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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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灵鹿佛缘

    夜莺在枝头立了许久,它停止了歌唱,收拢了羽翼,一言不发的盯着树下,机警的小脑袋左右转动,似乎在判断危险是否已经远去。

    树下躺着一具新鲜的尸体,那是一个浑身包裹在紧身黑衣里的矮小男子,他的心口有一个深可见骨的创口,鲜血快要流尽了,随着他身躯的抽搐,最后一涌鲜血从伤口中涌了出来,再次浸湿身上大片的衣衫。

    片刻之前,鹿野苑的匕首深深的刺入了他的心口,他直到寒光破体而入的那一瞬间也没想明白,这个容貌俏丽的小姑娘是如何神鬼不知的绕到了他的身后。

    他奉命拦截紧追不舍的追击者,负责掩护头目带着其余的几个部下,还有那个从宋军大营中救出的陌生人撤退。

    他本抱着必死的决心,抱着献出自己生命也要拖延住追兵的想法,准备拼死一搏,他脑海中闪过了家乡的雪山,闪过了油绿的稻田,闪过了年迈的母亲。

    可当他看清追击他们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弱不禁风,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时,他心中必死的信念却动摇了。

    呵呵,只要杀死她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于是他攀附在眼前的这棵参天巨松之上,像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等待着那娇小美丽的猎物闯入自己的陷阱,将她残忍搏杀。

    可等他悄悄的探出头,眼前的密林却死一般的沉寂,哪有什么人影?那俏丽的身影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他疑惑不已,自己一众人明明就是被她追赶了一路,从山腰追到山脚,可此时她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在故乡的时候,他曾听人说过,中土的山林里也有许多的山精狐妖,经常会迷惑进山的人,在林中迷路,害人性命。

    他脖子后面生了一层白毛汗,一阵淡淡幽香从他身后飘了出来,他惊恐的回头,看到了那张俏丽非凡的脸庞,可此时在他看来,那张美艳的容颜却直如妖魔鬼魅,白光一闪,冰冷的尖刀已经刺破了他单薄的忍服,切破了他粗糙的皮肤,惯入了他健硕的胸膛。

    母亲大人,次郎不能回到家乡,回到您的身边了。他慢慢的倒了下去。

    鹿野苑如穿花绕柳的彩蝶,轻盈的在枝头飞走,离前面的一干黑衣人已经越来越近了。追了半个时辰,她的鼻尖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对方的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

    云天元潜入军营之后,她一直潜伏在山头的灌木之中,目不转睛的关注着山坳中的情况。看到两处位置相继冒出了熊熊烈火,她也心中稍安,估摸着再不过多时,离位的第三处引火点也应该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对面山崖上几个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从她这里远观而去,这些人就像一队渺小的黑蚁,沿着山崖的缝隙鱼贯而下,觊觎着山坳中的庞大猎物。

    鹿野苑暗笑,果不其然,打军营中那个囚犯主意的人,不止她和云天元。

    这让她对所囚之人的身份更加好奇了,到底是何等重要的人物,能让两方,甚至还有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更多方势力如此重视,都如蝇逐臭的先后来到青州。

    她居高临下的监视着一行人的一举一动,那几人趁着走水的混乱轻松的潜入了军营,果断的朝着一个方向快速前行,似乎这些人对军营中的情况了若指掌,每到一处分叉口几乎没有丝毫迟疑,谨慎而坚定的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一路上都未与官兵将士遭遇。

    鹿野苑黛眉轻蹙,心头疑惑渐起,自己身为掌管凌霄阁搜集情报机密的人宫之主,已称得上是耳目通天,她尚且不清楚所囚之人的具体所在,这些人又是如何知晓的如此详细的?如果不是军中有内应的话,只怕是这些人背后的主使者能力极大,颇不简单。

    那一行人来至在军营一侧的一顶帐篷前,干脆利落的解决了几个守卫的兵丁。那顶帐篷平平无奇,与周围的百顶帐篷毫无二致,并未安设森严的守备,甚至那一块的巡防相较其他区域而言显得十分松懈,四周少有人出入,似乎是一片堆积杂项物资的地方。

    鹿野苑心中霍然明朗,这便是张叔夜的又一高明之处。如若按照常理,张叔夜傍晚时分就已赶回军营,在明知有人针对他设下险计,而意图大有可能是军中所囚之人的情况下,定然会提早部署,对那人所在的区域严防死守,增加戒备。甚至可能会将人牢牢的关押在军营正中的大帐之中,希望靠严密的防守和复杂的阵法阻挡并围剿来犯之敌。

    可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张叔夜心思深远,城府不浅,又岂会不懂这个道理,他定是已经怀疑军中出了细作,否则对方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设下弥天大计,更不可能环环相扣,算无遗策的将他父子三人都网入其中!

