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元单掌拍上桌面，那一摞茶碗登时被震地离开了桌子，他双手急挥，使出一招“分花拂柳”，手掌拖住两只茶碗一旋，准确无误地将滚烫的茶水尽收碗中，随即绕腕卸力，稳稳当当地又把茶碗搁在了桌上。

    碗中茶水劲力未消，碧绿的茶汤打着旋儿，逐渐平静，茶水一滴都没有泼洒出来。

    几个老头既惊异，又觉得有趣的紧，都围到他的身边，有的瞧他的一双手，有的查看桌上的茶碗，叽叽喳喳地赞道：“好功夫。”

    鹿野苑在一旁连连拍手，一脸骄傲之色，笑道：“老爷子，我这弟弟的身手可还过得去？”

    她自是有意叫云天元在他们面前展示实力，这几人虽然都是心思单纯，性格直率的老顽童，但毕竟不知底细，难分敌友，又都是喜怒无常，保不准一句话说错，触了霉头，犯了忌讳，万一要是想动手，几人也要掂量掂量。

    云天元与她相交多年，又怎会不知她的用意，当下也是表现的潇洒之极。

    他淡然一笑，将茶碗端在嘴边，吹了片刻，一饮而尽，淡然道：“老前辈的茶是好茶，只是这么热的天儿，要是能有口凉茶消暑，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山羊胡老头闻言大喜，他本就欣赏云天元的武功，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起了玩心，拍手笑道：“没问题，瞧老头子我再给你变盏凉茶。”

    说罢又大步来到铜壶边，冲着那个阴阳发须的老头叫道：“大哥，来帮忙，咱们给这两个小娃娃露一手。”

    阴阳发须的老头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慢慢悠悠地背着手走了过去，白了山羊胡老头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双手起势，至于丹田之处，一手在上为正手，一手在下为反手，是个运功行气的样子。

    山羊胡老头见他准备出手，“嘿嘿”一乐，双掌连拍，厚实的铜壶被掌力拍凹陷下去，茶水似一条黄龙从壶口飞出，比之前的水柱粗了不少。

    那茶水黄龙刚喷出壶口，只见阴阳须发老头轻喝一声，双掌画了个圆，凌空击去，内力和滚烫的茶水甫一接触，那道水柱居然激起了袅袅的烟雾，好似寒冷的冰块散出的寒气。

    茶水穿过他的双掌之间，力道丝毫不减，反倒似是又强劲了几分，长枪一样的射向云天元。

    “当心！”鹿野苑低声喝道。

    云天元长臂贴着桌面横扫，将几只茶碗尽数揽在臂弯，同时左手一掷，一只茶碗“嗖”地飞出，与那道水柱撞在一处，立时碎裂，那道水柱也被茶碗一挡，在空中炸开，好似一朵绽放的水莲花。

    云天元快似雷霆，双足一顿，跃至半空，双手各扣着几个碗边，使出一招“天花乱坠”眼疾手快地用茶碗去接那散开的水花。

    转瞬间，四散的茶水被他全都接在了茶碗之中，他折身落地，双手一甩，几只装满茶水的茶碗在桌上一字排开，茶汤还在碗中荡漾。

    “好厉害的小子，好俊的招式！”山羊胡老头看他又一滴未撒的接住了茶水，兴奋地拍着巴掌大呼道。

    “小家伙，怎么样？这茶够不够你消暑？”阴阳发须老头撤掌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气，又翻了他一个白眼，颇为得意地搓着双手，看着云天元问道。

    云天元伸手去拿茶碗，手指刚一接触，竟然好似触到了一块冰疙瘩，失声道：“好凉。”

    鹿野苑也是伸出指头试了试茶水的温度，面色有些诧异，试探地开口道：“凝海神功？”

    那阴阳发须的老头也有些惊讶，半闭半睁的眼睛张大了不少，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挺有见识，居然认得出这功法。”

