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明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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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面圣

    我第一次见到崇祯皇帝的时候,他在想,要不要杀我。而我在想,要不要救他。

    这是1627年11月的一个午后,天气特别特别的冷,似乎阳光也被冰封冷结,让宫墙成为凝固的暗红深红正红的色块。树木大多凋零,唯留少数倔强的绿。地上积雪被清理成堆,金瓦上却披着厚厚的白棉被。古老帝国的心脏,此刻太美,而我却无心鉴赏。

    我低着头,踩着向前行进的影子,默默盘算着稍后的言辞。风吹来的味道很复杂,厚重的部分是熏香味,压制着淡淡的尿骚–像前世重症病房或者失禁的老年人身上那种味道。很不幸,这具身躯感官超好,所以这风味,我只能默默忍受。味道来自我身边的人,他们都是内侍。或者说,广义上的太监。实际上,有地位的内侍,才能叫做太监,这是我刚知道的。

    真实的紫禁城,肃穆、严谨、无声、有序。不像电视剧里乍乍乎乎的“小桂子,今儿去哪里啊?”,内侍们排着队,低着头,交接工作,只有最前的两个身影凑近了交流,听不到声音,只看到对话的空气,形成头上蒸腾的气体,这些蒸汽破了局,否则场景像一动不动的版画。

    有反方向而来的队伍,双方脚步片刻停顿,相互致礼,复又前行。我搞不清他们服色与动作里的阶层含义。服色艳丽的,高阶。拱手作揖弯腰幅度大的,低阶。反之亦然吧。我猜。只是牵我手的少年太监,面目敦厚、衣着朴素,那些服色艳丽者却对他特别有礼。这,反而让他回礼更加严谨恭谦了。对了,他们低声叫他“承恩公公”。

    低着头,别张望。这是来之前我被教会的规矩。或者这是整个宫廷里,多数人日常的规矩。视线穿过鹅卵石小路、穿过汉白玉大道、穿过花岗岩石阶、穿过悠长且阴深的宫墙门洞;一队人的脚步声始终齐整,节奏分毫不差,像极了前世练琴的节拍器。滴。哒。哒。哒。滴。哒。哒。哒。一步一步,我步入了400年前的世界。

    皇帝不在高大辉煌的宫殿里,而是一处雅致简朴的院落,大概是书房吧。门不小,有厚厚的垂帘挂着,隔绝着门外的冷空气,两个内侍低头笼手站在两旁。我被引到斜对面厢房里等候,应该是书房里有人吧。这格局像前世的总裁办公室,门口总有一堆人排队,等着汇报或签字。

    承恩让人拿来一张形似灯笼骨架的绣墩,让我坐在其上,跟随的两名小太监左右立定,而他走到主屋门口复命去了。他并没有贸然进入,而是等到一队端着各式茶点的男女内侍走来,门帘挂起的时候,才一起进去的。乘这机会,我快速浏览起门内的场景。

    房间很大,部分地板有垫高,台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端坐在大大书桌后,高大的屏风前,他身着麻黄色曳撒服,头戴翼善冠,坐姿挺拔,神情严肃专注;台下整齐立着六七个身着绯红官袍、头顶带翅乌纱帽的人物,同样身姿挺拔,端立如松,他们站立着的视线,恰到好处的略低于书桌少年。

    声音传来,抑扬顿挫,如同诗歌朗诵。“扰商困民已久”、“奏请裁撤苏杭织造”、“德为万民之宰”,几句零碎言语飘入我耳中。随后,端着茶点的那队内侍离开了,门帘又再次被放下。

    一炷香,也就是十五分钟左右吧,突然一声整齐的赞颂:“吾皇圣明!”。这声音悦耳,如同这寒冬里的一杯热茶,令人精神振奋。奏对结束了,该我上场了。我心中一紧,扑通扑通,一颗心跳得特别厉害,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嘴巴里蹦跶了出去。

    我赶紧坐直身姿,低下眼帘。片刻,门口经过一排黑桶白底的官鞋,步姿整齐,挺拔的绯袍在上,如同朵朵红云飘过。队列严谨,无人交谈,行走竟有点舞队的韵律,这就是士大夫的风范吗?

    承恩回来了,带我到门口候见。不过这一轮候见的人有点多:先进去一拨是几个年老的太监,拿着几叠图册,为首者白发苍苍,面目古板,正是前几日盘问我的人。还有一个中年道士,一个白须老僧,和我一起候着。道士虬髯纷乱,眼神如刀;老僧目光慈和悲悯,带着点温暖的意思。

    这一世感官超级敏锐,站在门口,我能听得见里面的对话。

    声音年老却不低沉,清晰尖锐。像前世一位足球解说员。

    “七号夏普,八号叫夏普,九号也是夏普,对不起,夏普是赞助商的名字”。

    这短暂的出戏,挽救了我的心跳。深深呼吸,我打起一百分专注,一个字都不敢漏过,毕竟这些对话,能让我知道,我到底是谁。

    “启禀万岁,依前次奏报,奴婢们复核查实,确认如下”

    “泰昌皇帝即位时,郑太妃进美女八人,其中四人为宫中女侍,四人为郑太贵妃母家进献,由是数夜,皇帝召八人侍寝。起居官均有记载”

    一对八?这泰昌皇帝,莫非叫朱根硕?我强忍笑意,让自己眼神游离在阳光下空气里的微小粒子里,尽量呆若木鸡。

    “一个月后,泰昌皇帝驾崩,先皇即位,后妃侍女移宫……”

    声音略微停顿,“移宫”两个字好像被加重了。

    “太医查出其中一人有孕,此女名为叶琳娜……肤白异常、深目高鼻,或有色目血脉。大明此前从未有色目人妃嫔产子,是故,为泰昌皇帝隐,此事鲜有人知。”

    “天启元年六月十五日,叶氏产一子,及满月,宫中录下婴孩指纹掌足印,并授玉佩为凭。太医言此子先天不足,恐早夭…….,暂未录名造册,叶氏亦未封赏。”

    “天启二年秋,宫人报仁寿宫有野猫夜啼,懿安皇后叫人去查找,却寻到了此儿,此儿肩头有怪异刺青,乃是叶氏所为,而叶氏,此时已病入膏肓。”

    “宫中最忌妇人厌胜,且此儿双瞳异于常人,有不祥之兆。先帝怜其幼年丧母,太医复言此儿先天不足,便令奉圣……令客氏暗中收养,待日后再议。”

    “天启四年二月,京师地龙翻身,各处多有折损,客氏急报,此儿夭折。先帝深叹怜息,令客氏以家侄之礼,好生安葬,并收回玉佩凭证。”

    “五日前,锦衣卫奉命抄查魏逆一党家产。寻得魏逆侄儿良卿名下一处院落,院中查得男女奴仆十数人之尸首,尽已被灭口。却有一小儿躲藏在地窖中,奄奄一息。此儿胸挂皇家玉佩,正是当日客氏上交之皇子玉佩,不知为何又回到此儿身上。魏良卿此时已伏法,锦衣卫暗中提审魏逆一党,此儿之事,均无人知晓”

    “奴婢们不敢私自做主,因而奏请皇帝裁决。经反复勘验,指纹掌足印与当年婴孩吻合,正是当年仁寿宫孩儿,泰昌皇帝遗血…….”。

    “嘭!”我脑子一懵,犹如被一颗巨石击中。

    泰昌皇帝是谁?

    我是泰昌皇帝的遗腹子!

    泰昌的儿子是天启,天启的弟弟是崇祯……

    我知道这是明末,但不知道今夕何年。更不知道,我……是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不愿承认的弟弟,魏忠贤谋逆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