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
缃啊,最喜欢给自己加个姓“顾”。
因为连起来是故乡。皭先发现的。
据说缃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思乡情绪在孩子眼里倒也算不得什么。她只是单纯喜欢“故乡”的发音罢了。
反正宋樾会这么想。
缃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却偏偏喜欢的颜色是浅黄色。
“缃啊,你老是把玩具拆了装,装了拆的是干嘛?”皭盯着她手里的零散的玩意儿,蹲着探头。
“好玩呗。”缃理所当然地答他。
“这有啥好玩的?”宋樾眨巴眨巴眼睛也盯着看。
“你问的就相当于问皭书有啥好看的。”缃反而用个比喻回答他奇奇怪怪的问题。
“缃啊,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拼图。”皭淡淡说,也没想着会有下文。
缃的手一顿,“那是什么?”
“让咱妈妈买来你不就知道了。”
把碎的拼成整的。
缃说她很小的时候,家里也有很多哥哥姐姐,不过白天的时候都会干活,只留她在旁边玩。
蓝天白云,绿树红花。
地里的庄稼很高,可惜都不认得,她最爱在里面钻来钻去,换得庄稼窸窸窣窣地响,再加上风的推波助澜。
“有机会缃一定要让你们听一听。”缃说这话时眼睛亮闪闪的。
各种颜色的花都能在那看到,她印象最深的不是花,是那浅黄色的蝴蝶。
“很漂亮!”漂亮不足以概括其在缃心里的喜爱之情。
那翅膀撼动哪里是空气,分明是缃的心房,她当真是爱极了,追它跑了一个下午。
宋樾和皭一听,眼里就生出羡慕来。
傍晚,天边一片红时,她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悠然听着倦鸟归山林时的啼叫。
家里一穷二白,简陋得要命。身上衣服洗了又洗,全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变得淡淡的。
破天荒的,那天把家里的一只鸡杀了吃。
“通常只有家里来亲戚或者过年的时候才会吃肉的,所以吃得很幸福。”缃笑嘻嘻地好似在炫耀,炫耀自己的幸福,眼睛弯成一条细线,睫毛浓密配上白白嫩嫩的小脸蛋,让人心都要化了。
缃高兴,一大家围成一桌吃饭,她是家里顶小的,妈妈给她夹肉,她也是这般笑,然后给所有的哥哥姐姐也夹了肉,尤其爸爸妈妈吃一口饭,她就为他们夹。
最后,她就吃了妈妈为她夹的那一块肉,好吃。
可大家都不说话,妈妈像受了委屈,眼圈红红的,缃只好笑得更灿烂,把一天的趣闻都提了提。
特别是那只浅黄色蝴蝶,大量的口水都花在它身上。
那一晚连虫子都没叮咬她,她美美地睡了一觉。
缃讲到这里,晃了晃头偏过去,就不开口了。没过多久,就吃晚饭了。
餐桌上,宋樾和皭眼神交流,皭的目光往盛的方向瞥了瞥。宋樾点头会意,用碗挡住嘴,装作没有事发生。
他小声地叫“盛春”。
盛认认真真地在吃饭,听他这么一叫,连带着还没放进嘴里的饭齐转向旁边的宋樾。
还无辜地嗯了一声。
“你比缃来得早吧?”宋樾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说这么慢的话了。
盛把饭放进嘴里,宋樾立刻快速地说:“你低头吃饭,别看我。”
盛慢吞吞地咀嚼,要听清宋樾的话。
“缃是怎么来的?”
在这个院子里,大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除了盛和玛,昙和宁),大多来自不同地方,却不约而同地避开如何到孤儿院来的话题。
要么从他人口中知道,要么人自己主动和盘托出。
目测前者更好一些,宋樾和皭采取计划套盛的话。但其实没什么实际效果。
“她自己走来的。”
院长妈妈故作咳嗽了一声。
此后除了碗筷的声音再无其他。宋樾朝皭使了眼色,盯着他的碗。皭也领会,吃得飞快,嘴里塞满了饭,把碗筷放下,离席。
最快的一次。宋樾塞了一口饭,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目瞪口呆。
“缃啊,你是自己走来的?”皭已经极力让自己口齿清晰了,看到樾一来,就立马问。
“那当然。”缃倒是把头微微一抬,眼里仍是她折腾一下午的玩具,也不嫌烦。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皭真的要好奇死了,双眼实诚地看着缃垂下的眼睛,期待她的启口。
等来的只有两个字“蝴蝶”。
院长妈妈就让他们洗漱去了。
宋樾和皭怏怏不乐地离场,缃放下手里的玩具,看他们无精打采的背影。
第二天缃就给他们讲了她怎么来的孤儿院,有点无奈。
宋樾和皭的脸上同时就挂上笑容。
“缃啊,不要太勉强。”皭的嘴上虽是这么说,眼眸里却掩盖不住的兴奋。
冒险故事,太棒了!