    鹿野苑当下心中明亮，拿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冰凉，一丝凉意从口舌一路滑到了肚肠。

    她又扫了这四个老头一眼，说道：“若是我猜得没错，几位老前辈便是‘西夏七鬼’，对么？”

    那几个老头听罢齐声大笑，那个大胡子开口道：“不错不错，好眼力。”

    山羊胡子老头接嘴道：“我可是越来越喜欢你这个小鬼头啦！你猜对啦！”

    “我是伏矢。”山羊胡老头自我介绍道，说着他指着那个阴阳发须的老头说：“这是我大哥尸狗。”

    紧接着，伏矢又依次向鹿野苑介绍着余下二人：“那个胖大胡子是老五非毒，瘦子是老幺臭肺。”

    这‘西夏七鬼’乃是兄弟七人，早年成名于渭州，叫做‘渭水七鬼’，不知师承何人，武功自成一派，且七人各修一路，连起手来也称得上一流高手。但因七人性格顽劣，脾气古怪，做起事来经常毫无规矩，离经叛道，不知何故惹怒了当时人称‘燕云奇侠’的陈奇。

    陈奇要捉拿七人，七人自知不敌，便且斗且跑，一连斗了数日，从渭水斗到了兰州。

    七人被追赶了一路，追出了怨气，便在八盘峡与陈奇约战，并立下誓言，若是七人输了，便远走西夏，永不回中原。

    陈奇武功高绝，与七鬼激斗了两天一夜，虽最终胜出，但他也因此内息耗尽，力竭而亡。

    七鬼见状，感叹陈奇乃大丈夫，真英雄，不禁懊悔惭愧，便在为其立碑修墓之后，当真远走西夏，三十余年没有踏足中原半步。

    “听闻几位老前辈一直待在西夏，为何今日会来到这泰山地界？”云天元对七鬼也有所耳闻，当下未及多想，便开口问道。

    伏矢听他询问，脸色一沉，愤愤道：“我们兄弟七人的确是一直都在西夏隐居，本打算有生之年再也不重回中原，毕竟我们与陈奇那个短命鬼有过誓约……”

    他长叹一声，又接着说道：“但为了替我们那三位兄弟报仇，也不得不违背誓言。”

    鹿野苑见他神色悲戚愤恨，又想到七鬼如今只见四鬼，暗猜其余三人大概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是婉转地问道：“不知几位前辈与何人结仇？”

    那瘦猴子臭肺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小丫头，此事与你无关，看在我们几个老头子颇为喜欢你们的份上，劝你一句，喝了茶就赶紧离开吧，免得一会恶斗起来，殃及你们。”

    “对对对，你们两个小娃娃快走吧，咱们今日相识，又极为投缘，若是我们大仇得报，日后海阔天空一定有再见之时；若是我们兄弟四人技不如人，真成了死鬼，你们要是有心，就回来替我们收尸，埋在一处就成。”

    伏矢十分洒脱地一挥手，作势要赶他们离开，几人脸上都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之色。

    鹿野苑与云天元面面相觑，几人萍水相逢，相识也不过半个时辰，但是四个老头直率单纯，热情真诚，她心里也有了些亲近之感。

    可理性地想想，她二人毕竟是奉凌霄录而来，有阁中嘱托在身，自作主张地插手他人之事，只怕大为不妥。更何况她也还不知道那报仇的对象是谁，若是为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四个老头，而与其余门派结仇生怨，实在是得不偿失。

    正在她犹豫之际，忽然有马蹄声从远处传入她的耳中。

    “有人来了。”

    四鬼闻言也侧耳去听，却什么都没听见，互相对望了几眼，伏矢又开口催促道：“既然来人了你们就立刻走吧，说不准正是我们的仇人来了。”

    鹿野苑在心中盘算了一下，那马蹄声紧促，是个发足飞奔的意思，算着声音传来的距离，自己此时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还是会与来人打个照面。

