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便夜里带些纸钱，偷偷去看望陆司。

    然后将乡里发生的事，一点一滴都说给陆司听。

    陆司听得兴致勃勃，我想要他出山，可陆司死活不同意。

    陆司不下山，我只得偷偷与他见面。

    有时候，我真想他早日投胎做人，这样他们就可以成为明目张胆的一对话唠。

    有一次，我又带着纸钱上山了。

    与往日不同的是，我找遍了茅草屋的各个角落，也没有发现陆司的踪影。

    满林子的阴风吹得我心里发凉。

    密林里一片阴暗，没有阳光照进来。

    正当我急得心里发怵的时候。

    地上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我往左动，影子就往左。

    如影随形。

    没有阳光，哪来的影子？

    我惊悚无力，情急之下大叫陆司的名字。

    陆司怪笑两声现了身！

    自那一刻起，我就想找个替身换陆司投胎转世。

    7

    于是，我将目光盯向了王光。

    乡里修桥，我独自赞助了一千两纹银，不料引起了乡里一些人的注意，比如：王光。

    王光找到我，上次的二起医疗事故，赔的银子还不够，得多加一倍。

    况且，是因为有他的保护，我得以平安出诊到现在。

    我知道他是瞎扯，答应再赔一千两纹银给他，可我拒绝向他上交保护费。

    他拉着我又是一顿胖揍，说这事不是我说了算！

    他要我带他做学徒，工资就是我出诊费的五成。

    我每次上山采药，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这山上奇珍异草挺多，鬼的传说是拿来吓人的吧！我只要把这些药草拿去市场上卖，那得多少钱啊？”

    王光脸上浮起一个贪婪的笑容，好像真看到满山的金银。

    我心里一惊，这药草要是被卖了，以后还怎么替乡里百姓看病？

    王光平日里无恶不作，他要是死了，我也是为民除害。

    我趁他蹲下采药的时机，拿着石头用力砸他的后脑勺上，他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我在心里默念，王光啊，我也是被人逼得无奈，现在替陆司来做山鬼，也算是善终。

    我会替陆司好好谢谢你，金山银山都烧给你。

    突然王光闭着眼僵硬地站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才发现他背后那道黑影一闪，陆司在后面支起了他。

    王光的脸色由惨白转为红润，神气快要缓过来了。

    我生气，责备陆司，为何要救一个坏人？是不是非得要我也变成鬼？

    陆司摇头，说只要我快乐就好！

    8

    陆司说鬼也有寿命，时间一到，就会灰飞烟灭。

    眼看陆司一天比一天苍白无力，已是落日余晖，我心急如焚。

    我跑到那棵大树下，望着那一圈的吊尸。

    发现一排九个死人，前四后五，中间还有一个空位。

    我毫不犹豫地，将背篓中的绳索呼啦一声搭上了那个空位的树身。

    然后，我爬上树，将头伸进套好的绳索里。

    我闭上眼的那一刻，眼前闪现出陆司的脸。

    一阵冷风刮过，听无数落叶被卷起的声音，我被人抱了下来的同时，看到绳索碎成了片。

    “你傻……”