    于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有严防死守,反而故意将那人藏在不起眼的边缘处,只安置常规的兵力巡逻驻守,这样一来,除了张叔夜和几个亲信将领之外,只怕连那些死于非命的官兵也不知道自己巡防的区域之中,正藏着这整个事件的核心人物。

    如果此人位置暴露,那便大大缩小了怀疑的范围,张叔夜很容易就能将那偷传消息的离心之人揪出;如果位置未曾泄露,那即使真的有人能潜入大营,想要在这暗八卦阵中寻得此人,也当真如同大海捞针!

    张叔夜的计策当真高明,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鹿野苑不但精通易理,轻松破解了迷阵,还指使云天元在营中纵火,为窥测之人创造时机,诱其现身,来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这样一来,形式就更加复杂莫测。

    鹿野苑聚精观望,只见那几个黑衣人钻入军帐,随后便从帐中架出一人,只是距离太远,她也没看清楚那人的身材样貌。黑衣人也不敢逗留,立时朝着她藏身的山崖逃离,不消片刻便已经攀上了山头。

    鹿野苑屏气凝神,隐藏身形,心中却不由的有些忧虑,以云天元的修为身手和应变能力,此刻早该由乾位脱身,与她汇合。

    可此时她与云天元约定的时间已过,却迟迟不见那颗苦菜的身影,原定的第三处引火点也未见火光,只怕是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虽然她自信凭苦菜的一双拈花手,这世上能要了他命的人不多,但还是忍不住的担心。另一方面,此时那群黑衣人已经越过她藏身的位置,朝山林里逃去,一旦入了深林走远了,在这样漆黑复杂的环境中,想再找到他们的踪迹恐怕就难了!

    眼见这庞大阴谋的线索就在眼前,顺着这根细丝或许就能抽丝剥茧的揭开幕后主使的真实意图,她如何能放任这一行人从容离去?

    思索再三,鹿野苑从腰间百宝囊中掏出一支竹管,点燃了线捻,线捻迅速燃烧,跟着一团蚕豆大小的火球从竹管中射出,窜上夜空,好似一只发着暗红光芒的萤火虫,忽明忽暗的闪烁了两息便消失了。

    鹿野苑从灌木中跃出,朝那行黑衣人的背影追去,心中祈祷云天元能平安无事的看到信号,赶来与自己汇合,同时也知道有个人一定也会看到这个信号,闻讯而来,自己虽不想见他,但此时此次刻多一份助力,只怕也不是坏事。

    就这样,在杀掉了断后的忍者不久,她一路追到了树林的边缘,与黑衣众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他们架着被救出的那人,行动受到了限制,眼瞧就要被鹿野苑追上。

    忽然黑衣人中不知是谁,向着四周高声叫喊了几句,叽里呱啦的又是扶桑之语。

    鹿野苑心道果然,当下脚下放缓,凝神戒备,一手持刀,另一手已经搭在了腰间,提防着四周是否有埋伏,东瀛忍术她也算是见识过了,虽然不及中土传承千年的奇门遁甲那般高深莫测,包罗万象,但却胜在神出鬼没,诡异凶险。

    那人叫喊声方落,鹿野苑忽然感到一股深不可测的气场在周围凝聚,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拦在她的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鹿野苑玉足在枝丫上一点,身躯凌空停驻,裙摆飘然,轻巧的落了地,神色凝重的盯着前方幽暗的树影之后。

    粗壮的树干后面缓缓的走出一人,那人走的很慢,可又感觉一眨眼便来到了鹿野苑身前,他脚步轻柔,在满地的落叶杂草上没有踩出一点声响,宛如一个虚幻的幽魂,飘飘荡荡。

    那人体态清瘦,身着一袭宽大的素麻长衫,广袖及膝,腰间插着一支洞箫,除此之外再无长物,整个人简洁的像是一个单调的符号,显得孤冷而缥缈,可就是这么云淡风轻的伫立在那里,却有着让人无法越雷池一步的气势。

    鹿野苑不动声色,警戒地盯着那人,那人竟然长着一张怪脸,似猿非猿,白首獠牙,披头散发,狰狞可怖!仔细再看,却是带着一副凶兽朱厌的傩面,在这幽暗寂静的密林之中,说不出的诡谲妖异!

