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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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螳螂捕蝉

    鹿野苑走到门边,透过门上被炸开的大洞,向外张望,只见越过庭院之中的花圃池塘,正对面的院墙之上,一个铁塔似的汉子在月辉下迎风而立。那汉子身高九尺,赤裸着上半身,肩宽背厚,双臂过膝,肌肉虬结,右手提着把一人高的银弓,背后背着一只铁制的箭筒。那汉子头顶剃的锃亮,只在脑门处留着一撮头发,脑袋两侧扎着两条麻花辫,竟是一个蒙古鞑子!

    “你再晚点出手我可就小命不保啦!”鹿野苑推开只剩半扇的木门,冲那大汉嗔怪道:“早不出手,一出手就这么重,你要是把他一箭射死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大汉憨厚的挠了挠头,用不太纯熟的汉话说道:“人君息怒,他那个小球炸个不停,一下亮一下黑,人影乱糟糟,属下不敢贸然放箭,怕伤了人君!”

    “罢了罢了!”鹿野苑不满的摆了摆手:“你在那侯着吧!没我的命令不可再出手!”说罢转身走向挂在影壁上的广离子。

    广离子血流如注,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了出来,显然这一箭伤他不轻,他愤愤的看着鹿野苑,骂道:“卑鄙小人!凌霄阁果然都是鼠辈,只会用暗中偷袭这等龌龊的手段!”

    鹿野苑也不恼,只是背着手在他面前踱步:“若我没有记错,恐怕是前辈先突起偷袭小女子的吧。况且我本身就是小人,孔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难道前辈不知道吗?兵不厌诈,我只不过是以防万一,前辈闯荡半生,竟栽在我这小女子手中,这才真是好笑。”

    “呸!小妖女俐齿伶牙,颠倒黑白,老夫不与你斗嘴!但你凌霄阁肆意妄为,就不怕与天下群雄为敌吗!”广离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噗,肆意妄为?前辈怕是忘了,是唐金儿奸淫我凌霄仙子在先,琉璃仙地位尊崇,代表的是凌霄阁脸面,唐门纵子行凶,便是折辱我凌霄阁,天下群雄也抬不过个理字吧?”

    “你凌霄阁与唐门结仇,自去找唐门便好!我霹雳堂与唐门,与凌霄阁无半点瓜葛!你堂堂人君碧玉仙代表的又何尝不是凌霄阁,你又何尝不是凌霄阁的脸面!可你却趁机突袭我霹雳堂,杀我门人,伤我性命,这还不叫肆意妄为吗!”广离子怒目圆睁,脸庞因为疼痛和愤怒整个扭曲了起来,

    “哦?前辈莫不是失忆了?方才对坐饮茶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拼了老命也要保唐千山无恙,这难道就是毫无瓜葛吗?”鹿野苑歪头盯着广离子,鲜血顺着他的衣衫已经流了下来,在地上洇开了殷红的一摊,四周的火势已经越来越大,火从前厅蔓延到了后堂,屋中浓烟滚滚,广离子被烟熏烤,双目通红,眼泪直流。对于他正在遭受的痛苦,她十分享受:“正所谓,博二兔,不得一兔。前辈与唐门的恩怨纠葛,何止千丝万缕,斩草要除根,倘若只灭了唐门,前辈定会为了唐千山找凌霄阁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送你们兄弟二人一起上路,永绝后患。”

    广离子听罢,怒极反笑,高声道:“你们这些邪教妖人,想独霸武林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寻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作甚!赶紧给老夫来个痛快!”

    “前辈莫急,小女子既然来了,肯定会送您去阎王爷那里报到,痛是肯定会痛的,至于快嘛,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鹿野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在广离子面前摇晃了一下,说道:“这瓶里装的,叫做‘离人散’,是我亲自调配的毒药,虽不及九苗蛊神宗的‘阎王唤’那么霸道,也不如唐门噬心草那么有名,但这世上除了我,恐怕也无人能解。离人离人,有什么比爱人至亲离去更加痛苦?方才前辈读的那份信笺上,我已经涂上了这种毒药,前辈看了那么久,应该也吸入了不少,算着时辰,药效也该发作了。”

    话音甫落,广离子突然闷哼一声,五官瞬间扭曲成一团,一片黑气笼罩了整张脸庞。

    “时间刚好,这离人散的滋味可不好受,前辈请细细品味。”

    广离子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被一柄尖刀搅动,奇经八脉也似寸寸撕裂,周身关节如同被分筋错骨,疼的他整个人在空中扭动了起来。

    从头到脚,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络都如同被千刀万剐,身体里的那柄钢刀不住的在五脏六腑间游走,似要将他凌迟一般。广离子对毒物并不陌生,天下间能让人瞬间暴毙的毒药多不胜数,能将人折磨到生不如死的也不在少数,但这离人散比起那些毒药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它的可怕在于,它并不会在无知无觉中置你于死地,也不会让你痛苦到晕厥,它像是在仔细的拿捏着分寸,在痛苦到死亡的边缘不停地徘徊。那种痛苦虽不致命,却如影随形,每时每刻都在将你的身体,你的精神搅碎,重组,然后再次搅碎,周而复始。

    广离子汗如雨下,牙关紧咬,那种痛楚时高时低,时而汹涌时而绵长,当它忽而蛰伏下来,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又突然凶猛的扑上来,让本身混沌的神智因为疼痛瞬间清醒。他试着调整内息,试图用内力将毒性镇压下去,可每一次的镇压带来的是更为猛烈的反噬!他身体不住的抽搐、颤抖、蜷缩、扭曲,疯狂的摆动将肩头的伤口整个撕裂开来!广离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与其生不如死,不如玉石俱焚!

