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
“樾,你喜欢音乐吗?”继睁着眼睛满怀期待地问,好像他把自己的喜欢写在眼里,要宋樾照着读似的。
“我不怎么接触。”宋樾很实诚地说。
“那万一你接触了以后就喜欢了呢。”继的脸上立刻挂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拉着宋樾去音乐房。
据了解,继已经问过很多人同样的问题,答案都是清一色的“不喜欢”。
“我最喜欢弹钢琴,弹的时候心情会特别好。”继自顾自开始说。
“我爸爸就是一个钢琴家,他弹的可厉害了。”继露出一副钦佩的神情。
“我以后也会和他一样厉害。”继明亮的眼睛不逊色于任何一种宝石。
宋樾没说话,一整个下午都在和继弹钢琴,尽管他一窍不通。
他不是好的音乐学者,但是个好的欣赏者。
皭每次都能被他的音乐感染,“继,你真棒,我连书都看不进去了。”
往往继的脸会一红,咬牙切齿地驳:“我会练好的。”
那个时候的天很明亮,照耀他们璀璨的人生。
有自己的苦功夫和院长妈妈的引领,加之其天赋,继很快小有所成,在一些场合和比赛中都崭露头角。
“继,说真的,你真厉害。”皭终于由衷地夸赞,捧着继的奖状翻来覆去地观摩。
皭在脑子里想:我以后也能得奖的,关于写作的奖,到时候我也要给继看看。
继每每想放弃,院长妈妈就给他看他爸爸以前演出的视频,继看见自己的爸爸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模样,自己的眼睛也放着光。
“要成为像爸爸一样的钢琴家。”
宋樾感受到梦想的力量是在继的第一次大型比赛中。
他和皭沾了光(其实是因为他们较其他小朋友大,不会乱跑),被带去给继加油助威。
第一次到了那种大会场,完全和小地方没得比。座位一层层地越来越高,舞台上的一切一览无余,灯光更加高级柔和,极具氛围感。走道也是铺了红地毯的,叫人有种灿烂辉煌的错觉。
家长们领着自己的孩子,成了他们路上的风景。
皭一路上都张着嘴巴,宋樾的眼睛也四处看着。
各式各样的同龄人,出了小镇子,世界果然就变得开阔了。他们不似班上的同学,总少了些淳朴的感觉,让人一眼就知道是城里的。
很有气派,穿着小巧精致的服装,专门打理好的仪容,各种样式的乐器。
就连地砖都反映着他们明亮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发着光一般。
“继,你不抓紧时间练练?他们看起来都很厉害。”皭转头对继说,就刚刚环视的一圈,不少人趁大赛开始前的间隙练习曲谱。
“放轻松,深呼吸就好了。”继不紧不慢地教着,胸廓一起一伏。
典型的“皇上不急太监急”。
小提琴独奏,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继的钢琴独奏。
不断沉溺在悠扬的音符中,评委点头微笑,说后生可畏。
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等着他的开场。
可当继真正坐在目光聚集的地方,他的呼吸也不受控的乱成一团,怎么呼怎么吸,怎么弹怎么忽略他们的注视,不知道了。
宋樾焦急地看着他,皭也没有什么办法,等待着他的厚积薄发。
当第一个音出来时,宋樾和皭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万事开头难嘛。
开头一段和在院里听到的的无异。
中途宋樾看出继的慌乱,他的手甚至颤抖起来,不是弹,而是打在琴键上,发出违和的声。人群中有人摇头,有人唏嘘。
继好像把琴键都搞混了,黑白,左右,好像成了旋转的门让他摸不着方向。
当继僵硬地鞠躬,僵硬地走下台时他把自己绊了一跤,有人惊呼,有人嘲笑。
继被主持人搀扶起来,腿软着下了台。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被冷汗浸得冰凉,还存着颤抖,完全的后怕。他一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心尖就打颤,血液倒流一遍。
结束后,宋樾和皭在后台望眼欲穿地等继。
一看到人影,皭就立马迎上去,宋樾跟着仔细端详着继的脸,嗯,哭过。
“没事的,不丢人,我和樾最大声地鼓掌呢,你看,手都红了。”皭举起自己的手摆在继眼前,掌心一片红。
宋樾也照着模样把手给他看。
继抬起头,泪眼汪汪地说:“不想弹了。”声音很小。
他又说了一遍“不想弹了!”这次大声。
一旁的参赛者脖子上挂着奖牌瞥他,“矫情。”脸上写满不屑,丝毫没有同情。
人家潇洒地离开了。继的泪更加汹涌,他捂住脸,可眼泪还是一滴又一滴掉出来。
“弹得不开心还有必要再弹下去吗?”
“我弹琴是为了开心!”