    鹿野苑的视线越过朱厌怪人朝去路张望,见扶桑忍者一行愈走愈远,隐隐的将要消失在树影婆娑,幽暗晦涩的山林之中,不由心中有些焦急,可眼前这人能早早的便等候在此处为扶桑人断后,绝计不是俗手,怕是并不会让自己轻易通过,与之正面冲突只怕自己更是占不到半分便宜。

    她索性先按兵不动,只盼云天元看到约定信号后能及时赶来汇合,集二人之力,纵使到时追不上扶桑人一伙,也有个七八分把握,能合力将眼前之人擒住,此人头戴傩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定不一般,从他身上或许能获取更多。

    “宋人?”鹿野苑问道。

    那人不答,依旧是静静地立在那里。

    “扶桑人?”

    回应她的只有夏夜的虫鸣。

    “莫不是金国的女真人?”

    落叶飞旋,从枝梢飘落,悠悠的落在了那人的肩头,他才终于动了。长袖轻抚,将那片落叶扫了下去。

    “你既不让我过去,也不来攻袭我,难不成要与我这般对面而立的吹一宿山风,喂一夜蚊虫么?”鹿野苑轻笑,说话间顺势向前进了一步。

    那人仍是不动,怔怔的杵在原地,如同幽冥的罗刹,朱厌傩面狰狞凶悍,犬齿参差,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对着她,似乎下一秒就会飞扑过来,咬穿她细嫩的脖颈。

    鹿野苑笑靥如花,暗自已汇气凝神,延伸五感,想要窥探那人的心念思想,谁知这一探之下,却发现对方灵台空明,无念无想,心如空室,八方通透,四面来风,就像一具空壳一般!

    这着实让她吃惊不小,要知道她所修习的六通心法乃是佛教密宗的无上心法,《楞严经》中道:六通之法谓六种神通力:神境智证通,亦云神足通,谓其游涉往来非常自在;天眼智证通,亦云天眼通,谓得色界天眼根,能透视无碍;天耳智证通,亦云天耳通,谓得色界天耳根,听闻无碍;他心智证通,亦云他心通,谓能知他人之心念而无隔碍;宿住随念智证通,亦云宿命通,谓知自身及六道众生宿世行业而无障碍;漏尽智证通,亦云漏尽通,谓断尽一切烦恼得自在无碍。前五通,凡夫亦能得之,而第六通,唯圣者始得。

    鹿野苑与常人不同,天生便已得他心通。

    她初生之时便睁目能视,侧耳能闻,不啼不哭,牙牙自语,与寻常新生婴儿大不相同!其父不过是一介农户,何时见过此等异事,一个襁褓中的稚子,不哭不闹,反而天天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着实渗人。

    不出几日这件怪事便在村中传开了,引得众人惊惧,惶惶不可终日,更有甚者认为她是妖胎鬼童,定然是有妖物作祟,才会诞下如此不祥的婴孩,若留她在村中,只怕会引来祸患,影响全村人的福运。

    于是众人在商议之后,便瞒着她的母亲将她偷偷抱走,托人带着她远去百里,弃在少室山脚下,希望少林之正气,佛门之圣地能够诛魔驱邪,镇压妖魔。

    恰巧当夜少林高僧空识大师路过山下林间,黑暗中隐隐听得婴儿啼哭,寻声而去,发现在林间树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而更为奇异的是,婴孩身边走兽环坐,却不撕咬;珍禽围落,也不叨啄。更有三只母鹿卧在她身边以乳汁哺喂,为她取暖。

    众兽见到空识大师,并不惊慌逃窜,而是齐声低鸣,似是在寻求他的救助。

    空识见此奇景心中震撼,他修行佛法多年,深知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这个弃婴能引得走兽飞禽为她环护求生,必定不凡。

    正所谓: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异其寿。

    更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身为出家人,又怎能忍心看着这待哺婴童被弃于荒野之中,死于饥寒之下?

    空识整衣而立,双掌合什,念了句佛号,向众兽以示敬意,众兽极通人性,竟然也都微微低首,向他还礼,随后便一一离去,消失在了林间的幽暗之中,却唯有那三只母鹿,长跪不起,依依不舍的舔舐着婴孩的脸颊,似是不愿离她而去。

    空识见状知道母兽天生具有母性,怜爱幼小,便也不驱赶,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低声诵经。直到东方鱼肚翻白,那三只母鹿才起身离开,连连回头的走入了林中深处。

    空识将婴孩抱起,四目相对,婴孩的眼中光彩流转,灵光闪动,天真无邪的看着他。他知此子与佛有缘,天赋慧根,日后必能修得正果,领悟涅槃。于是便将她抱回少林,为其取名鹿野苑,寓为佛陀初***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