    既是如此，索性也不走了，一来自己与四鬼非亲非故，只要不出手助阵，也不怕被人牵扯其中；二来她命犯太极，好奇心此时旺盛的出奇，倒也想看个热闹，瞧瞧那人到底是谁。

    想着，她便又坐回了桌前，笑道：“老前辈你不知道，小丫头我啊，什么都怕，可偏偏就不怕惹麻烦。”

    “哈哈哈哈哈，有胆识，你这小丫头可越来越对我们老头子的胃口啦！”非毒大笑着捋着茂密的胡子，满眼都是喜爱之色。

    伏矢挠了挠头，转脸去看大哥，投以询问的目光。

    尸狗仍是一副趾高气昂地样子，鼻孔中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也没说什么，却是默许了的意思。

    伏矢心里也实打实地喜欢这两个小娃娃，不想二人离开，此时见大哥首肯，也立马欢喜道：“你们两个要想留下也行，不过既然是我们兄弟与那人的仇怨，便要我们四人亲自来了结，待会动起手来，你们就乖乖坐在这里喝茶看热闹，万不可横插一手，知道么。”

    鹿野苑欣然点头答允。倒是云天元本性善良，心中有些担忧四鬼，犹豫道：“不知那人修为几何？四位老前辈可有必胜的把握？”

    几人脸上皆露尴尬之色，尸狗冷哼一声，开口道：“若是我们兄弟七人俱全，当有胜出的希望，如今只有我们四人，断无获胜的可能。”

    云天元见几人连连点头赞同，顿时气结语塞，明明是必输无疑，几人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急道：“既知绝无必胜之机，几位何苦还要一意孤行呢？不如先行离开，再从长计议也不迟啊。”

    几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笑声豪迈坦荡。

    伏矢拍拍他的肩膀，感激道：“小娃娃，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是我们几个老头子却不能听你的。”

    “这又是为何？”云天元问道。

    四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释然和坚决。

    伏矢笑着说道：“这世间总有些事，明知做不到，可还是要去做，有些人明知见不到，可还是要去等。当你碰到这样的事，遇见这样的人，你就知道，生死浮华，和它比起来，都不重要啦。”

    云天元听了个云里雾里，还想开口再劝说几句，却被鹿野苑扯住了衣袖。

    鹿野苑拉他坐下，把一碗凉茶推到他的手边，冲他微微摇头，示意多说无益，轻声说道：“别着急，咱们静观其变，若几位老爷子真有危险，你再出手相助也不迟。”

    云天元只得默默点头，算是答应了。

    几个老头见云天元乖乖坐下了，便匆忙地清理了地上的碎木破碗。臭肺拾起抹布搭在肩头，依然扮作店家，伏矢与尸狗、非毒三人也坐回了角落的桌子，低头不语。

    刚准备妥当，那马蹄声便已近在咫尺，三匹骏马从林中转了出来，离茶肆越来越近。

    鹿野苑抬头去看，只见马上乘着三人，一男二女，三人本是快马疾行，但瞧见路边有间茶肆，便也放慢了速度，驾着马匹朝茶肆而来。

    那个男子当先来到近前，四下打量了一眼，随即冲着店家打扮的臭肺高声说道：“店家，劳驾问您，此地离泰安镇还有多远？”

    臭肺看着来人，面色不善地答道：“还有四里。”

    鹿野苑听着心中暗自替他着急：真是个实心眼，这么如实回答，就不怕对方觉得路途不远，头也不回地走了么，留不住人，怎么伺机报仇。

    那男子对于臭肺的敌意倒也没起疑心，只道是店家脾气古怪而已，抬手道了谢，扯着缰绳驾马走回到那两名女子的身边，向着其中一名轻纱遮面的女子恭声道：“圣使，那店家说此地距泰安还有四里，您看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在这里稍作休息，喝口茶水再上路？”

