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明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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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徐公子与传教士(上)

    等到徐家人赶着车队来到这里的时候,南山二三期也有了雏形。

    夏日的黄昏特别长,阳光依然灿烂,百来股炊烟从一模一样的米黄小屋一同升起,绿荫中凉风吹来,带着儿童们的嬉笑声,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摸样。我正在南山一期串门,干脆出来迎接车队,这批良种,等得我好心焦。

    一位少年士子如松挺立在领头的车上,十分惊讶地看着这“南山小区”。这种规划,大明独此一份。有位管家摸样的人,正在和“村口”的值班农人交涉。有过那群“主人翁”的随意探访,我就定下了各生产队轮流站岗的条例。

    夏日炎热,我穿着透气的麻衣,身上刚和“同龄人”嬉闹得颇为肮脏,心急之下也忘了说明,想赶紧上车看宝贝,然后马上就被两三个壮汉拦下,对方也并不粗鲁,只说小童儿莫急,这是给你家主人的。

    我才醒悟过来,按礼仪正了正衣冠(并没有冠,只是整理一下马尾辫)。随后上前对那青年士子施礼。

    “敢问小先生可是来自淞江徐学士家?”

    那青年士子倒也很有涵养,恭敬回答说

    “正是,家人已呈上拜帖,还要烦请小哥通报,淞江徐家,徐尔默来访”

    “失礼了,小子正是此间主人”

    那士子大吃一惊,赶紧下车行礼。这位徐尔默,乃是徐光启学士的第四个孙儿,二十岁不到。徐学士知我有心助推泰西作物,吩咐家中早春加大了栽种,而今已经收成,挑选了健硕的果实作为良种送来。总共有将近十部大车,我一下子有了上万斤的良种。

    我抑制不住喜悦,麻烦徐公子带着一一查看。最多的是甘薯,也就是红薯,但这时代的红薯并没有后世那么大个,只有手腕粗细,长长身躯如同老鼠;土豆也有,个头只比鸡蛋略大;玉米脱了粒,也比后世小了一圈;还有根根山药摸样的作物,根须齐全,我认识,是木薯。

    此外还有一车的的种子,分别写着落花生、番瓜、向日葵、狼桃、淡巴菰等等。狼桃和淡巴菰是什么。徐殿下说淡巴菰既是烟草,可以药用。狼桃又名番茄,可以观赏。不知有没有用处,也带来了。我喜不自禁,说有大有用处,番茄炒蛋,后世人均厨艺象征,怎会没用。

    从淞江到凤阳,也有千里路程。千里送良种,还是派遣亲生的孙儿来运送,我简直要跪下感恩了。赶紧连人带车,请到山上。徐公子非常好奇,一路走走问问,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当听说“小区”中最大的建筑是用来做学校时,小徐非常惊讶,问准备教习四书五经吗?我说,都不教,准备教一些实学,最好是西学,徐公子眼前一亮。

    刘伴伴将一干人安顿好之后,带了一本书、一个卷轴回来,面有忧色。他说徐公子同来的一干人中,有泰西僧人。我说无妨,这倒是个惊喜。泰西学识颇有独到见解,泰西宗教我却没兴趣。

    伴伴说,十年前,南京有泰西教案之事。那些个泰西僧人,劝人不祭父母,不敬皇帝,真真是异端学说,后来被当地人群起围殴,万历皇帝也叫人将那些传教的驱逐了出去,后来徐大学士等人屡屡劝谏,才许得他们回来,老实了很多。我说如此甚好,这些泰西僧人,交流学识也就罢了,劝人不敬祖先这种,实在没有道理。我本身就是奉命在此祭奉祖先的,怎能让他们来劝呢。于是刘伴伴方才心安。

    我打开书卷,大吃一惊,下巴快掉了。此书名为《远西奇器图说》,里面图文并茂,逻辑严密。先是序言概论,再是一卷力学与机械原理,介绍了重力、浮力、比重等等物理学知识;第二卷是杠杆、天平、滑轮、螺旋等六类简单机械的原理及应用;第三卷是起重、提水、转磨、辘轳、水铳、虹吸等五十多种机械的插图与说明。我自以为来到这个世界,算是知识领先之人,也偷偷在写我的“天书”,但万万写不出这种理论到实际的教科书,我再细看署名,邓玉涵授,王徵译。这两人是谁?!

