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我从龙兴寺礼拜回来，刘伴伴等在路边，说杨太监邀我前往其私宅。平时的日常后勤、田亩筹备、抄写邸报这些事，都是刘伴伴与其交关，见我是何意？刘伴伴笑而不语。

    到了这太监的私宅，中门大开，杨太监亲自来迎接。他家颇为宽大，仆从下人却不多，不过园林花草倒是打理得不错，青竹翠柳，幽静雅致。进入了厅堂，发现内中家具颇新，阵列物事大多也是新的，基本走的都是简朴的路线。刚坐下来，杨太监引了一个中年妇人出来，这妇人也是干净简朴的穿着，两人一同跪拜下来，说感谢殿下恩德。我赶紧让开大礼，叫他们起来。我看那妇人行走姿态与使用礼仪，均和宫中的一般样，颇为诧异。

    原来，当日杨太监被我困在官邸中，却有眼尖的跟随回家报了信，他家中的三个婆娘闻声大惊，卷了些细软跑了。因杨太监贪财，平日里抓得紧紧的，所以经济打击不大，心理伤害却不小。这本来就是虚假夫妻，哪来的真情实意啊。倒是还有一房“小妾”，原来是宫中宫女，年纪大了外放。这宫女年少时曾和老杨做过对食，回家后因所带金银不多，被家人嫌弃冷落，有那好事者见老杨飞黄腾达，给送了过来，老杨却嫌人家人老珠黄，木有面子，就封了个小妾冷落在一旁。这小妾倒没跑，只说共了老杨的富贵，而今有难也要同当。老杨自觉得人生大梦一场，说感谢殿下提点，悬崖勒马大彻大悟。前几日收到宫中曹太监书信，说皇帝表扬他尽忠职守，望继续勤恳做事，颇有结交之意，杨太监受宠若惊，方知地位更加安稳，所以才有这一出感恩大戏。

    此时的老杨，脸上也不擦粉了，身上也没什么金玉宝石了，人也瘦了一圈，倒是有些务实精干的样子了。但他的话我也只能信一半。宫中人人都是影帝，生死关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老杨看起来倒是很有诚意，马上奉上了这个月的进项，我一看，也有万两上下，怎么这位置这么有油水？

    按照四品待遇，杨太监每年工资不到百两。这是所谓的俸。加上各种补贴，也就禄，年薪也就两三百两。还有冰敬炭敬迎来送往各种常例，这些反而是收入大头，但怎么算每月也不会到千两，这里已经开始灰色了。黑色的部分，包括皇庄土地收入、皇陵维护、税卡水关、高墙监狱、士兵空饷，都要过他一手油水，林林总总每月数千两。还有不固定的，商人们求通关的贿赂，大户人家打官司的孝敬，每笔也是千两起步，加起来也就月入万两了。

    我关注三个地方。皇庄、军饷、高墙。皇庄有多少土地？杨太监说这是一笔烂账。太祖时代迁富户14万人到凤阳，拓地四十万倾，也就是四千万亩，指的应该是整个凤阳府，且多为瘠田。而当下笼统估计，凤阳县大约有不到两百万亩土地，不翻旧账的话，皇庄账面上还有十多万亩，当下大多抛荒了，只有五万亩左右良田还在耕作，年入大约十万两，他可以贪腐三四万俩，因为上报的账面上也只有三四万两。若我需要土地安置流民，就近就有三万亩的操作空间，可以收容两千多户人家。如果还要土地，翻翻账本，有的是抛荒土地可以追溯，甚至隔壁的临淮，也有皇庄。

    军饷这块。凤阳府设有中都留守司，下辖八卫（凤阳卫、凤阳中卫、凤阳右卫、皇陵卫、留守左卫、留守中卫、长淮卫、怀远卫）及一个千户所，还有拥有班军、高墙军、操军、护陵新军等六千人的编制。中都留守司理论上隶属南京管理。但皇陵卫和班军、高墙军、操军、护陵新军的权柄都在镇守太监手上，皇陵卫编制5600人，加上四军编制理论上11600人。实际在岗只有六千多，空饷都叫大家分了，他能分得两千两。他说皇陵卫还算训练有素的，毕竟皇帝眼皮底下。缺额也不多，换到其他各地卫所，估计十不存五，且所谓的卫所军士，大多是没有训练的农民。

    这……就是大明军力的实情，理论上全国卫所士兵加起来有两百多万，但真正能上阵厮杀的，不是卫所，而是九边七十万士兵，但七十万里面，也有很大部分是空饷，就算实额的士兵，能打的也只有将军们的家丁，算得上精兵，整个大明，估计不超过十万。当然还有些例外，比如四川的白杆兵，广西的狼兵等等，毕竟是少数。师父出身将门，帮我补充道。

    真的是烂到骨头里了！

    至于高墙，关押的都是是犯错的宗室子弟。我刚来的时候，由于懿安皇后的刻意操作，杨太监还以为我是被送入高墙的。若不是有太祖托梦这一出，我怀疑我原先的命运，很可能就在高墙里。宗室子弟被关进来了，但毕竟家里亲人还在，所以都成了一只只肥羊，若没有上下打点，日子不会好过，常规的操作包括终日带枷、脚绑铁链、不让放风、克扣衣食等等。