    那女子还未开口，云天元忽然在一旁大声说道：“哎呀，这伏天真是热死人，姐姐，咱们在这里多歇息会儿吧，等日头落下去些再赶路，这正午的阳光可毒着呢，若是晒出了暑病，那可不得了。”

    鹿野苑知道云天元意欲帮助四鬼，既然他都开了腔，自己也不好不予理睬，便应付道：“弟弟你说的在理，这一路过去，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非得在这歇个够不可。”

    那蒙面女子听他二人这般一说，也思索了一下，旋即开口道：“我们也在这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云天元听那女子的声音宛如泉水叮咚，干净轻柔，极为好听，忍不住抬眼去瞧，只见她虽轻纱掩面，但柳眉细长，双瞳剪水，鼻梁高挺，露出的皮肤白嫩似雪，一身青色罗纱，凸显出高挑修长的身形，裙摆袖口上秀满了凤羽，好似一只清冷高贵的鸾鸟。

    女子注意到云天元的目光，也偷偷抬眼朝他的位置一瞥，随即脸上嫣红，立马羞涩地低下头不再看他。

    三人下了马，走近茶肆捡了个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那男子便唤臭肺上茶，臭肺拉着个脸应了一声，便提着个小茶壶走到了炉灶后面，被大铜壶挡住了身影，不知在做些什么。

    鹿野苑也仔细地打量着三人，除了那名蒙面女子之外，剩下二人皆是高鼻深目，头发卷曲，充满异域风情，女子用五彩的丝绸裹着头，额前坠着一串玛瑙珠链，睫毛浓密，双目深邃。

    那男子白布缠头，一双大眼更是颇为与众不同，是少见的湛蓝色。几人身上的衣着也有着浓厚的西域风格，看上去应该是回鹘人。

    那男子落座之后便掏出一块圆饼似的食物，手脚利落地掰成几块，放在碗上，恭敬地递到蒙面女子的面前，轻声说道：“一会儿茶水煮好了，圣使就着茶水吃些馕吧，等到了泰安镇，属下定给圣使准备一桌美味佳肴，旅途辛苦，此刻也只能委屈圣使了。”

    那蒙面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柔声道：“这一路上都是你们两个照顾我，我又有什么辛苦，倒是你们跟着我跋山涉水地走了这么多日子，才真是辛苦了。”

    那一男一女闻言慌忙起身，右手按在左肩之上，弯腰齐声道：“能为圣使效劳，属下荣幸之至。”

    蒙面女子见他二人毕恭毕敬地行礼，有些窘迫，柔声催促道：“快坐下来吧，在外面不用这么拘礼，太引人注目了。”

    回鹘男子看看了四周，角落里的那一桌脚商打扮的老头子一直低着头喝茶，对他们毫不理会。倒是另一桌的青年男女，齐齐地看着他们，脸上都是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那回鹘男子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坐了下来。可那回鹘女子依旧面色庄重，表情神圣，丝毫不在意云天元和鹿野苑猎奇的目光，而是又弯腰行了一礼，郑重地说道：“谢圣使，真主安拉保佑圣使平安万世。”

    那蒙面女子更加羞涩，露出的脸面红的似乎能滴出血来，伸手拉住了回鹘女子的手，扯着她坐下来，急忙转移话题道：“达娜，你快吃点馕吧。”

    那被叫做达娜的回鹘女子正襟危坐，恭敬坚定地回答道：“圣使先吃，属下才能吃。”

    蒙面女子见状，只好向那回鹘男子投去求助地目光，又说道：“扎伊尔你也吃点。”

    那回鹘男子面露难色，瞄了达娜一眼，苦笑道：“还是圣使你先吃吧，这是规矩，您吃了，我们自然也就吃了。”

    蒙面女子见拗不过他俩，只好用白玉似的手指捏了一块馕，小心翼翼地送到面纱下面，并且优雅地用另一只手遮住唇口，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达娜和扎伊尔见她吃了，两人才各拿了一块馕也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