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体的医疗机构里的人很少，与其说林升呆在的地方是医疗机构，还不如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科研场所。

    这是林升第一次看到自己身体缓缓地成长起来。

    断掉的骨骼就好像拼接瓷器一样的被修复，全身上下几处完好的皮肤像苔藓一样慢慢地覆盖到肌肉上，与此同时，全身上下坏掉的组织器官开始重新发育起来。

    在这个封闭的罐子里，林升度过了一段非常寂寞的时间，在他身体逐渐恢复的过程中，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林升能见到的只有一面白色的墙壁，好在他已经开始逐渐习惯了这种孤独。

    对于新纪元来说，孤独是一种常态。

    现在林升已经不把孤独视为一种痛苦了，相反的是，他开始享受这个过程，并开始真正的思考起来他来到新纪元后经历的种种。

    林升回想起他通过人类资格测试后内心的喜悦，而这种喜悦对上艾雪的离去而又让他万分痛苦——一方面林升在内心充满了对复合体严苛规定的不满，但他同时又窃喜于自己能够通过审核。

    当他回过神来，彻彻底底地冷静下来后，在这个冰冷的罐体里，林升心里偶尔会冒出一种邪恶的想法：还好是他获得了人类资格，不然被高维结构命中的岂不就是我了？

    由于麻醉的效果，林升连做些什么转移注意都做不到，他只能继续痛苦的思考下去。

    林升甚至开始希望人类资格测试变得更加严苛一些，最好是每一个选上来的人都是圣人，这样这次可怕的袭击就不会发生了。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在漫长的思考中，林升甚至开始把这场灾难归结到自己身上，他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一个问题。

    与内心痛苦的林升不同，林升的身体觉得非常非常舒适，虽然所呆在的罐子和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有些区别，但是他全身所有的神经系统还是很高兴。

    全身无时无刻传来的满足感和舒爽的感觉这让林升更加的痛苦，因为每当他脑海里闪过一些不好的念头时，他都感觉非常愉悦——当然好的念头也是。

    但这让他开始无法分辨起来究竟哪个念头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

    对于林升来说，当他被送回了M-31区域，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而当他回到M-31区域第一时间听到的就是一个可怕的噩耗。

    杨磊和克莱尔死掉了。

    杨磊和克莱尔死在了艺术馆里。

    尽管主控AI已经将核弹的破坏力降到了极限——但位于关节节点的两人还是消逝在核弹爆炸的火球中了。

    ……

    林升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杨磊为了报答自己拯救他母亲的恩情，带他来找克莱尔一起前往废墟区，但现在还没出发就死了！

    林升不知道自己怎么去面对那个笑眯眯地将自己和杨磊送出门的老太太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杨磊的死。

    在后面的几天里，除了去参加了一次M-31举行的祭奠仪式外，林升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在举行葬礼的那一天。

    那个巨型引力场发生器上望不见尽头的黑色平台现在林升能够看到它的边缘了，黑色平台上所有的网点在那一天都缩回了那黑色的平台下，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前来祭奠那些这场袭击中死者的人。

    这是林升来到新纪元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这场祭奠仪式由一位圣者主持，作为这场袭击中的关联人员，林升站在最前排，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位圣者脸上露出了其为沉痛的表情。

    圣者“史”送走过很多人，就像很多人觉得道德伦理委员会的标准过于严苛一样，荀史同样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辞去道德伦理委员会的职务后，他开始为降低人类评判标准而努力。

    三相金属的规范化生产中很重要的推动力量就是他，相较于许多沉迷于研究的圣者，曾在道德伦理委员会任职过的“史”对于那些尚未获得资格的同胞抱有极大的歉意，他也是唯一一位将自己信誉值中的一半用于建造三相金属生产线的圣者。

    可以说复合体中一切具有智能的生物都很敬重这位圣者。

    荀史身后飘着二十多个黑色的石头，他手里也捧着一个，站在这个黑色的平台上，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在宣扬一个理念——那就是让所有拥有智能的生命都能相互理解，这场悲剧发生的根源就是拒绝理解与沟通。”

    “很多人类并不将自己的过去视作自己的一部分，而有些人则是在重获新生后去帮助那些处在困境的同胞，复合体划分人类资格的初衷并不是让那些得到了资格的人显得高人一等……”

    “在这场来自人类升维组织的策划袭击中，有二十多位同胞为了拯救那些尚未获得人类资格的人们的生命而牺牲，复合体从来都不认为未获得人类资格的不属于我们的一员，复合体不欢迎的只是那些堕落和自我放弃的人……”

    荀史的声音更加低沉，黑色的平台上所有人的内心都随他的声音的变得低沉而更加痛心，许多人甚至不能维持自己的站立而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升怔怔地盯着那些环绕在荀史周围的黑色的石头，荀史的低沉的声音就好像从遥远的星空而来，重重的砸进了他的耳朵里。

    “从这些心中的存在善良和良知的人身上，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

    “按照复合体的传统，这些真正践行自己内心的理念的逝者，他们的备忘录助手残骸将化为这个黑色墓碑的一部分，但是他们的备忘录助手都蒸发在核弹爆炸的火球中了。”

