,就肯定不是来抱怨的。瀛洲索性站在了池边,静静听着。

    石龟道:“算了,不讲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来此,是想给你一样东西。”

    瀛洲听了此话,倒是一愣,不过随即也反应过来,怕是石龟也像榕树一样,有事托付与他。

    石龟没有再开口,而是运起了灵力。瀛洲看到,石龟那石质的龟甲上泛起了银光,然后光芒渐盛,逐渐虚幻起来,接着便有无数符文在龟甲上隐现。这些符文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蕴涵大道真意,让向道之人一看便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等到光芒散去,符文隐退,瀛洲也从那种神游之境中苏醒过来,然后就发现手中多了一物,正是一块完整的龟甲。只是此时的龟甲已经变得普普通通,没有光芒也没有符文。

    石龟看向瀛洲道:“此物是我无数岁月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化,你且收好。这龟甲是为空间法器,可收山河万里,想来你日后必定有所需要。”

    瀛洲道:“石龟爷爷,此宝太过贵重,瀛洲不敢受。”

    石龟叹道:“这么多年来,在你们瀛氏一族中,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我不曾见过你发奋修炼,也不知你的天赋究竟几何,但想来也不会差的。我自是相信你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到达别人到不了的高度。所以啊,我就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瀛洲面色凝重,道:“石龟爷爷,您有什么事,托付瀛洲便是,何必如此。”

    “我老了,留着这东西也没用,给你更合适。这里面有些灵力,你可以把烂木头的灵种放在里面温养,对了,那灵种不只是一枚种子,也是蕴涵了大道真意的,你无事便可多多参悟,对你多有裨益。”

    “多谢了。石龟爷爷,您还是说说您自己的事情吧。”

    “我族在仙殇时代之后,几若灭绝,我行走时间这么多年也没有发现其他族人的半分踪迹,已死心了,不再奢望能够再遇到它们,不过我觉得我一定还有族人存活于世。如今,我把希望寄寓在你身上,若你日后遇见我族,希望能照拂一二,莫让我族断了传承。”说完,石龟就向瀛洲低下了头颅,算作一拜。

    瀛洲见状,连忙向石龟还以深深一拜,这一拜是态度。

    石龟素知瀛洲心性,见瀛洲如此,便也放心了。待到瀛洲直起身来,石龟已然离去了。瀛洲手腕一翻,将榕树的种子收进了龟甲里。这龟甲刚才已经认他为主,所以现在的他能够随意使用,只是此时他倒是没有心思去理会这龟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事可做。

    瀛洲坐到了池边,看着这一池清水,伸手搅了搅,似是在戏水一样。水波荡漾开,把池中的平静打破,但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

    瀛洲也没有在做什么,只是静静坐着,不一会儿,忽然从池底升上来几个泡泡,泡泡一直上升,直至跃出水面还在缓缓上升,神奇的是这泡泡离开水后竟然并没有破裂。瀛洲伸手将浮在空中的一个水泡点破,然后接住了从水泡中掉落的一颗珍珠。他将珍珠拈在手中把玩,不再关注池子,但是池子却是有了动静。依稀能看见一抹红色在池底忽闪忽现,逐渐清晰。等到那红色离水面近了才发现原来你那是一尾硕大的金红色龙鲤。

    龙鲤跃出水面,在半空中摆尾一扫,将浮在空中的几个水泡全部打破,然后与下落的几颗珍珠一同掉回水里。只是那几颗珍珠还未下沉,便是被这龙鲤吞了。随后龙鲤操着一口浓厚的口音向瀛洲道:“少主,找我老鲤有何吩咐。”

    “你竟然还没走?”瀛洲多少有些诧异。

    “嗯,这个……这不是大劫还没有来吗,能多待一天就是好的。”老鲤说道。

    “你打算去哪里?”瀛洲问道。

    “嗯,说实话,老鲤我当真舍不得这瀛洲岛。嗯,若不是岛主下令,老鲤我是一定要和瀛洲岛共存亡的。就是说,嗯,我老鲤会为瀛洲岛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如果岛主没有让我走的话……”

