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明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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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杨帆向南

    这孩子黑黑的苹果脸,眼睛略大、眉毛略粗、睫毛略重、鼻子略挺、嘴巴略大,基本就是五官线条加粗,后世日本人说的“浓颜”的意思。她笑起来“咯咯咯咯”的,露出两个酒窝和白白的牙齿,一点都没有小女孩的害羞矜持,倒像是一个顽皮的小男孩。

    下午,我照例练习桩功,这名叫“筠娘儿”小女孩也来一同参与,我还是规规矩矩,她却像小猴儿一样上蹿下跳,滚了一身泥。师父毫不介意,伸手摸了摸这女娃儿筋骨,倒是眼前一亮,十分欣喜。于是沉闷的午课,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许多。

    这次偷袭非常顺利。等师父他们上船后,船上那些人基本被麻翻了,船舱里找到了熟睡中的筠娘儿,拿下了几乎所有的魏家护卫,也取到了红姑的解药。盘问下来,这一干人全是恶贯满盈的人物,于是通通埋杀了。船上的财物,大致有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五十万两的会票,以及大量珠宝。美中不足的是,走脱了一名供奉刀客“无面狼”,此人最擅长潜伏刺杀,事后船上角落里发现少了一名被剥去衣服的船夫尸体,估计是无面狼杀了他,换了服装逃脱。

    红姑说,无面狼最善于化妆追踪,又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大家要千万小心。

    此时的一两黄金相当于十两白银,看来老魏的宝藏大概在两百多万两。我估算了一下,一两银子一千块的话,相当于后世二十个小目标,好像还上不了福布斯排行,看来九千岁魏公公也没那么成功。不过刘伴伴说这些只是浮财,魏公公的田亩商铺等固定资产才是大头,但不知这一抄家,皇帝拿到多少,还有多少分别都落入了哪些人的口袋。

    按说好的五五分成,师父们取走了大约五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和三十万两会票、贵重珠宝,其余的都留给漕帮处理了。这些财货也有大几千斤,能装三四辆大车。虽然面积不大,但特别重,所以芳官和刘伴伴只能设法从船上原有行李中大量腾换,连同几位大和尚的行李也是。

    我不知道这时代的江湖规矩,是见者有份还是怎么着,就问大家要不要把钱分一分。红姑说救出女儿即是圆满,不要财物。刘伴伴面色忧虑,只恨不该知道此事,他又一次被拖下水,又一次无法“大智若愚”。芳官说自己只是殿下的下人,安排些行李哪有什么功劳。笑和尚与白眉道长均言,襄助小殿下乃是义举,别说分钱这种事了。

    但师父却环顾众人,抢过话头,看着我说:

    “既然殿下尊我为师,我就多说两句。你早晚要学习庶务,早晚要受封为王,不若今日就打一个样。殿下可参照王府的总管太监、女官、内侍、侍女,乃至各位供奉文武教师、禅师、法师,定下今后月俸数目。如此,今日当视为我等奉殿下之命行事,若有功,殿下可于月俸之外,另给赏金。今后若再有事,就按此规矩来。”

    “至于这笔钱财,铁冠道长说乱世将至,而你身怀救世之命,这钱财通通交给你安排,还望你不忘使命”

    师父这一划拉,佛道两界的高人,瞬间就成为我虚拟的“王府中人”。拔刀相助与受人礼聘完全不同,虽然供奉武师、法师并非打工人,地位超脱,如同教练和顾问,但毕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江湖道义不得背离,比如史文恭与祝家庄的案例。人家会答应吗?没想两位高人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只是说月俸不必了。我说,不可使抱薪者冻毙于风雪,诸位师长千里迢迢拔刀相助,吾知不为名利。但日后小子还想礼聘更多文武教师,还望诸位做个范本,不至于后来者都要自带干粮。

    这“自带干粮”的后世用语,倒是让大家都笑了。气氛终于严肃活泼了起来。于是我麻烦师父与刘伴伴、芳官,商议这虚拟王府的薪酬待遇,我只给一个原则,比行情高一半。另外本次大家辛苦,就按六个月薪酬发奖金,等于今年大家有了十八薪,可以学习后世的互联网大厂。看得出,大家真心没太在意钱财,但日久天长的去考验人心总归不好,幸好师父一把堵住了这个口子,防患未然。

    但师父的后一句话“不忘使命”也点了我,说得我心中一沉。内心里,我依然想逃离这历史旋涡,而今就难以逃避了,这算道德绑架吗?这百万财货的嘱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上船前虎三爷特地过来拜谢,满面感激。他说其实漕帮也算江湖中人,却从未做这等大生意,都是为了这运河妇孺啊。幸好事情做得周全,以后大家温饱有着落了。另外指点我说如果殿下关心海运海贸,松江崇明有个沈家沙船帮,可以做得。

    师父说,贵帮各地都有龙头堂口,山门林立,良莠不齐。虎三爷义气过人,不若串联打通,未来乱世,数十万人相互有个照应。虎三爷想了想,说扶贫济困可以做点,别的没那么容易,做事,还要看官府脸色的。

    我问虎三爷,能不能让孟九跟着我,帮我做个护院武师。虎三爷点头称好,孟九却不肯,说虎三爷大恩未报,不过日后可以推荐几个军中夜不收兄弟,届时来投。我点点头,只能遗憾道别。

