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烟
……
当成霖到达“码头”的时候,发现“码头”之上空无一人。他奇怪地看了看手表,似乎是来得早了一些。
没办法,等吧。
他毫无形象地蹲在B217号接待台前,掏出烟盒,拽出一根,先是放在鼻子下鉴赏般地嗅了一会儿,才插入唇间,点着了火。
每支烟的第一口总是最能让人陶醉的,他贪婪地猛吸一口,然后细细地品味着肺泡被尼古丁摧残时发出的哑声悲鸣。
直到忍不住要换气时,他才恋恋不舍地将那股甜蜜的气体自名为支气管的‘烟囱’中吐了出来。看着缕缕烟尘裹挟着此间时光飘散而去,他忽生感觉,在那薄如蝉翼的时光之中,似乎有什么不该被遗忘的事物正等待着被他想起。
出神间,他好像又听到了自己的一双肺叶在高声骂娘,他忍不住咳了两声,随即不屑地笑了笑,开始抽第二口。
“我说,你一天少抽两口能死啊?”
成霖闻声回头,看到来人,似乎是怔了怔,然后笑道:“别说少抽两口了,就是让我每天少抽半口,我恐怕都得进ICU抢救抢救。”
那人自员工通道里走出,是一个少年。
少年身形略显消瘦,面容清秀而柔婉。只是此刻,新月般的眉蹙起,挺直的鼻梁微皱,一双薄唇也是轻轻撇着,精致的五官似乎正全力地表达着对眼前这个烟鬼的嫌恶。
可最让人无法忘记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
清澈如水的双眸,便似那平和如镜的忘川河水一般。只是相较于后者,这双眼眸之中还藏有着千里忘川不曾拥有的事物——
那一丝温柔。
亘古至今的温柔。
……
见来人走近,成霖便将烟盒递了过去。“来,马风华同学,来根儿华子?试一试,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马风华捂着鼻子走到成霖身边,皱眉望他,揶揄道:“要是有一天,我也变成了如你这般堕落自弃的恶臭烟鬼,请你一定要人道消灭我,千万不要手下留情,谢谢。”
“啧啧啧,嘴真毒啊。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是永远爱着我的,爱得深沉,不问西东。”
马风华颇感反胃,便道:“别!这种自由自在的爱,还是向你家老张倾述去吧。”
成霖笑笑,又看了看时间,皱眉道:“这个老张头也真是的,都几点了,还不来上班。”
“哦?今天有任务吗?”
“当然有啊。你傻呀,没任务咱俩到这儿干啥来了?约会来了?”
成霖看了眼手中已燃至过滤嘴的烟头,一弹指,烟头带着一点火光飞出,划了个优美至极的长长弧线,如一颗流星般坠入前方的忘川河中。
“啧!素质!注意素质好吗?”
成霖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摊摊手道:“你看这条破河,无边无际、深不见底,不做个无限容量的垃圾桶,真是太浪费它的优秀潜质了。”
马风华白他一眼,道:“作为一个忘川回收员,把自己工作岗位比作垃圾桶,那你我是什么?忘川中的万千灵魂是什么?”
成霖闻言一滞,却是轻笑出声,脸上万年不变的轻佻神情淡去,反常地在眼中藏下了半分颓唐。
“我们的灵魂都是垃圾,又何必问。”
“喂!你给自己定性就好,别带上我啊。”
成霖咧嘴又笑,回道:“不只你我,这全天下的人、满地下的鬼,九成九的灵魂,都他妈是垃圾。”
马风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叹了口气,在成霖旁边坐下,望着面前水天相连的忘川河发起呆来。
“不是么?这些年里,咱们从这河里捞出来了多少亡灵。我见过的人越多,见过的亡灵越多,就越对这世界感到厌恶。”
马风华摇头叹气道:“霖,你太苛刻了,这世上终归是好人多一些的。”
“好人?”成霖颇有些奇怪地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称为好人?不杀人放火、不作奸犯科就算个好人了?”
“理论上……是的。”
“那么,那些重利轻义之徒呢?那些二三其德之辈呢?还有那些为官懒政无为、*****;为民冷漠自利、行尸走肉者,等等如是。这些,也算他妈的好人吗?”
