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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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意识乱码

    死亡不值一提。

    在绝境中,看到希望,然后穿过一层层的荆棘,到达希望的那边,然后看到万丈的深渊,脚下的路崩坏坍塌,无所依靠,无能拯救,剩下绝望,剩下无能的无奈,剩不下不甘。

    这是第一层的死,是根本的死。

    被无情的水淹住,口腔,喉咙,鼻腔,气管,没有气息,没有橄榄枝,没有缓和的地步,一点点下沉,一点点逝去自己的意识。

    这是第二层的死,是表层的死。

    当人们再一次提起那条河,那条淹死过人的河,连你的名字也不会提,没人知道你的希望如何被剥夺,没人看到你的人生多么不幸。

    没有人想起你。

    这是第三层的死,是最核心的死。

    三层死合起来才是真正的死亡。

    当别人告诉你,你这种人还能养什么,鸡能被烧死,女儿被人家虐待死时,

    你会想什么?反驳?不,那是事实,你只能笑着说是是是。

    当人家嫌恶你的年老,嫌恶你的贫穷,嫌恶你的软弱,嫌恶你的无能时,你能挽回什么吗?

    省省吧,这不是该吗,还想挽回,痴人说梦。

    你也配有尊严?我看,早碎了一地任人践踏呢。

    别再妄想,一切回不去了,所有的你也本不该拥有。

    你这一生,不就在一直失去吗?

    你得认,太多事你求,但你得不到。

    这个世界哪由得你乱来,你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上天凭什么要为你改变,说多少遍了,天各有命,你偏不信。

    想起来又如何,他们说你的精神有病,其实不然,你在你心里早死了。

    败给你的无能,败给你的卑俗。

    所以要怪谁呢,你不会还在想着一家人团圆的场景吧?

    天真但不可爱,天真过头那叫蠢,蠢得不可方物。

    已经没有什么能救你那破旧的灵魂,你看每天你都走在街上,人来人往,但凡能把目光落到你身上的,都是在看一副行尸走肉。

    你在犹豫什么,这个世界不曾留恋你,跳下去,你就解脱了。

    六爷甩了甩头,可恨的想法一丝一丝地冒出来,绕成一团乱麻,搅着他的思绪。

    眼泪未流出来,回神已然是站在河边。

    六爷笑了笑,还是这个把戏,多少年前就想这么干了。

    他蹲坐下,叹着气,没有烟,没有酒,他也不知道怎么解愁。

    为什么愁,人死了不就死了,活着的人好好活着不就行了?

    你已经承认那是你的问题,那是因为你造成的悲剧,所以还要怎么责备自己才够?

    你的一生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想能有什么作为偿一偿你的罪,你还得认,你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由天命,不要反抗了。

    没资格,你没资格评判这个世界,古今多少人撼动不了它,你也别异想天开。

    低头就是了,认做一个俗人就是了,别再和它拼得遍体鳞伤了,你不配。

    看看这流逝的河水,看看里面欢快的鱼,看看里面的水草,看看蓝天白云,看看绿树红花,多惬意。

    你的身体到尽头,不在乎这几天了,你可以躺在榻上孤独地闭上眼睛,然后永远地休息,何必要受那水淹之苦呢?

    回去吧,回到那属于你的黑暗,然后不动声色地死去,不要自讨苦吃,这一辈子够苦了。

    六爷拔着草,河边青青的草。

    他又望望白云,那么悠然,没有烦恼,让人嫉妒,他的手紧紧抓着草根,臂上已经被不知名的虫子,许多虫子咬了,干枯的皮肤上多了一个又一个红包。

    这个世界究竟是可恨呢,还是可爱呢?

    没有意义,问得没有意义,六爷又摇了摇头。

    是啊,人的一生总会有想死的时刻,熬过去就好了。

    六爷要离开那里,回去。

    他看到远处一群鸭子游过来,叫声远,显得天地是那么阔,六爷为它们驻足,眼看着越游越近。

    它们好像很爱这个世界,叫得那么欢快,那么轻松,它们的身上真是一点担子也没有。

    时而下潜,时而浮出水面。

    这河水当真是它们的乐园。

    六爷荒唐地想:

    鸭子溺水了!

    他得去救。

    救上来,他的人生不就有意义了?

    不能养,但可以救,所谓生命。

    他扑进水里。

    他是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他是明知道鸭子不是溺水,他是明知道鸭子离自己很远。

    他非要潜到河里。

    当了一辈子的旱鸭子,现在就自由一次地游吧。

    嘴里鼓着的气变成一串串的气泡代替他通向水面,他沉下去。

    不对,要游起来,要自由。

    六爷的手脚胡乱地挥动,激起水流,携带着杂质,携带着微小气泡的水流。

    水面仍是没有浮出来什么人,水底倒是热闹。

    人们平静地从桥上上去下来,一边走,一边聊。

    小孩子指着远处:“有鸭子!”

    还有的手牵手,还有的奔跑追逐,还有的面无表情。

    所以呢,你扑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在乎,没有人理会。

    感受一点点被吞噬的感觉,你还真闲。

    我是为了救鸭子。

    灌进了很多口水,他仍是执拗,我是为了救鸭子。

    这一辈子,什么都救不了。

    妻子,女儿,小鸡,

    自己。

    让我最后一次把鸭子救了吧。

    鸭子欢快地在水里划着蹼,慢慢悠悠地游着。

    自欺欺人。

    对,我的精神就是有问题。

    所以就不能救了吗?