    次日,我让刘伴伴准备束脩,我正式拜师。本来拜师礼还要更隆重的,但碍于我身份敏感,于是简化。师父喜爱那女娃儿,一并收了。我才知道筠娘儿全名李青筠,是青竹的意思,因其父李菁、字竹君,乃是继承父志的意思。红姑见女儿拜得名师,当然高兴。筠娘儿比我小一岁,所以就是我的小师妹了。

    于是我贵体痊愈,货物重装,官船再度启航。我每日习文练武,心思沉重,不知怎样才能逃离这百万重担;师父天天盯着我,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恨不得我日进千里;红姑不再飒爽,变成护雏的母鸡,洗手作羹汤,天天绕着两个小孩子转;刘伴伴小心翼翼,怕百万行装被看穿,怕我又闯什么大祸;芳官表现得心眼踏实,反正懿安皇后的安排没错,小主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刘百户兢兢业业又心怀愁思,明知这帮江湖人有问题,却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不是他们不敬业,我听得他们私下话语,这一回,或多或少要裁撤些锦衣卫了,也不知回去后,兄弟们饭碗何在了。官船一路杨帆,载着满船人的不同心思,一路顺风南下。

    ……

    一条运河路,就是一幅众生百态图。不止有繁华的大城,热闹的小镇,白衣飘飘的儒生、脚步蹁跹的仕女。也有僵卧地上的乞丐、衣不遮体的流民,这天气仍剃光脑袋、光着身子拉纤的瘦弱纤夫,坐着轿子的肥胖富人,纹身的青皮喇虎。一幕幕在岸上,走马灯一样掠过。

    赶路不是轻松事,走陆路,我还能坐车,但一般的内侍兵丁,只能用脚,每天一走就是几十里。幸好走水路,人人都能乘船,又快又舒适。不过六七天,船就到了淮安。于是准备上岸,再换车队,改走陆路。本来还能更早下船,从徐州直接走到中都凤阳的官道。但淮安是运河中点繁华大站,应有尽有,又是凤阳巡抚兼漕运总督府的驻地,交接转运更容易。从淮安,再往中都去,也尽是大道。

    前世我到过淮安,此地以出产小龙虾闻名,但在散装的大江苏,淮安不算发达,因为不通高铁,不在高铁经济带。没想这个时空里,淮安却是运河经济带上一颗闪耀的明珠城市。那清江浦千帆林立,往来不息,码头上摩肩擦踵,人头攒动,俨然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我很想下去走走看,但被师父拒绝了,说路上刺客还没查清楚呢,再来个飞天蝎子怎办。

    寻了官驿住下,刘伴伴与沈百户拿着公文去交接。很快就有官员前来探视,却是个青袍的官员,刘伴伴引来,远远和我行礼后,问了几句殿下路途可顺利之类的,就告辞了。我有点不明所以,待到刘伴伴回转后,才知道原因。

    “殿下不知,皇家宗室,是官老爷们的一个忌讳。与你交往深了,就是阿谀献媚,没有士人风骨。不交往了,又失于礼仪,未尽职守。你触法作恶了,官老爷们不去举报皇帝,就是知情不报或同流合污;举报了,又是离间天家亲情,不忠不孝。所以对皇家宗室,官老爷们只能敬,而远之了。这凤阳巡抚兼运河总督换任在即,正是交接繁忙,省了与你照面,派个官来过一下场,事不出错就行了。”

    “那作为皇室宗亲的忌讳呢?”

    “殿下年幼尚无妨,及大时,忌讳也多。忌交往朝中大臣或封疆大吏,有勾连朝政之嫌;忌讳交往军中大将,有图谋不轨之嫌;不得交往大儒宗师,有扬名造势之嫌;连其他的亲王宗族,没必要也还是少串联,省得引来猜测。还有,无旨是不得离开封地的,也不得考取功名,不得私藏兵甲强弩……”

    “那……还能做什么”

    “其他的随便,爱经商的经商,爱作画的作画,爱音律的,爱工巧的,尽可……”老太监想到了个关窍,“若是王府有商铺商队,尽可大做生意,官老爷们都会行予方便,也不来收税的”。没错,这就是历史传说中的画地养猪。只要你不长出獠牙,吃得多胖都没关系。

    想到繁华的淮安府距离中都并不远,而今又有了百万本金,貌似除了种地,未来还可以经商致富,问题是卖什么呢?

    为了让行装更为合理,刘伴伴带着芳官在淮安府大肆采购,于是队伍又变成了一百多人,二十多部大车。出了淮安,繁华渐行渐远。奇怪的是,路过的景致,并不因春天到来而生机勃勃,到了凤阳府地界更有萧条之感,而且萧条感愈来愈强烈。

    远处丘陵纵横,山顶各种怪石林立,许多山都是石头多、泥地少的哪一种。近处平地多有荒芜,杂草长得像树木那么高,水渠堵塞,洼地上往往还有积水淤泥。田地里没人,村落里多的是东倒西歪的空房子,甚至整村整村都是空的。

    这不是一国三都之一吗?怎如此破败。还没问及答案,我就被来了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