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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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木之思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着前行,车辕滚滚,扬起一阵尘土。云天元半死不活的瘫在车厢里,被左摇右摆的晃散了骨架。他的头好几次都因为车轮骑过了路上的大石头,而被颠的飞起,撞在了车厢的木板上,苦不堪言的只能勉强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呻吟。

    鹿野苑赶车的技术确实让人不敢恭维,她生疏的扯着缰绳,挥着长鞭,差不多有五次都差点把车赶进道旁的灌木丛中。幸而马是好马,老马识途,几次之后,颇有经验的老马已经学会不听她的驱赶,自顾自的沿着宽阔的土路悠哉的向前走,也幸而官道只有这笔直的一条,它不会离目的地越走越远。

    正午的日头火辣辣的悬在头顶的上方,目力所及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刺眼而燥热,老马呼呼的打着响鼻,慢吞吞的磨进一片树冠的阴凉里不走了,不管这个不会赶车的小姑娘如何大声的催促,它都充耳不闻,慢条斯理的吃着树下的青草。

    “这死马儿!坏马儿!懒马儿!”鹿野苑气鼓鼓的扔下手中的长鞭,指着老马叫骂着:“等进了城里将你卖给肉贩杀了做肉干吃!”

    “嘿嘿……”车厢里传出一声短促的讥笑。

    “你笑什么!若不是因为你这颗苦菜,姐姐我用遭这番罪嘛!”鹿野苑一把掀开车厢的布帘,怒道:“都是你,找的什么破马车,又旧又臭!还有这臭马!一点都不听使唤,还偷懒!”

    云天元吃力的昂起头,看了眼热的脸颊通红的鹿野苑,汗珠沾湿了发丝,贴在她粉嫩的两腮,饱满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丝,显得无比生动,此刻正怒视着自己。他坚持了一下,实在没了力气,脑袋重重的沉了下去,磕出了“咚”的一声闷响,疼的“哎呦”一声呻吟。

    “这如何能怪我……若不是我中了惊魂针的毒……你以为我稀罕坐你赶的车么……再这样下去,还没被毒死……就先被你颠死了。”云天元十分虚弱,一句话断断续续的喘了几口粗气才说的完整:“……你是不是早就……早就知道了惊魂针上有毒……”

    鹿野苑矮身钻进了车厢,用脚将一滩烂泥似的人蹬到了一边,丝毫不理会那滩烂泥的痛吟,捡了个窗边透气的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你还真是个榆木脑袋,惊魂针细如牛毛,就是扎一百针也死不了人,还不如绣花针!不喂毒药,怎么可能。”

    “……呼…那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忘了。”

    鹿野苑扬起嘴角,幸灾乐祸的看着脸色难看的云天元,后者面色惨白,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惊魂针上喂的是剧毒,但因为惊魂针太细,涂在那么细的针上,毒性就变的十分有限,虽然猛烈,却不足以致命,但一般人是接不住如此细小的毒针的,所以往往大部分的毒针都会刺入对手体内,超过十根,毒性就足以瞬间致命。若不是云天元的拈花手练的出神入化,接住了大部分的毒针,此刻他躺的地方应该是在棺材里了。

    但尧是这三根惊魂针,也让他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其实毒针没让他伤的多重,倒是这几个时辰的颠簸摇晃着实让他只剩半条小命了。

    “以后决计不能再让她赶车了!”云天元心里暗暗地想。

    “放心吧,你死不了,以你的修为,顶多瘫上一日就没事了。”

    云天元哼唧了一声,算是做了回答,闭上了眼睛。

    鹿野苑懒洋洋的趴在窗沿上,俏脸枕着藕白的手臂,索然无味的看着外边,发白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伏天的太阳发了狠,不遗余力的燃烧着自己,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闷热的空气像是有了质感,浓稠的挥不开,将人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蝉都热的默默地闭了嘴,趴在粗糙的树皮上,贪婪的吮吸着树干的汁液。远处的地平线热浪蒸腾,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望不到头的土路就像一直延伸到了天上,连接着不存在的大海。

    云天元体力不支,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没了动静,只能听见微弱但平缓的呼吸。鹿野苑怔怔的发着呆,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能像此时这样无所事事的呆着了,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喜欢与人相处,却又更怕一个人独处。于是她学会了如何将自己的内心打包的严丝合缝,然后转身戴上面具投入人群。