    六爷奋力地划着,前进也在下沉。

    水面上冒出气泡,

    “那里有泡泡冒上来。”小孩看着河水说。

    “你骗人,我不和你玩了。”另一个小孩再望向河的时候说,那时候已经没有气泡了。

    六爷已经没有力气。

    他想要呼吸便张着嘴巴,嘴巴进水,咳嗽。

    咳嗽之后又被水呛到,实在想吸气,就用鼻子吸气,水就进了肺里。

    肺部进水的感觉是一种剧烈的撕裂感。

    耳膜灌入水的感觉像是要从内部让脑袋炸掉。

    慢慢变得浮肿,脑部由于缺氧,意识就变得薄弱,头晕目眩。

    水压挤着他。

    都说了,痛苦。

    呵,活着更苦。

    最后的自由是死亡给的,讽刺不讽刺?

    六爷变得安详平静,眼前一片黑,耳朵也听不到声音,然后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他如同路口的那棵梧桐,秋天冬天一来,叶子就都要掉。

    一片一片地掉。

    这下好了,没人能救你了,你也救不了别人了。

    最后一只鸭子上了岸,回头看了看河,然后跟着大队伍走了。

    六爷打一开始就没哭,也不后悔。

    连自己都要骗,怪人。

    不骗自己,哪能迈得动腿呢,那么怕死。

    还是让你得逞了,罢,遂你的愿。

    一直下沉,一直下沉。

    可惜没看到那群小子长大。

    最后一次,下次再也不活了,那么苦。

    樾和皭听到这件事后痛哭流涕。

    原来六爷早知道他们要哭,所以自己才不哭的啊。

    “世界上的眼泪自有其固定的量。某个地方有人哭起来,另一个地方就必然有人停住了哭。笑也一样。”

    六爷幸运,没真死,还有第三层的死没历过。

    哭了很久很久,知道无力改变后,他们也哭累了,不哭了。

    后来的樾想过很多,关于六爷,关于未来,关于死亡。

    六爷的一生被不幸浸透,被捞上来的时候,滴着血又流着泪。

    他的语言贫瘠,不足以说尽他的悲恨,叹尽他的哀愁。

    源头是什么,悲剧的源头或许就是他自己,他犯错,他乞求,他就死,他的一切好像没有意义,可他仍在找寻源头,不死不罢休。

    所以他被淹死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知道那个源头就是自己了,所以要淹死自己吗?

    不对,他没那么清醒,他一步步从赌钱开始就在走向死亡,这期间他一直没有意识到。

    不该的,他不该会这样的,这不是死局。

    但根本已经救不了了,他的精神已死,肉体的失去不过早晚的事。

    或许从女儿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根本救不了。

    六爷,如果从一开始您就明白自己是悲剧的源头,所有痛苦来源于自己,您不会煎熬这么多年。

    我为您悲,我替您叹。

    所以您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您还感慨着命运对您的不公吗,将死之人仅仅只剩怨吗,是我狭隘了吗?

    如果我是您,我也不会认,可我们都作为悲剧的源头,无能为力,无话可说。

    六爷,人好惦记,记着人间的苦,下次别路过了。

    所以我的未来也会是这般大梦一场吗?

    未来很长,但我不保证我的未来很长,人类在无数个悲剧中前进,我们太渺小,蜉蝣撼不了树,或许我的悲剧在下一秒。

    怕吗,还行,未知的世界又那么诱人,皭总说要长大,连带我也一直盼着,可长大了也不过看到的世界更大些,增些烦恼。

    这么臃肿的人间挤不下你我。

    长大后的未来还是那么长,望不到头。

    我开始后悔,生命就那么脆弱,什么都能碍在前面,一场火,一条河,一把小刀,一块石头,所以我迫切长大干什么呢,尝尝什么叫失去的滋味吗?

    皭说最可怕的是孤独地老死,那时我不以为意。

    原来六爷您也怕,所以选了这条路是吗?

    靳医生早早看淡死亡,院长妈妈总也走不出死亡,人活着有那么多方式,我何不等着前人的脚印选一条最轻松的路呢?

    原来是没得选,没得选。

    我现在倒怕了,怕皭质问我为什么看着他消逝,留他一个人在孤独里。

    我怕死亡笼罩我,原来我活得也不如意,还妄想拯救他人的世界,可笑。

    亲情我曾有过,友情更不用说,爱情也不是必需品,但是六爷,您死前感受到的也是这种,

    虚无缥缈吗?

    死亡明明不值一提,六爷,您挺过生命寂静的冬天,却非要死在生命旺盛的夏天。

    死亡还真是让人束手无策。

    生活给我们压的重担,您也终于摆脱了,要我说,您打一开始就没想背,所以您逃避,这方面皭还有您的几分呢。

    别怕,别怕死亡。

    那么也别怕孤独,别怕孤独地死去。

    樾在泪中入睡,夏日里外面总有些声响,不至于觉得这个世界荒凉。

    蟋蟀,知了,青蛙以及那讨人厌的蚊子。

    当然,人要孤独到极点,连碰见蚊子都是欢喜的。

    樾喜欢睡觉的一点就是,在梦里遇见再也见不到的人。

    “六爷为什么叫六爷?”樾问。

    “因为六六大顺。”六爷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