    陆司的眼底有种深不见底的痛。

    一滴冰冷的泪落在我的长睫毛上，我晕了过去。

    9

    透过这滴泪，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大名鼎鼎的赤帝之子，就是我陆泽。

    那一年，全国旱灾，瘟疫流行。

    明面上，我是名副其实的太子殿下。

    暗地里，我是妙手仁医榜上排名第一的神医。

    为了救全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随国医馆的名医微服私访。

    救下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

    得知我父皇母后得病受困于皇宫深庭。

    我心如刀绞，恨自己能救苍生，却救不了父母。

    我带医队马不停蹄从千里之外赶回皇宫。

    见到的却是父皇母后冰冷的两具尸体。

    原是父帝见我弃百姓于不顾。

    得知自己和母后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遂将自己与母后二人吊死在宫殿城楼。

    以示警醒。

    我痛哭流涕，可为时已晚。

    父皇留下一纸遗书。

    先百姓后江山。

    水可推舟，亦可覆舟。

    百姓乃国家社稷之根本。

    民不聊生，帝王之责，父帝以死谢罪。

    10

    父皇母后尸骨未寒。

    我含泪前往重灾区。

    经过三个月的艰苦奋战。

    终于平息了疫情。

    当我筋疲力尽，回到皇宫大院。

    连我所在的行医团队一共十人被收押死牢。

    皇叔陆廷广以疫情扩散，死伤无数百姓为由。

    三日后判处行医团死刑，其中包括我。

    我记得那天烈日炎炎。

    我们跪在火辣辣的石板上，我痛哭流涕。

    父皇啊，这就是你心心念念。

    以死捍卫的国土与民生。

    值得吗？

    不值得。

    11

    太阳不偏不倚的照着广场中央。

    那便是午时三刻。

    刽子手，手起刀落。

    忽然一人双掌齐发，龙卷风袭来。

    风沙顿起，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我背上的绳索一松。

    陆司替代了我。

    陆司习武，和我年纪相仿。

    我们无话不谈，彼此交换心事。

    可后来我才知道。

    他有一个比鬼还凶恶的爹。

    那便是我的皇叔。

    心心念念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亲人。

    我悲痛欲绝。

    来不及作出反应。

    刽子手，手起刀落。

    陆司身首异处。

    我越过人群，拼命的跑。

    我的命，是陆司以命换来的。

    为了他，我要好好活下去。

    12

    我梦醒时分，看着熟悉的陆司。

    心中百感交集。

    我轻轻的唤他：“陆司大哥，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眼里深情万丈。

    他满眼心痛：“你看到了我们的前世今生？”

    我点点头。

    陆司一滴清泪落下：“我的父亲，亲手赐死了我的母亲，只因母亲反对他揭竿造反。”

    我心痛：“可虎毒不食子，你能保自己。”

    陆司：“身为男人，不足以保护自己的母亲，生亦何用？”

    他一句话，又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是紧紧的抱住他不松手。

    从今往后。

    他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哪怕他是鬼。

    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欠他一条命。

    陆司深情：“我只要你好好活着，不要再自暴自弃。”

    我想救陆司，想办法让他投胎。

    可是他说，他只要我好好活着。

    他对尘世没有牵挂，除了我。

    我难过。

    恨不得当初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13

    忽然头顶异响传来，树上的那一排吊尸蠢蠢欲动。

    许多年过去，日夜风干。

    吊尸渐渐变成了傀儡。

    他们面目全非，脸上七个暗黑色窟窿，只剩下皮包骨。

    他们扑通一声齐唰唰落地，整排向我袭来。

    陆司迅速扑过来挡住我。

    我拼命挣扎着推开他。

    我想一命换一命。

    我要陆司，重回人世间。

    命本来就是他的，我要还给他。

    吊尸的手已经伸到了我的前胸。

    胸前的衣服被撕得七分五裂.

    陆司拖着我迅速往后，飞奔撤退。

    “陆泽，你这个傻瓜！你忘了你的父母是如何死的吗？”

    “你死就违背了我们的初衷。”

    “百姓需要你，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顿时醒悟，恨自己，恨得痛不欲生。

    我要好好活着。

    延续父帝母后和陆司的期望。

    还有十具吊尸的冤魂在警醒我.

    14

    我想带陆司离开乌芒山。

    可陆司不同意。

    鬼不能见阳光。

    这里地处密林深幽，适合鬼修心养性。

    我笑话他，鬼还要修养？

    他却反驳我，人性复杂，死后做鬼都不纯粹。

    我想起往事，哑口无言以对。

    我突然想起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陆司问我何事纷扰？

    我说起上山之前的两起医疗事故。

    王大爷的脚。

    李大娘的盲肠。

    并非我糊涂，不对症下药，当时情况诡异得自己都怀疑。

    陆司满眼含笑，似乎末卜先知。

    “你是否觉得手术刀无法控制？”

    我重重的点头，满脸狐疑的看着他。

    陆司忍俊不禁，抚掌而笑。

    他告诉我。

    王大爷的前生，就是那手起刀落的刽子手。

    李大娘的前世，是王大爷在红楼的十年姘妇。

    王大爷一生，杀人数不胜数。

    李大娘一世，拐卖妇女无数。

    你说王大爷少只脚，李大娘少条盲肠。

    那也只是还上辈子欠的债，罪有应得。

    我总算明白了。

    陆司借用我的手，对罪恶深重的两人略施惩戒。

    并借此将我引入了乌芒山。

    15

    我无父无母，原本就是孤身一人。

    为了陪伴陆司，我将简陋的家当搬进了乌芒山。

    白天陆司帮我采草药，我外出行医。

    晚上我将外面的奇闻异事讲给陆司听。

    偶尔遇到山下无人打扰我。

    我便跟着陆司一起上山看花看草，躲在草丛看日落。

    鬼也有寿命。

    我和他扳着手指头过日子。

    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

    山里少了国恨家仇。

    朴素平淡的日子细水长流。

    我问他，乌芒山上为何六月会飞雪？

    他抿嘴笑：想你来看我！

    我笑他，他为人时想我，他做鬼时也想我。

    于是。

    一人一鬼。

    永不离心。

    ……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