可惜也算不得冒险故事。
缃说她美美地睡一觉起来后,家里人都去干活了,她又自娱自乐地玩了一会儿。
然后有个人影罩着她,爸爸妈妈就从地里回来了。
大人在交谈,其实缃也想钻进庄稼地里再继续闹腾的,但被妈妈抱在怀里,也不差。
她的脑袋左右乱晃,一时贴着妈妈的脸,一时下巴又抵在妈妈的头发上,但很好玩。
妈妈也不说她,当她再把头转过来的时候,那位大人把钱交给爸爸,妈妈把缃递给那位大人。
“好嘛,要抱缃,还得给钱。”皭天真地说。
缃笑着看他,又继续道,手里仍摆弄着那个玩具。
缃也没哭也没闹,就任由他抱,可是,爸爸妈妈转身不看她,她就这么被抱着走了,离开她的家。
缃有点后悔,被妈妈抱着的时候,应该偏一偏头蹭蹭妈妈的头发的。
她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触碰自己的父母,但他们却越来越远。
回头看看我吧,回头看看我吧。
小蝴蝶为她送别,在不远处扇动着它那小小的,浅黄色的翅膀。
那时候她才终于落下一滴眼泪,落在家乡的土地上。
缃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朝外面看了看,还是大白天。
“缃啊,不要太勉强。”皭说。
缃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眼里也不曾泛出水光,宋樾暗地里松口气,还好人家早就释怀,不然可就坏事了。
缃正式开启她的冒险故事,她被载着跑了好远的路,看到许多不曾见过的景色,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终于她被送到一对夫妇的手里。
可是那里没有小蝴蝶,只有暗暗的房间。
“缃才不怕,没有蝴蝶也不怕。”缃眼神坚定地说。
可怕的是只有照顾,却没有爱。
其实那家的房间不暗,在缃记忆里,她觉得没有爱的地方是不见天日的。
饭也是老老实实吃的,比原来家里小桌吃得还营养丰富,觉也是踏踏实实睡的,比原来家里木板睡得还舒坦。
可是比不上家里,永远也比不上。
缃宁愿和自己的家人围着小桌子吃着稀稀拉拉的饭菜,宁愿和自己的家人挤在僵硬的木板上一起盖薄薄的被子,也不愿在这么暗的屋子里再待下去。
她计划了逃跑,却没成功,屡次被带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里。
“缃啊,我支持你。”皭说。
缃朝他郑重地点头,这在他们心中已是最高的礼仪。
那对夫妇对缃很好,但就是没有爱。
你可以买到我的人,但你买不回爱。
缃那一次跑得最远,她拿出在庄稼地里跑的劲,风在她耳边为她加油,她的汗浸湿了碎发。
终于逃离了那个没有光的房子。但偏偏又在乡间小路上迷了路,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
至少空气不是寒心肺的。
最后实在饿的不行,向户人家讨了饭吃。人家不让缃白吃饭,看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就要她留下来干点杂活,木柴搬不动,盘子总搬得动,玻璃擦不来,桌子总擦得来,车不能洗,碗筷总能洗。
缃陷入死循环,要吃饭,就得给人干活。
可她还想回家,她现在大了一两岁,总归是能给家里干活了,她那么盼着用自己的劳动换家人的幸福。
“缃啊,咱不能灰心。”皭说。
缃也激动地说:“我当然得想个法子。”
“缃每顿饭都少吃一点,剩下的收好,等缃走了,就不用为吃的犯愁了。”
“但是这个法子不适用于夏天,吃的会坏掉!所以缃就又等到冬天,而且一顿饭吃的少,剩的多。”
她立马就赶路了,哼着妈妈常哼的小曲儿。
“还好,人家没追上来。”缃呼出一口气,好似她刚刚经过一场恶斗。
她就沿着路走,走了不知道多久,吃食都没了,连果实都没得充饥。
“缃啊,咱得振作起来。”皭说。
“不用说也知道的理。”缃回。
几近绝望无助的一刻,她看到一只小蝴蝶,偏偏是浅黄色的。
她的眼睛顿时就明亮了,她也没追,就跟着它慢悠悠地走,直到它停在一朵小白花上,缃这次注意到一座大院子伫立在她眼前。
“这个我知道!是珊瑚藤!”皭又一次积极发言。
“院长妈妈看到我那副样子,当时眼圈就红了。”
宋樾道:“难不成是沙子进眼睛里了?”
缃和皭的笑声爽朗,外面惊动的小蝴蝶扑棱了两下翅膀就又落在花上。
后来缃上学学了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就没能么想回家了。
你要问她家在哪,她也是答不出来的。
“大概就是有一大片的庄稼,我到现在还不认得,然后偶尔有一两只浅黄色的小蝴蝶,当然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有一群爱我的人。”
“这里也是家。”缃指着脚下的土地。
所以千里共婵娟嘛,后来的缃再抬头看,窗外就是洒着清晖的月。
皭偷偷和院长妈妈说话,宋樾离得远,没听到。
只不过后来缃的手里摆弄的就多了些拼图,装了拆,拆了装。
把碎的拼成整的。
那个原来的玩具也没丢。缃说那原是她爸爸去城里时捡的,那天走的时候塞在她手里。
那次地震,本是珍贵东西都埋了,偏那玩具还稀罕地被挖出来了,宋樾先看到的,替缃擦干净,才发现那破碎的外壳里侧模模糊糊擦不净垢。
他一细看,才发现上面写着个地址。心里一顿,立刻恍然大悟。
宋樾突然懂得爱是何等沉重的让人上瘾的东西,怪不得缃要逃一个舒适却无爱的房子。
让缃来认一认,缃看得仔细,她折腾了千遍百遍的东西从不曾注意过。
她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大哥读过书,”字八成是大哥写的,她吸吸鼻子,“他还教我苏轼的诗。”
千里共婵娟。
只怪那时太小听不懂。
“为什么叫顾缃呢?”
“顾缃,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