“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就……普通人吧。”
“普通垃圾?”成霖讥笑道。
马风华:“……”
成霖缓了缓语气,也将目光递向平静的河水,轻声道:“华子,咱俩搭伙做回收员有十几年了吧,在你之前,我和那小谁也一起做拘魂使做了很久。诚然,最初我只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选择留在这里,可‘下海’一段时间以后,我也慢慢开始觉得,咱们所做之事确实是蛮有意义的。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灵魂从河里面捞出来、洗干净,使其变为如婴孩般纯洁的存在,然后打个包,系上好看的绳结,将之寄往人间。然后憧憬着在某个看不到的地方,因你我的努力而发生一些美好的改变。’
呵!真他妈傻哔!
我还记得,在我们那一届的入职动员会上,前任‘秦广王’——那个陈秃子所说的话。他问我们:知不知道为什么世间只有‘地狱’而没有‘天堂’?”
“为什么?”马风华随口接了茬。
“因为不需要。”成霖笑着叹气,续道:“他们总说,如果我们孜孜不怠地祛除亡灵心中的恶念,那么去往人间的灵魂便会越来越纯净、越来越善良。如此,终有一天,人间就将变成那个‘天堂’。”
马风华笑道:“对,公司宣扬的‘人间天堂’理论,我入职时,蒋总也跟我讲过,我当时可是听得热血澎湃啊。”
“可这些只是他们愚蠢的幻想罢了。真实的情况是:所有的善良都是那么脆弱不堪、一触即破。而恶念呢?呵,恶念却是人世间传播效率最强的传染病。我们兢兢业业地做了几十年回收员,可这世间的情况有什么改变吗?更不用说,在我们之前,这个公司不知已存在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它倒确实是孜孜不怠了,可一切又有什么不同吗?”
“也许……是因为世间的诱惑与误导太多了吧。”马风华迟疑道。
“不。不是。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成霖转头望他,沉声道:“因为我们的灵魂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垃圾,即便将世间所有美好的选择摆放在它面前,它也只会不知疲倦地滑向深渊。”
马风华闻言一滞,轻笑摇头,望着他道:“霖,你今天怎么了?像个得了抑郁症的反社会怨妇。这可真的不像你。”
“我?我只是……有些累了。”成霖躲开他的目光,垂目道:“或者……呵,或者是有些老了吧。”
马风华凝望着他的侧颜,眼中是一丝怅惘,以及藏不尽疼惜。
许久,他站起身,抬头一笑,柔声道:“你看,今夜的星空好美。”
“疯了吧你,大白天的,哪来的——卧槽!?”成霖一边笑骂,一边抬头,一望之下,却是惊愕当场。
眼前,天色竟已黑透,“码头”穹顶的灯光早已洒下。而穹顶之外,夜空之中,却是已是繁星璀璨,点点辉光倒映在如镜般的忘川河面,使那星河与冥河遥遥相映。
“什……什么玩意儿?”
成霖刚要去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却被马风华扯着领子,一把拽了起来。
“霖,到这儿来。”
马风华拉着成霖跑到岸边,他指着漫天星辰,开心道:“你看那些星星,像不像咱们这些人。”
成霖皱眉道:“什么智障比喻?那些玩意儿只不过是许多光年之外的发光恒星罢了,当然还有些离得比较近的行星、彗星以及……唔唔……”
马风华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帮他收了声。
“霖,你看,在无尽的黑暗中坚守自己的光,是多么了不起的事。虽然,可能竭尽全力也只不过是如许微光。但,不正是因为这份不易和不甘,才让他们看起来如此美丽吗?”
成霖打掉了马风华的手,揉着被捏疼的嘴唇,嘟囔道:“真几把能扯,天上几个破亮点儿都能被你编出这么多道道来。马风华同志,你当回收员真是屈才了,你适合去当个神棍,真的。”
马风华笑了笑,道:“霖,你并没有老,也不是累了,你只是这些年过得太孤独了。你需要有个人陪着你,陪着你‘下海’,陪着你生活,在你钻牛角尖的时候,把你从那份固执里拉出来。”
他顿了顿,移开了目光,续道:“霖,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让人放心不下。愿你永远有人相伴左右,不要像此刻的我这样,只能与这繁星冥河为伴。”
听着马风华不知所云的话语,成霖忽感脑中某个神经似乎被拨弄了一下,他莫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别说了!既然……既然天色已晚,任务也做不成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回哪?”马风华奇怪问道。
“回家啊。还能回哪?”成霖奇怪答道。“咋?你还有啥攒劲的节目?”