    我想了一想。说观场上下的常例赠送，该你的还是你的，毕竟你也要往上送。今后洗心革面，回家里找个亲侄儿之类，过继到你名下，也要有人养老，也需要钱。

    你的卫所和各军，都操练得勤一点，据我所知，过几年大有用武之地。缺额有机会再补吧，若是日后有别的营生，能带大家赚钱了，再做打算。而且吃空饷就算了，千万不可克扣士兵，下面军官良莠不齐，你要自己盯着，一旦有兵变，大家人头不保。

    高墙里，不得再为难宗室了，皇帝叫我看着呢！那些个小吏狱卒，不行的都撤换。这是你自家地盘，不牵涉别的官将，你做得了主。

    至于皇庄土地，做些调配，南山那一带的我要了，原来的佃户，你另行安排，但总要给人同等待遇。抛荒的那几万亩，以后说不定我也要用来收留流民，垦种新粮。你们上下其手的部分，叫底下人收敛一点。

    其他税卡工程等贿赂，你该拿就拿，但不能太贪，工程质量要严格审核。帮人说情打官司的，如果是大户对大户狗咬狗的，随便你收。若是欺压百姓的，你别掺和，事情大了可来找我。

    杨太监听得非常仔细，表态说马上遵照执行。明日就调配工匠，到南山修缮房屋，帮助我安置流民。我让刘伴伴算了算，大概拿走了六千两银子，余下的，还留给他，杨太监始料未及，怎样都不肯收钱，刘伴伴说这是殿下命令，他也只能感恩戴德，一路恭送我出门。

    第三日，一队两百人左右的工匠团队来到了南山下，为首者头发灰白，衣裳朴素整洁，样貌彬彬有礼，说自己是负责皇陵维护的大匠师，叫雷五，带着手下匠师匠户们前来效命。

    他们都是匠户，之前说过，大明除了士籍，主要户籍为农、工、商、军，也就是民籍、匠籍、军籍、商籍，锁定职业，世代不能转换，除非科举鲤跃龙门。其实大明还有更低贱的乐籍（犯人女性家属及后代）、惰民、丐籍等，这些连科举的自由都没有。最惨的是东南沿海的疍户，也就是船民，据说是当年与老朱敌对的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的后人，他们终身只能生活在船上，不得上岸。

    鲤跃龙门对于大多数匠户来说，并不现实，因为读书成材需要钱和时间，以及天分。所以匠户们要么世代传承手艺，要么成为逃户的流民。一下子拨给我这样一支专业团队，杨太监确实走心了。我自然没有户籍歧视，在我来自的年代里，匠师相当于高级蓝领，大匠师相当于总工，而他这级别，至少得是个同济大学的院长，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于是我叫这位雷五叔坐下说话，却把他吓得连说不敢，说贵人面前哪敢放肆。

    雷五叔自称籍贯江西，因世代营建手艺出众，被征为皇家所用。他问我要修怎样的屋舍，我说大量快速建造的农舍就行，要有大几百间，还有少数的砖瓦民宅，数十间个即可。

    这时代的佃户农人，住的都是夯土屋、茅草顶；小康自耕农才有砖瓦建筑。至于宅院，那是富人的专利了。我要为自己的农业基地计划快速收人，也只能遵从世情，不是建造桃花源乌托邦的；而少量砖瓦房，则是为了落实我的教育计划。

    雷五叔大惊失色的同时，眼神中也有几分落寞。我心中有数，安慰说杀鸡用不着您这样的屠牛刀，土屋的建造，您和匠师们负责规划指导就行，届时会招募大量流民零工来夯土造屋。砖房这块，也有匠师匠户即可。随即我又问起了工钱的安排，他说杨太监给足了的，大匠师月银三两，匠师月银一两，匠头七钱，匠户五钱。我说我再补点，大匠师补到五两，匠师一两五，匠头一两，匠户八钱。而且吃食也不必担忧，此处一同包下。雷五叔闻言跪下谢恩，说小贵人实在仁厚，我赶紧扶起，雷五叔却不敢让我手碰到他，弹簧一样弹起了身子。说先去勘察地形，先做规划，再来禀报。

    此时，几个空余的别院房舍已经堆满了粮草，而工匠们下午就搭建好了临时的工棚安置在内，几个柴火大锅忙碌了起来，广阔幽静的南山下升起阵阵炊烟，开始有了热火朝天的雏形。

    而我一再挂念的徐家良种却还没有来。四月的时候，徐学士的孙儿徐尔觉写来书信一封，致歉说春耕已过，徐家恐怕来不及选送良种，但今年扩大了泰西作物的种植面积，严格选种，大批送来。这些泰西作物基本可以两季生长，殿下可以赶得上晚种的时候使用。我让刘伴伴回信说有劳襄助，此处田亩众多，良种多多益善，并安排杨太监托付官驿送去千两白银，烦劳对方聘请车队，多送些种子来。徐公子的信中却未提及我聘请教师之事。所以我在刘伴伴的回信中附送了一些稿纸，说是小殿下的爱好探索，求教徐学士–我后世辅助儿子做功课学到的用线段来计算解题的方法、鸡兔同笼的解法、九九乘法口诀，还有一些初中地理物理的试题，以示诚意。

    芳官这里却有懿安太后的来信，提及另一情况，大概是我的姐夫表兄不慎，让人知道了徐公子送行之事，给徐学士带来一些小麻烦。而今我在士林中被视为妖童，口碑很差。多有士人议论徐家结交与我，既无士人风骨，又心怀叵测。徐学士信奉的又是泰西教，更说不清了。可能徐家也是在回避话头，缓送良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