    她倚在窗边,白皙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胸前的佛珠,无数次的摩挲已经让每一颗浑圆的珠子包上了一层透亮的光华,显得古老而又庄严。

    她想起了师父圆寂之前将她叫到身旁,破败的草屋里总是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昏暗。师父苍老的脸没了神采,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都没了生气,银白的胡须也失去了光泽,枯燥的像冬天的茅草,那双浑浊的眼睛笼上了一层灰色,她甚至都不能确定师傅是不是还能看见自己。干瘦枯槁的大手在她的头上轻轻的摸索着,从发丝到眉眼,从眉眼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

    然后师父笑了,干燥起皮的嘴唇像开裂的树皮,轻轻的对她说:“你长大了,该去寻找自己的佛了。”说着从自己的胸前颤颤巍巍的取下了那一串不知道陪伴他多少年月的佛珠,简单的动作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虔诚的捧着,将每一颗珠子仔细地抚摸了一遍,像在抚摸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充满爱意,又恋恋不舍。

    “师父,我要去哪里?”

    师父低头深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她光彩透亮的双眸。

    “去你该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是您要去的那里吗?”她想了想:“佛祖的身边?”

    “不是,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师父摇了摇头:“因为你从来不相信你能去佛祖的身边。”

    “也许根本就没有佛祖。”她也看着师傅,声音稚嫩却坚定。

    “是啊,也许根本就没有佛祖。”老和尚宛如枯柴的身躯在破旧松垮的僧袍下不可察觉的颤抖了一下:“可是我还是希望有,至少对于我来说,希望佛祖真的存在。”

    “如果佛祖存在,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多的恶?为什么人要害人?人要杀人?为什么这世道蝇营狗苟?佛祖他都不知道吗?”

    “佛祖知道,佛祖什么都知道。”老和尚叹了口气。

    “那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这些恶存在呢?”

    “恶,也是一种修行,世间万物彼此对立却又彼此交融,彼此消耗却又彼此滋生,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周而复始。没有恶便没有善,没有美便没有丑,没有好便没有坏,没有生便没有死。若这些都没有了,那三千世界便也不存在了,没了这三千世界,你我也不存在了,没有你我,佛祖自然也不存在了。这天地间需要平衡,佛祖就是这平衡。”

    “师傅,徒儿不解。”

    老和尚慈祥的看着她,开口道:“猎人遇见一只豺狼在捕食小鹿,猎人不忍,赶走了豺狼,救下了弱小的鹿,这是善是恶?”

    她想了想,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说众生平等,小鹿的生命也是生命,猎人救下了一条生命,这当然是善。”

    老和尚点了点头,又说:“因为小鹿被猎人救下,豺狼饥肠辘辘没了食物,它没有力气去追逐其他的猎物,最终饿死在了冰天雪地,这是善是恶?”

    “这……”她歪头思考了良久,方才说道:“鹿的命是命,豺狼的命也同样是命,猎人救下小鹿的命是出于善,却因此导致豺狼没了性命成了作恶,为救一命而亡一命,这徒儿不知是善是恶……”

    “是啊,世间的事本就分不清善恶,因果循环,因亦是果,果亦是因,对你而言的善也许就是对他人的恶,对你而言的恶也许却是对他人的善,善与恶其根源在你自己的心中,因此佛祖不在别处,也在你自己的心中。”

    她反复的咀嚼着师父的话,似乎理解了,可又无法言说。

    “孩子,你与佛有缘,可佛魔善恶本就同根一体,不分你我,这缘最终是善是恶,成佛成魔,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她不明所以的看着师父,郑重的点了点头。

    老和尚虔诚的将佛珠挂在她的脖颈上,低声说:“去吧,跟屋外的那个人走吧,他会照顾好你的。孩子啊,去经历这世间的一切,去拿起后再放下,你自然会找到你自己的佛,但是要记得,无论做什么,善也好,恶也罢,都要跟从自己的心灵,那时佛祖会指引你的。”

    她起身走出了昏暗的草屋,回头望向门内,希望再看师父一眼,可里面黑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带,屋外等候多时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牵起了她的小手,冲着草屋深深的一拜,转身带着她一步一步的下了山,走到山腰处,她好像隐约听到了师父的一声长叹,那声叹息苍老的如同这亘古不变的嵩山,空灵悠远的在山中回荡。

    鹿野苑也倚着木窗睡着了,一滴细小的泪珠挂在她修长的睫毛上,很快便被炙热的空气蒸发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