“哦,对。是该回家了,那……走吧。”
成霖白他一眼,转身往出口处阔步走去,边走边道:“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家老爷子了,一天天啰里啰嗦、神神叨叨的,老说一些让人头大的话。我跟你说啊,这是病,得治。你听见没有?华子?华……”
自顾自说了半天,一转头,却看到马风华还站在岸边望着河水发呆,并没有跟上来。
“霖,我……已经到家了。”
“什、什么家?我不明白,喂!你不要闹了!”
马风华没有回头,只轻轻苦笑,他缓缓抬手,指向了忘川深处。
“你忘了吗?我现在的家,就在这忘川河底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那如镜水面,迈出了一步。
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并未沉下去,脚步踩在水面之上,也未惊起一丝波澜。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成霖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猛烈的痛感在他的脑髓里骤然炸裂开来,他闷哼着,扯着自己的头发,脚步踉跄地往岸边奔去。
“别去!阿华!别去!”
马风华站定在河面之上,站在被倒映的漫天星河之中。
然后他转回身,望向成霖,轻笑着,但眉头也是轻蹙着。
“霖,你不应感到孤单,因为你真的很好,所以即便身处如斯地狱,也会有许多愿意与你同行的人。”
成霖奔至岸边,忽的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全身肌肉抖动不停,他嘶声叫道:“阿华!回来!你大爷的!回来啊!”
马风华摇了摇头,只道:“霖,把烟戒了吧,太臭了,不适合你。”
“戒!我戒!再也不抽了!我他妈的再也不抽了!”成霖连忙掏出烟盒,掷在地上,然后用拳头一拳一拳将烟盒和香烟锤得稀烂。
“再也不抽了,再也不抽了……”
成霖一遍一遍地念着,一拳一拳地砸着,直到泪水噎住了话语,鲜血将拳头染成殷红。
马风华无声叹息,然后闭上眼,向后仰倒,坠入忘川之中。
成霖呆呆望着,只怔了一瞬,然后一把扯掉了外套,扑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猛然拥他入怀,激得他全身更是痉挛难已。
深处,马风华双眸紧闭,正自静静地向深渊落去,像一片睡着了的羽毛。
成霖向他竭力游去,张嘴叫他名字,却忘了自己身在水中,声音变成许多气泡逃离而去,换成几口苦咸的河水重新灌满他的口腔。
可马风华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成霖狼狈的样子,不由一笑。
“霖,你有件东西忘在了我家里,记得去取。”
马风华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成霖耳中。
下一刻,深渊中忽然生出许多惨白的手臂,它们拉扯着马风华,将他向更深处拖去。
成霖疯狂地追着,却只能看着马风华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满眼只剩如墨的漆黑,他的肺里已没有一丝空气,缺氧的痛苦迫得他一直在呛水,意识也已开始模糊。
手脚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可他还是在向深处机械性地游着,似要至死方休。
直到一声低语在耳旁响起:
“霖,醒来吧。
求你。
醒醒。”
……
“醒醒。
师父!
醒醒啊!”
成霖猛然惊醒,他一睁眼,便看到了面前摇晃着自己手臂的男孩。
他一下子坐起身来,抹掉了遮挡视线的泪水,迷蒙地环顾着四周。
天已黑透,二人身处一个土坡上,刚才自己就靠着半截断墙睡着。
“……李诺?”
“当然是李诺啊,师父你怎么了?”
“我……睡着了?”
“是啊。”李诺不忿道:“师父让李诺监视坡下的孟二禾他们,自己却呼呼睡着。”
成霖呆呆愣愣地看着李诺和身旁荒凉的景色,然后他苦涩地笑了笑,抬头看着月残星疏的漆黑夜空。
许久。
终于是只道了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