    他借着身体的扭动忽然发力一扯,在一声困兽般的惨叫声中,竟硬生生的将整个右臂扯断!鲜血如同泉水一样四处喷溅,落在地下燃烧的焦木上嗞嗞作响。广离子落地之后站立不稳,踉跄着朝前扑过去,身上最后的四枚暗镖带着他即将消失的生命,带着他的不甘,带着他的愤恨一齐朝近在咫尺的鹿野苑爆射而去!

    鹿野苑见他拼死一搏,心中也有些惊异,但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疑,提气向后倒飞出三丈,同时芊芊柔夷在腰间一扯,一条乌黑的佛珠被抽了出来,正正好好的接住了那四枚暗镖。暗镖撞在佛珠之上,发出“叮叮叮叮”四声脆响,便和它们的主人一样,跌落在了地上。

    鹿野苑飘然落在了屋外的石阶之下,屋内大火熊熊,浓烟弥漫,火焰舔舐着屋顶,瓦片被烧裂了一大片,火龙从塌陷的屋顶中冲上半空,映的天空一片血红。广离子趴在焦木碎瓦之中,血在他的身下溢出,顺着地砖的缝隙展开一副诡异的画卷,仅剩的那只左手也被火焰烧的皮开肉绽,他不再抽动,已经没了气息。

    鹿野苑看着广离子的尸体,面色看不出悲喜,只是轻快的将那串乌黑的佛珠挂在了脖子上,那佛珠还是太长了,沉甸甸的坠在她的腹间,像是要把她白嫩细弱的脖颈坠断。她顺了顺被燎焦的发丝,撅起了小嘴,显然很是心疼自己的三千青丝。

    “人君,事已办妥,要不要传信给阁中?”那蒙古大汉直愣愣的站在鹿野苑身后,好像一块高大的山石,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隐隐约约的泛着一层金属的光泽。

    “这种小事你自己办去就行了,不用什么都问我”鹿野苑从怀中摸出一个一指来长的小玉竹,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玉竹发出轻微尖细的哨鸣,那声音如此细微,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吹过竹林的呜咽。

    “是,属下知道了。”蒙古大汉恭敬的点首,这时天上一声啼叫,一道灰黑色的影子俯冲而下,迅捷的落在了鹿野苑的肩头,那是一只游隼,喙尖爪利,双目放光,一身青黑色的羽毛中没有一根杂羽。

    鹿野苑用小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游隼的小脑袋,它似乎很享受这样亲密的举动,闭上了双眼,不住的用头喙磨蹭着鹿野苑的脸颊。鹿野苑伸手从隼爪上取下了一只小木筒,从里面抽出了卷成纸卷的凌霄录,展开看了一眼,就将纸团成了一团,扔进了熊熊燃烧的屋子里。纸团在接触火舌的一瞬间化为了灰烬。

    “井木犴,你们家苦菜现在在哪?”

    “回人君,地君在西面十里外栖凤亭。”

    “这么快?唐门那边他已经处理完了?”鹿野苑有点惊讶,不过瞬间又觉得也没什么好惊讶,对那个小子来说,唐门并不难对付。

    “一个时辰前有苗疆的司事给属下发了信号,地君就在那里。”

    鹿野苑点了点头,找了找西方,一跃而起,在院墙上一点,朝十里外的山下掠去。

    被叫做井木犴的蒙古汉子目送那娇小的身影远去,随即也如一只大鹏鸟,巨大的身躯冲天而起,向着南边奔去,在他越过院墙的一瞬间,他回头看了眼火光冲天的屋子,好像隐约看到一个白影闪了进去。他有点疑惑,但并没有停下脚步,他还要去向南方神宿复命。于是脚下生风,几个起落已经没了身影。

    片刻之后,一个单薄的人影从早已被火烧的面目全非的后屋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面容奇丽的女子,精致的五官,玉石一般白嫩的皮肤,海藻一般浓密的头发用一只琉璃环松松的束在脑后,她的美,让皎洁的月华都黯然失色,好像月里嫦娥离了广寒宫。她清瘦的面容有股淡淡的幽怨,小巧挺拔的鼻尖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手中攥着一只老旧的皮囊袋,手背上被烫出了几个蚕豆大小的水泡,月白的衣衫上也染上了几处焦黑尘埃。

    她盯着鹿野苑离去的方向,娥眉间写着哀伤和担忧,幽幽的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到几乎不可闻,像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四周沉睡的亡灵。火势蔓延到了整个后院,漫天的灰烬星火在夜风中飘飘摇摇,忽明忽灭,仿佛一个一个不愿离开的冤魂,在她身边打着旋的飞舞,一颗火星悠悠的落在了她腰间坠着的琉璃冰蝉之上,小小的光点在透明纯净的琉璃中不断折射,那冰蝉像是活了,流光溢彩,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