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当他被李诺叫醒时，天已是蒙蒙亮。

    “师父！师父！孟大叔他们偷偷走了。”

    成霖坐起身来，环视场中，见孟二禾二人已不知去向。篝火中还有些炭火燃着，想来是他们临走时加了木柴。

    “师父，李诺还发现了一件很要紧的事。”

    成霖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问道：“哦？有多要紧？”

    李诺掏出手机，答道：“咱们在这‘房间’中待了一昼夜，可实际时间只过了十几分钟。”

    成霖一怔，分别看了下手机和手表上的时间，又对照了自己写在袖口的时间，不禁苦笑道：“唔……‘房间’内已过去20小时，绝对时间却只有15分钟，即便考虑到‘牧羊犬效应’的影响，这个时间压缩的比例也确实太夸张了些，倒也少见。看来，这‘房间’的主人挺好客啊，想留我们多待些时日。”

    李诺挠头道：“‘房间’的主人？不就是孟大叔嘛。”

    “目前看来，九成九是他，但是，假定的结论不可以当作事实来讲，干工作要严谨，懂吗？”

    李诺吐了吐舌头，又问：“那，师父所说的‘好客’，是像美杜莎姐姐那样给小点心吃的意思吗？”

    成霖摇头笑道：“若是个1、2级的任务，或许有你一口点心也说不定，但你别忘了，咱爷俩现在可是身处一个6级的任务里。要吃，也是被别人当点心吃掉。”

    说完，成霖手一撑，想要站起身来，甫一使劲，只觉头脑发晕，眼前金星乱闪，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诺忙来扶他，急道：“师父！你没事吧，是不是病得更重了？”

    “不碍事，腿麻了，我歇一歇。”成霖摆了摆手，暗自将急乱的呼吸匀了匀，心下也不禁惶惑，不过一场感冒，全身竟会如此乏力。

    这个状态下，还能继续完成任务吗？

    虽然目前还没碰到棘手的麻烦，但成霖有预感，就在那个孟二禾心心念念的“东边”，必定有什么难以跨越的鸿沟在等待诸人。

    6级的‘鸿沟’……

    足以将亡灵和回收员尽数埋葬。

    对于成霖而言，他当然想把孟二禾带出去，特别是在了解了他的凄苦过往之后。

    但这不代表他会将李诺的安危也尽数赌上。

    想到这里，成霖掏出公文包，在里面翻找了起来。

    李诺好奇地把小脸伸了过来，问道：“师父，你在找什么？感冒药吗？”

    “边儿去。”

    成霖嫌他碍事，便用胳膊肘将他的脸顶开。然后自包中翻找出了一样事物，李诺挤过来看了看，却是三支手指粗细的香。

    成霖将三炷香插在地上，去篝火中取了火，将香点燃。奇怪的是，这那香燃出的青烟却是垂直向下的。

    三缕青烟缓缓飘落，径直钻入地下。

    “师父，这是什么呀？”

    成霖解释道：“一般来说，回收员在房间之中逗留的时间越久，变数就越多，发生危险的可能性也会加倍增长。所以，公司规定，回收任务的安全限制时间为72个小时，若回收员进入‘房间’超过这个时间还没有出来，撑船人便会从外部强行‘开门’，将受困回收员带出‘房间’。我们通常将这种情况称之为‘强制退房’，当然，这也代表此回收员永久地失去了完成这个任务的机会。”

    李诺惊奇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设定啊，那咱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成霖用看傻子的眼神斜望着他，回道：“你忘了，这个‘房间’的时间被严重压缩了，按照现在的压缩比例，等撑船人的手表走过72个小时之后，咱爷俩已经在这‘房间’中待了200多天了。好徒弟，你猜一猜，咱们能不能在一个6级的‘房间’中活这么长时间？”

    李诺闻言，急道：“哎呀！那可这么办呀！”

    成霖指了指那三炷香，答道：“此香名为引魂香，其香味可以穿透‘房间’的空间束缚，传到忘川之上。忘川虽大，但凭着老船那个气死狗的灵敏鼻子，半小时左右应该就能接收到这个的信息，赶过来救我们。”

    “外面的半个小时，唔……那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两天后了。”李诺掰着指头算着，想了下，又道：“那要是咱们没能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完成任务呢？”

    成霖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只摊手道：“到时候再说吧。好了，快走吧，别在这儿扯淡了，也不知道孟二禾他们走了多久了。”

    站起身，将公文包收起，正要催促李诺动身，却听到一旁土堆后传来轻微声响。

    成霖一惊，忙将李诺挡在身后，一探手掏出了“54式”，然后朗声叫道：“出来吧，我早就看到你了。”

    土堆后“窸窸窣窣”响了一阵，走出一人。

    成霖一见之下，不禁把眉头皱了起来，冷言道：“陈稞？你在这儿干嘛？”

    陈稞讪笑回道：“路、路过而已，真的，真的……”

    李诺从成霖身后跳了出来，叉腰气道：“呸！你这个臭土匪！你肯定是还想来找孟大叔的麻烦，却没想到又遇到了我们吧。哼哼！遇到我们，可没你的好果子吃！师父！咬他！”

    成霖没有理会李诺，心思转了转，已有了计较。

    “傻徒弟，你说说看，依照你我现下的处境，应当如何处置这个陈稞？”

    李诺闻言一愣，知道成霖是在考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迟疑道：“师父曾说过：‘房间’中的每一个梦魇都有其存在的缘由。或是阻碍、或是助力，有时全看回收员能否根据其特性，适宜地利用。”