    “我有事要你做。”瀛洲打断龙鲤的话说道,“你必须做。”

    瀛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龙鲤与石龟、榕树不同,龙鲤算是瀛氏一族的家臣,它们听命于瀛氏一族。

    “嗯,这个这个,少主啊,你也知道老鲤我徒子徒孙不少,没了我,他们可怎么活啊?所以啊,这个……”

    “有利可图。”瀛洲接着说道,“其利不小,就是危险未知。”

    “嘶~”龙鲤吸了一口凉水,道:“老鲤我愿意为少主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不求回报——嗯,少主,你就说吧,要我老鲤做什么?”

    瀛洲抬头看向池中的那株青莲,道:“我要你把它保下来。”

    “这不可能啊!”老鲤立马急道,“这玩意儿早成精了,只是还未生出灵智,不然以它的品阶,道行都能赶得上岛主了。这就是个祖宗,我哪能动得了它?”

    瀛洲不语,自顾自地把玩着手中的珍珠。他知道,龙鲤说的都是真的,但他并不相信这条活成精的老无赖会没有办法。

    “少主啊,老鲤我若是做不到会怎样?”龙鲤见瀛洲神色不对,试探地问道。

    听见这话,瀛洲一笑,道:“办不到就办不到呗。以后见我躲远点。”龙鲤一惊,看看瀛洲,又看看青莲,面露苦涩,最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您打算许给老鲤什么好处啊?”

    瀛洲一愣,翻了个白眼,道:“你还真是唯利是图,利欲熏心啊!若你能做到,我做主,那颗夜明珠归你了。”

    龙鲤顺着瀛洲所看的方向看去,差点兴奋地翻了白肚。在混沌青莲的正上方的宫殿房梁处,镶嵌着一颗人头大小的金色夜明珠。夜里这整间宫殿的亮光大都是由这颗夜明珠所提供的。其实,这株混沌青莲能生长得这么久,与这夜明珠的滋养有莫大关系。龙鲤觊觎这颗夜明珠好久了,这在瀛洲岛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是它苦于这夜明珠有瀛氏一族的禁制,只能巴巴地眼馋着。

    龙鲤扭头对瀛洲发狠道:“这笔买卖,老鲤我接了——死也值了。”

    瀛洲点了点头,依旧把玩着手中的珠子,起身道:“这颗归我了。”

    说完,拂袖而去,留下龙鲤有些心痛的看着瀛洲拿着那颗珠子走远了,但它一回过头看见夜明珠在熠熠发光不由得又咧嘴傻笑起来,口水横流。

    ……

    瀛洲回到了藏书阁,看着阁中浩如烟海的古籍天书,心念一动,把龟甲唤了出来。然后默念了一道口诀,刹那间将这阁中的万卷藏书一概收了起来。几乎眨眼间这阁中就空空如也了。正巧这时若儿回来了,一见眼前的场景,顿时傻眼了,然后惊呼道:“快来人啊!进贼了!快来……”

    瀛洲白了她一眼,道,“读书人的事儿,能算偷么?”

    若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问道:“那少爷你把它们偷到,不,弄到哪里去了?”

    “石龟爷爷给了我一块石龟甲,是个空间法器,能装很多东西,我来试试,没想到真还挺好用的。”

    “装起来干嘛?摆在这里不是很好看么?”

    “带它们去昆仑。”

    “我听闻昆仑的天书道卷堪比星海,少爷你还怕没书看?”

    “不一样的,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就像你是我的一样,别人代替不了的。”

    若儿一听,羞红了脸,忙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巨响给打断了。几乎就在响声出现的同时,漫天红光绽放,血色茵茵,犹如灭世的红莲盛开。若儿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瀛洲却是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瀛洲岛的大劫——似乎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