说不上理,但宋樾知道弹钢琴对于继来说,才不是为了寻开心,那是他的梦想,自儿时的梦想。
“不能不弹。”宋樾只说。
宋樾清楚记得刚才那位冠军演奏时的从容。
用什么换呢?夜以继日地练,废寝忘食地练,持之以恒地练,在痛苦中嘶吼着练,在枯燥中麻木地练,人家凭什么说出矫情二字,因为他忍过,因为他知道这条路的艰辛还毅然而然地踏上来,因为热爱所以包容了它的一切,因为包容所以忍受了它带来的一切,因为忍受所以能迎接它带来的荣誉和傲气的资本。他演绎出“艺高人胆大”。
而所谓的梦想到了继这里成了因为一次失败就可以抛弃的俗物,成了一句不想就可以再也不碰的可恨之物。
而梦想对于那位冠军来说是神圣不可亵渎的,是要拼了命去实现的,是永远不会忘记和抛下的。
他们俩好像一样又截然不同。
“不能不弹。”宋樾又重复一遍。
“樾说的对,泰戈尔也曾经说过:‘只有经过地狱般的磨练,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你别灰心,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们一定把冠军打倒。”
继看着他们的眼睛,满是真诚,看得认真。一时间鼻涕流了出来,瞬间被嘲笑。
“不能不弹。”继和自己说。
回到孤儿院,天上的一片白云也随着他们回来,飘在上空。
“继,你是不是第一名?”
“有没有奖杯?”
“或者奖品啥的?”
继摇了摇头,干笑着,“什么也没有。”
皭把手搭在他肩上,“但是我们买了蛋糕,在樾手上。”
一句话把大家的焦点集中到即将跨进门的宋樾。
继朝皭笑了笑,眼神更加坚定。宋樾看着他俩给自己设的障碍,一步也难往前进。
后来的宋樾想:原来那个时候继就知道他道阻且长了。
继再一次把手放在琴键上的时候,颤抖着,眼泪又莫名其妙地掉出来,砸在琴上,可惜没有什么声音,不然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决心能有多么震耳欲聋。
往后的每一天,院里都能传来琴声,与前些年扰民的音调不同,越来越悠扬,悦人耳目。
出挑的少年褪去不少的稚气,稳重倒也称不上,只是变得越来越像当年那批所谓“城里的”气质小孩。
继的手在钢琴上自然地跳动,轻盈优雅,宛若清晨的晨曦轻吻过他的衬衫那般美好,他徜徉在下午三点钟的天光里,修长的手从容弹出一个有一个动人心弦的音。
与冠军一次一次相逢,继的心里总燃起无法扑灭的胜负欲,他相信自己会替代他的冠军位。
宋樾和继说:“放轻松。”
继和他一同深呼吸,是往年的惯例。
轮到继上了场,面对舞台与灯光,面对众多的观众和专业的评委,他没有恐惧,没有不自在。
他多了少年意气,是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怕的。
宋樾站在那位蝉联了许多届的冠军旁,“这次他还真有可能打败你。”
“他不停地练,就为了你当年那句矫情。”
冠军听到继的琴声,他的琴声在表达,有了生气灵气,不像以前的死气,呆板。
“那就认了呗,干嘛要吃这么多苦。”
“这可是梦想,你们的梦想,相同的梦想。你要是能轻易放弃,我保证,他会放弃得比你早。”宋樾还使坏地贬了一下继。
冠军没再说话,他静静感知着继的音乐里究竟要表达什么,不甘吗。
要是宋樾知道冠军这么多年为了不让第一年还是没有名次,第二年就成了仅次于他的继赶上自己,更刻苦地练,宋樾一定会肃然起敬的。
天赋这东西有时挺让人无奈的。
冠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是他不断努力却依然无法像别人那样突飞猛进,他只会一步一步踩实,与常人无异,他只是比别人练的时间更久。
他总觉得继的琴声很似曾相识。
冠军问宋樾:“他和谁学的琴?”
宋樾眼睛就没离开过继,回答说:“他自学的,我们院长只是领他进门。”
后来想了一下,宋樾又补一句:“不过他爸爸以前是钢琴家。”
冠军这下才把眉头舒展开,这就说得通了,原来是那位钢琴家的儿子。
继挺直腰杆鞠了躬,自然地下了台。
“该你上了,冠军。”继专门把后两个字咬重,听起来总有些咬牙切齿。他的额头上还顶着汗,小喘着。
冠军看他一眼,一个可敬的对手,他们明明志同道合,却又如此的针锋相对。
他背对他们上台,却是微笑着,不叫他们看见。
“看你满头大汗,擦擦吧。”宋樾给继递了张纸。
“我可把大话说出去了,别让我打脸。”
继全神贯注地听冠军的独奏,“说不准。”
继也听出他乐曲里表达的,不甘,真正的不甘。
他是勇士,他是自己的勇士,他忍痛含泪撕裂黑暗,为自己的梦想开辟一条光明的道路。
他不会败,不会低头,不会认。
继的眼睛明亮着,他仿佛看见未来在他身上散发光芒。
终于,冠军还是冠军。
继说看他那个比自己喘得还厉害的样子,大笑,说明年稳了。
继拿着属于自己的奖牌悠然自得地走,“咱再去买蛋糕去吧。”
那是宋樾最后一次陪他参赛,后来的继成了冠军,成了钢琴家。
继走了他父亲的路,走了千万人的路,走了千万人想走的路,走了千万人无法走下去的路。
前冠军不服,所以就造成今年我得冠,明年你得冠的局面,让评委哭笑不得。
太阳为少年拨开云雾,灿烂着。
“你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当时不还是那么矫情吗?”
“因为这是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