    “嗯，不错，记性还可以，继续说。”

    “至于这个‘臭土匪’的特性嘛……啊！我明白了！”李诺一拍手，高兴道：“他在这‘房间’里跟踪骚扰孟大叔他们，已有数百年的时间了，既然他对此间环境和孟大叔的行动轨迹如此熟悉，权可为咱们做个带路的向导，帮咱们尽快找到孟大叔他们。”

    成霖点点头，赞赏道：“很好，放下喜恶后的思考才是最重要的，你学得很快。”

    李诺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哎嘿嘿”地挠头笑着。

    陈稞听着二人对话，虽然听不太懂，但越听越觉不对，忙道：“喂，你们不要自说自话啊，我可没有同意给你们带路。”

    成霖闻言，和善地笑了笑，在“54式”的握把上按了两下，然后一抬手，向着一旁的枯树扣下了扳机。

    但闻凤吟声骤起，火鸟身姿一划而过，将那枯树点燃，顷刻间，狂舞的火舌已将其尽数吞没。

    “或许，我并不需要你的‘同意’。你说呢？”

    “是、是……啊！不、不！不需要……”陈稞嘴上答着成霖的话，惊惧的目光却被那烈烈而燃的枯树锁死。

    成霖收了手枪，问他：“所以，向导先生，我们现在往哪走？”

    “往东呗，不然呢？”陈稞苦着脸道。

    “嗯，也对。”成霖收了手枪，满面和煦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先走。”

    陈稞无奈，只得当先领路，成、李二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其后。

    三人各怀心思地上了路，行了片刻，成霖看了眼没精打采的李诺，奇怪问道：“傻徒弟，你又怎么了？”

    “唔……好困、好饿、书包好重，昨天就走啊走的，走了好久，今天还要走走走，李诺不喜欢这个‘房间’。”李诺呜咽着说道。

    成霖笑笑，正要安慰两句，忽地心中一动，忙问：“等等，你刚才说‘好饿’？”

    “嗯，对呀，咱们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师父不饿吗？”

    “我……好像也有点饿。”成霖认真感受了一下，皱眉回道。

    “对呀。”

    “不对。”成霖抬头，面上略带忧虑之色，解释道：“回收员在房间中，是不应该感到饥饿的。”

    “咦？为什么呀？”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嗯……首先，你应该知道，公司员工在冥界的存续，靠的是灵魂力量，而不是身体机能。你我的肉体只是从忘川中‘借来’的灵魂容器罢了，与人间的肉身大不相同。理论上，并不会受到病痛饥渴的影响。”

    “嗯，这个李诺知道。”

    “可为什么公司还要把我们的肉身以及冥界的环境设置得和人间如此相似？甚至连吃喝拉撒这种费事的功能也保留下来？”

    “嗯，是呀，为什么呀？”

    成霖看了眼前面领路的陈稞，后者埋头行路，并未听到二人的谈话。

    于是他续道：“首先，这样做可以让新入职的亡灵能够迅速适应冥界的环境，减少生与死之间的割裂感，这有利于稳定他们的灵魂力量，增加冥寿。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让公司员工不要疏离了做人的感觉，这对他们处理亡灵事务有益。因为我们的工作，说到底，还是在为人间服务的。我们的工作对象，也是被人间万般烦恼所缚的一众生灵。”

    “哦哦！原来如此，很合理呢。”

    “可对于‘房间’中的回收员来说，饥渴之类的存在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公司早已做过设定：回收员在‘房间’中，新陈代谢的模拟程序会被暂停。”

    “额……就是说，我们在此不应该感到饿、感到渴。”李诺挠了挠头，艰难地理解着。“那，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成霖沉思道：“我猜想，这份饥饿感，应该是此间的亡灵加诸与你我的一种……”

    “诅咒！？”李诺惊恐地插嘴道。

    成霖白他一眼，道：“是幻觉。一种影响于灵魂力量的幻觉。和梦魇的攻击带来的伤痛一样，都是‘房间’里特有的灵魂交互方式。”

    “啊——幻觉呀，那就没事了，嗨呀，吓得我。”

    成霖笑了一声，又道：“我刚刚说过，咱们在冥界的存续，靠的就是灵魂力量。灵魂力量受了伤，确实可以调养愈合。可是，我的傻徒弟，你可曾听闻过，死亡也可以愈合？”

    “也、也就是说，咱们有可能饿死在这里！？”李诺惊恐地攥住了成霖的衣袖。

    成霖打掉他的手，轻描淡写地说道：“饿死、病死、被梦魇锤死……回收员在‘房间’中的死法可多了去了，又有什么可稀奇的。怎么？实习生李诺同志，你怕了？”

    “我……我不怕！有师父在，李诺一点都不怕。”

    “嗯，也对，那——等我先死了你再害怕也不迟。”

    “诶……？”

    看着李诺小小脑袋上的大大问号，成霖对自己的这一堂“危机教育”很是满意，不禁笑出声来。

    可他心中此刻却也是忧愁难解。

    “迷路狗”效应的影响让他们的行动太过被动，此间的环境也完全不是自己所熟悉的类型，再加上此刻自己身体的状态……

    而且，他莫名有种感觉，在以这个“房间”为背景的拼图上，似乎有一片重要的碎片被自己忽视了。

    心中所思所想烦乱，成霖便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前方带路的陈稞那略显猥琐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