    林升只觉得一个支撑自己身体的支架被抽走了，他的身体一下子砸在冰冷的平台上。

    荀史走到平台的边缘停住，紧接着半跪在那里，将手里的黑色石头紧紧的镶嵌在平台的边缘。

    第一块，第二块……

    整个过程中，在这个宏大的广场上，只有一种恢弘的肃穆和死寂。

    在将最后一块黑色的石头镶嵌在平台边缘后，林升的眼泪早就模糊了他的视线，在他无声的哭泣中，荀史开始了葬礼的结尾。

    “死，对于善者并非是终点，对于这些伟大的牺牲者来说，他们人生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

    在那场葬礼之后，林升一直缩在M-31区里挂载在平台上的一个屋子里，除了吃饭，他一直把自己关在自己那个巨大的备忘录助手里。

    只有在那个熟悉的环境里，林升才能通过全身传来的愉悦感来稍微逃避一下巨大的痛苦，同时他一直在尝试通过自己的备忘录助手连上复合体的网络。

    有时候林升会登上自己曾经的那个关联账号——上面杨磊的通讯头像一直是灰色的。

    “为什么还是不行！”

    在又一天的失败后，林升颓废的倒在备忘录助手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备忘录助手在运作着，哪怕是查询他的人类账号下能源使用情况，他也能清楚的看到，每天他的备忘录助手都在消耗一个可怕数量的电能。

    今天依旧一点进度没有，就在林升准备就这么睡觉的时候，他的手环突然震动起来。

    “林升，我是杨磊。”

    睁大眼睛看了这条消息好多次，林升觉得自己被一种突然的幸福击中了。

    “杨磊！你还活着！”

    “我的情况有点复杂，林升，你同意一下视频邀请，我有些话要交代。”

    杨磊的话语有些冷冰冰的，兴奋的林升并没有注意到一点，他迅速地在手环上点击了同意。

    一个小小的虚拟投影出现在林升面前。

    “抱歉林升，我和克莱尔恐怕不能陪你去废墟区了，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死掉了。”

    一面兴奋的林升就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什么意思？还有，你们不是在袭击中……”

    “我和克莱尔现在在绿洲网络的神经组合网络里，虽然我的意识和记忆还在，但归根结底，这只是一个备份。”

    投影里的杨磊挠了挠头：“虽然自己说自己是一个备份很奇怪，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对于在某种意义上征服了死亡的复合体来说，每个人类的死亡都是要报备的。

    “你可以把我看做成一个拥有了杨磊全部记忆和情感的杨磊，很绕口是吧！”

    看着杨磊那熟悉的声音、动作甚至是说话的口吻，林升很难把面前这个杨磊的身影和“复制体”挂上钩。

    杨磊给林升讲了讲当时核弹爆炸时候他的反应。

    “我的备忘录助手在核弹爆炸前就把我的所有数据传上来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获得了人类资格的人想死亡都很难。”

    这也是复合体对于人类资格谨慎的原因，对于能够熟练使用备忘录助手的人来说，绿洲网络向所有人类开放了神经组合网络的储存权限，每一个人都可以时刻备份自己。

    “虽然我还活着，但是由于复合体的规定，杨磊这个身份就相当‘死亡’了，而且由于后续记忆和意识体的检查备份很复杂，我和克莱尔就不能陪你去废墟区啦！”

    “活着就好……”

    林升现在不想去计较复制体究竟是不是杨磊本人，他只对杨磊和克莱尔依旧活着感到欣喜。

    杨磊的虚影反而开始安慰起林升来。

    “我又不是那些疯狂的意识连续理论的拥护者，你就当我睡了很长一觉就好了。倒是你得重新振作起来，我可不想看到你变成自弃者。”

    听到杨磊熟悉的“安慰”方式，林升在袭击事件后第一次笑了，他打开备忘录助手的舱门，一个飞扑扑进柔软的床铺上，林升边哭边笑。

    “活着就好，我明天就去废墟区，等你们回来，我的信誉值一定超过你们了！”

    “呃，我的信誉值其实……”

    虚影刚刚想要出声解释，他就发现林升已经睡着了。

    这些天林升一直都非常的疲惫、还有自责，而加上一直没能成功启用备忘录助手就更让他劳心费神了，在听到这么多天第一个好消息后，林升在接触到柔软的被褥后立马就沉沉的睡过去了。

    “好好休息吧。”

    在通知服务机器人给林升盖好被子后，杨磊叹了口气，终止了通讯。

    “所以说，克莱尔啊，咱们这下可得做几年苦工了……”

    在神经组合网络里，杨磊向一旁的克莱尔抱怨道。

    “我早就习惯了，”克莱尔对于杨磊的矫情有些不屑，“反正对于寻踪者来说，死亡是家常便饭。”

    “克莱尔？你又进来了？”

    克莱尔看着这个飘到身边的老头，不甘示弱的和这个“常客”斗起嘴来。

    “我再怎么也不会比某个‘常客’对这里更熟悉。”

    两个“死亡”的常客在神经组合网络里斗起嘴来，只有杨磊面对着这篇空荡荡的空间发愁。

    “又要构架新区域的底层逻辑……”

    只有杨磊受伤的世界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