    我再打开那张卷轴,惊得整个人跳了起来,这是真实的历史吗?《坤舆万国全图》,世!界!地!图!,这地图当然与我记忆中的世界地图有很大不同,但基本骨架都在了,南北美洲、非洲通通都在!澳洲?澳洲的位置上是文本框,还好,我的后路还在。右边的图释的第一句话就是:“地与海本是圆形”又颠覆了我的三观,这时候的人已经知道地球是圆的了!按耐住心中激动,我赶紧搜索作者,终于在最坐下发现落款:利玛窦与李之藻绘制,陈于阶誉抄。利玛窦我有印象,好像是最早的传教士之一,后面这二位,又是谁?

    第二日是修行日,我照例到龙兴寺礼佛,安排伴伴招待陪同徐家人。午后回归又补习武艺,到晚上,伴伴说,那徐公子随行的文士和泰西僧,对南山的规划非常好奇,一直在描绘记录,还询问小殿下的日常喜好。伴伴回答说读书习武。

    第三日终于得空,可以和徐公子一行好好聊聊了。徐公子带着两人前来,一位年轻文士,五官和徐公子略有相似,只是面孔更加方正,下颌宽广,介绍说乃是其表兄陈于阶,号瞻一。原来是帮我绘抄世界地图之人。我赶紧恭称瞻一先生,并感谢赠图;另一位全身包裹在白色连帽风衣之中,胸口却挂着明晃晃的银色十字架,蓝眼长须,卷发黑中带白,开口却是流利的中文。徐公子介绍道这位是阳玛诺先生,字演西,乃是小弗朗机人,学识渊博尤其精通天文。于是我称呼其为演西先生,并尝试着发出一句“Portugal”来试探,对方楞了一下,我又重复了两遍,对方听明白了,先是非常激动,随后却又有点尴尬。徐家一行十分惊讶,而我也很惭愧,我这蹩脚的口语啊,是不是把人尬到了?

    我说演西先生可以脱下帽子,不必如此谨慎。随即指了指自己难看的双眼。小子长得也不甚传统,您的长相亦不足为奇。于是气氛缓解,大家可以愉快的聊天了。我问,那邓玉涵先生,王徽先生是谁,利玛窦先生和李之藻先生又是谁?

    关于西洋传教士的故事,那要追溯历史了。通过对方的表述,以及长期处理公文的刘伴伴的补充,我整理了如下初步认知:大约七十年多前,就有葡萄牙人在香山县一个叫濠镜澳(也就澳门)的岛屿借住,通过公关,获得在此停泊贸易的许可。没多久,就有传教士身怀罗马教廷的使命而来,在此传教。但效果始终不佳,一度还参照学习甚至依附于佛教,但效果也不显著,(这也是传教士被称为番僧的由来)。

    但这些信仰坚定的人并不气馁,反而还在澳门建立了一所圣保禄学院,培训后来的传教士。改观源于那位万历十年(1582年)来华的利玛窦神父,利玛窦调整了思路,认为唯有通过学术交流才能打动好学的中国人,开始走上层路线,于是结识了徐光启、李之藻(与他同翻译绘制坤舆万国图的那位)、杨廷筠等士人,并通过推荐面见了万历皇帝,获得传教的许可。利玛窦的成功不仅因为本人学术上的渊博,也在于他是个包容变通之人,他认为祭孔、祭祖都是合理的,而且把他们的主,翻译成适合中国人理解的“上帝”。

    正是这套“利玛窦规矩”,打开了格局,传教士在士人中影响越来越大。但继任者,第二任中华耶稣会会长的龙华民神父,并不怎么认同这一套。虽然他也委派了金尼阁神父,从欧洲募集了七千本各类学术著作来华翻译,但龙神父由于出身法学家族,一直秉承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的态度,坚持传教就要严谨正宗,并严格规范教民的一举一动。比如说,祭祖祭孔都是迷信活动;比如说,“上帝”不成,要改回原名。从此中华耶稣会画风一变,开始戒律森严,于是就有了南京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