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饭馆的确是有些拥挤了。倒也不是地方太小，而是生意太过火爆。十几张桌子几乎都有人占着，中年男人们吃完饭就围在一起喝酒唠话，也不愿离开。确实只有江鱼这张桌子看起来还算清净。或许是因为靠着窗户比较冷的缘故。

    竹帘再一次被掀开。来人仿佛是个文弱女子。手上没有一点劲儿。竹帘都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不过江鱼还是从屋子里的光影变化中看到有人进来。来人右手轻轻拉起竹帘，将竹帘抬高，左手伸出去扶着一个女子的胳膊，女子也轻轻走了进来。男人又轻轻放下竹帘。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店小二连忙跑到门口。询问顾客需要点什么。

    中年男人用手撩拨了一下头上有些散乱的黑发，江鱼这才看到他的胳膊下还夹着一本书，不过距离太远而且光线也不够所以看不清楚是什么书。

    他轻轻一笑，对小二轻声说：“只要两碗素面就好。”

    小二点了点头，收起刚刚准备好的菜单对中年人道：“您找个地方坐，面马上就来。”

    店小二对每一个人都显得彬彬有礼，无论来的人点的菜多菜少，还是对他的态度如何，他总是能够微小面对。这让江鱼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素面刚上来时太烫。咕嘟咕嘟直冒热气。江鱼有些难以下咽。不过在窗户边放了这么一会后温度刚刚好。江鱼看到旒歆的面依旧烫的厉害，便随手把两碗面换了一下。把面重新放到窗户底下。两人并排坐在一起。不过旒歆也没有立即开吃，和江鱼一样也看着中年夫妇。

    江鱼换过面，把旒歆的面放到窗户底下后再回答头却发现中年夫妇已经走了过来。正在寻找空闲的座位。

    这里只有黄巢刚坐过的桌子是空闲的。他们理所应当的坐了过去。刚好和江鱼二人隔着两张桌子面对面。

    空气中似乎还留着酒香，浓烈的酒香中又有一丝梅花香。冷风吹过的时候这些奇异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江鱼终于看清了中年夫妇的脸。

    眉阔目直，一头乌黑发，两眼明亮，挺拔高鼻梁。鼻子下面还有一条“一”字型的胡须，不过并不长。头发随意的披落在肩上，他穿着一身厚重的粗布灰色袄子，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已经很旧了，不单单旧，似乎还沾染了很多灰尘。

    他伸出手，把夹在胳膊下的书抽出来，用力反向折两下，好让书没有褶皱，其实这本书上已经有了很深的褶皱。然后书平摊在桌子上。又卷起并不干净的袖子在书的封面上用力擦了三下。

    这本书看起来很古老，腊封的厚纸皮已经被磨的差不多了，完整的地方还能反射出一些光亮。书面上的褶皱向江鱼倾诉着时间的年轮，江鱼并没有看清楚这本书叫什么。只是从书角处并不能看见有任何的破损。看的出来他经常翻动这些书但同时也很爱护这些书。

    或许是发现了江鱼在看他，他慢慢抬起头，对着江鱼和旒歆轻轻地笑了一下。

    就像春天到来一般。岷山之巅上最高的几个雪粒在春风的荡漾下发出一声轻鸣，逐渐变得晶莹剔透，然后所有的雪花都开始变得晶莹起来，远远看去，这座高山似乎是用亿万颗微小的珍珠玛瑙堆积而成。

    春风荡过，万物复苏，从不可知之地传来一声轻响，这些幼小的珍珠玛瑙从晶莹剔透逐渐变的越来越小。一滴滴雪水从缝隙中泊泊流出，将它们包裹起来。雪水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涌出，不断汇聚，形成一个个大水珠。水珠不断吸收雪水，变得越发饱满。最终不得已向下倾出，一个个大水珠在太阳的照耀下，在春风的吹拂下，汇聚成一条条流水，一条条流水再次汇聚，变成一条条小溪，小溪再次融合，变成一条条江河。

    江河之水从遥远的雪山中奔流而下，一往无前。穿过高山平原，越过山川峭壁。所过之处万物生长，生灵复苏。小草从悬崖峭壁上，从高山丘陵中，从农田地头上，从野火烧过的平原上。从世界各地冒出嫩绿的丫片。

    一时间，漫山遍野鲜花齐放，高山丘陵被花朵覆盖，荒漠古迹也被绿色淹没，整个世界充满了生气，大地上响彻着古老的歌谣。

    他的笑竟如此迷人。就像春天的赞歌。让人如沐春风。

    江鱼也笑了笑表示回应，夫妇二人很快也发现了窗外的梅花，坐在椅子上共同谈论着梅花的香味。

    女人说：“这梅花开的真好，我想以后我们可以多来几次。”

    男人伸出双手握住女人的手，他们的手都很细腻，像是富贵人家。男人说道：“好啊，你若想来，以后我们就多来几次。”

    二人的对话在江鱼看来不免有些肉麻了。不过这种平凡的生活本就如此。没有太多的新鲜和激情，只有相互的陪伴和温情。

    “这么喜欢梅花，为何不在家里种上几棵呢？免得总是跑路。”江鱼抬头问这对夫妇，语气之间尽量显得自己有礼貌。

    女人只是笑了笑，她笑起来很普通，并没有回答，二十扭过头看着男人的侧脸。

    男人轻轻压下女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却依旧没有松开。他似乎并没有刻意笑，不过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嘴角总是微微上扬。对江鱼说。

    “人生的意义在于前行的路，如果把喜欢的都放在眼前，很快就不再喜欢。距离，能产生别样的美丽。”

    江鱼觉得他的话似乎有道理，但是不多，反驳道：“努力追求，不就是为了结果吗？一直走在前进的路上，却看不到终点的方向，人生还有何意义？”

    “小兄弟你应当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有一个结果，大部分事情都没有结果。我们生于世间，只是为了能够体验这个世界，在这个前提下，很多我们看重的事情都不再重要。”男人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梅花，梅花上已经落下了斑驳的雪花，灰白交替。他继续说道。

    “就像这梅花，它的一生何其短暂，从风雪中来，又从风雪中去。它所追书的，不过是凌寒独开、有暗香来。花开过后，便是花败，它的生命也将走到终点。而更多时候它会被过路人折断，它的一生也将终结。再它活着的每一天，都要生长再开花的路上，但是也不必把开花当成活着的唯一。更应该活在活着的每一天。”

    “你见过土木堡中士兵们的厮杀吗？”江鱼反问一句。

    男人摇了摇头：“我没见过，不过我见过边境上唐国士兵和庆国士兵的战斗。”

    他的话永远那么风轻云淡，无论说的什么话，都让人感觉很舒服。同时也听不出他的态度和想法。

    “每一个战场上的士兵，他们都有一个同样的目标。那就是活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是抱着能活多久活多久的态度上战场的。他们的终点就是再战斗结束的时候依然能够喘气。提着刀回家喝上两口美味的桃花酒。活着，要为最终美好的结局而活，只看眼前的美好，不能活到最后。这梅花完全能有自己的选择，它可以忍辱偷生，它可以张满尖刺，它可以长满毒液。只要能活到最后，就可以。”

    江鱼说这些话的时候，脑海里闪过在土木堡的十几年时光。他看见过太多英勇的战士醉卧沙场，也看见过无数的马贼依旧谈笑风生。不过他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把话题扯远了。

    男人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轻松的笑容。不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