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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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宣和二年,秋。

    湘江岸边。

    秋雨时大时小的下了一天。太阳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偷偷地,在铅一样沉重的阴云后面落了下去,只在坠下南岭的档口,从云层和梅山的间隙中透出了几道金光,有气无力的挣扎了一瞬,便暗淡了下去。

    天更黑了,江边的石板路上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把整块整块巨大的青石板分割的支离破碎,就好像当今这风雨飘摇的江山。

    北方辽国的先锋军队已经在山海关外驻扎了三日,不攻不退的与关中守军也对峙了三日,不少人都猜测,契丹人的先锋是在等待与紧随其后押着补给辎重的大批人马汇合。届时,号称十万铁骑的辽国士兵随时可能冲破关隘,随即一路南下,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穷凶极恶的蛮人会在当朝羸弱无能的政权上踏过,肆意的蹂躏这方土地。听说江陵的富商官家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逃向东京的方向,一路上人马庞大,简直恨不能把农田地产都一并搬走。

    这平常百姓虽没什么家产,相比起身娇肉贵的富商与官老爷来说,似乎没什么好失去的,但小命却总是要保的。对于富人来说,命很重要,因为没了命,只剩下万贯家财给谁享受?对于穷人来说,命更加重要,因为没了命,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于是也扶老携幼的,随着逃难的人流一路逃向京城。

    南方古来富庶,土地肥沃,契丹人生性凶恶,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一路烧杀抢掠,不出数月,这湘江水就会被染成红色。江上一片烟雨迷蒙,若在平时,烟波浩渺,宛如仙境。可此时看来,却显得凄风苦雨,山河飘零。

    水气氤氲中,一叶扁舟从江对岸划来,船家撑着小舟靠了岸,将小舟牢牢的拴在码头的石墩上,舟子在江水中随波飘摇,时不时发出咯吱声。船家再次检查了一下纤绳,随后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迎着风雨低头朝岸边的酒肆一路小跑。

    酒肆不大,说破旧倒也不破旧,但即使是第一次来的客,也能从褪了漆的牌匾和已经浆洗的发白的幡子上看得出,这酒肆也已有些年月。一只油皮灯笼低低歪歪的在屋檐下挑着,随风摇摆,昏黄的灯火在其中也随着摆动摇曳。总是看着要熄了,却又闪烁了几下倔强的燃烧着。

    船家推开酒肆的木门,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吱呦声,门上的门环缺了一只,剩下的那一只铜门环年深日久,被摩挲的发亮,像是黄金一般,闪闪发光。船家进了酒肆,转身随手将恼人的风雨关在了门外,四下一看,这样的鬼天气,酒肆里的人倒是不少。在角落的桌子寻到了几个其他的伙伴,走过去坐了下来。

    几个人都是湘江浪里讨生活的本地人,要么是撑篙渡河的船家,要么就是撒网糊口的渔夫,几个人凑了点碎银子,喊掌柜要了六两羊肉,二斤浊酒。肉是舍不得常吃的,但这酒却是一顿也缺不得。

    酒肆石掌柜看了几个人,都是旧客乡亲,点首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去打酒切肉。不多时就端着两个食盘走了过来,一盘递给了船夫几人,另一盘则放在了旁边更角落的一张竹桌上。

    桌后坐着个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上下,衣衫褴褛,尤其是下身的裤子,已经不能叫作裤子,只是几片破布围在腰间,遮住了该遮住的地方。年轻人一脑袋杂草似的头发,用茅草随意的扎着,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如果不是面相清秀,又有些不凡的气度,石掌柜只会觉得这是个来混吃喝的叫花子,世道艰难,叫花子也与日俱增。

    那年轻人目光灼灼,盯着油腻发亮的桌面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在这喧闹的小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年轻人的手边横放着一柄宝剑,宝剑用油布裹的严严实实,显是主人十分爱惜,可唯独露出个剑首,却是因为那油布实在太短,顾头不顾尾。那剑首黄澄澄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上面纹路精细,似是个盘龙的模样。

    石掌柜在江边开设酒肆已有廿年,南来北往的过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人形形色色,有富甲一方前来游玩的阔商,也有一平如洗身无分文的落魄汉;有前呼后拥的千金小姐,也有堕入风尘的乡妓暗娼;有叱咤武林的豪客奇侠,也有无恶不作的山贼马匪。唯独这个年轻人,少爷的模样,乞丐的衣裳;既有侠客的豪情,又透出一股匪气;看似身无长物,可那一柄宝剑,又绝不是凡品。这样的一个人,简直矛盾极了,让人看不透。

    奇怪奇怪!

    石掌柜又回头瞥了一眼那个怪人,对方也不用筷箸,就用手下盘,慢慢的吃着肉,大口的喝着酒。石掌柜摇摇头,转身走进账台后面,算盘拨的噼啪作响。

    正当石掌柜对着账本上愁云惨淡的数目嘬牙花子的时候,酒肆的木门又开了,风雨夹杂着江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一起涌了进来,秋风渐凉,风雨在酒肆里转了一周,所有人都不禁缩起了脖子,转头注视着进来的人。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人,撑着一把青色的纸伞,伞下还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中年人一袭白衫,衣角粘了些泥水,衬着洁白的长衫,那泥渍就像是泼在纸上的点点墨滴,像是一簇簇梅花,又像是一片连绵的山峦,不仅丝毫没有折煞他的气度,反倒衬托的更加飘逸不凡。

    中年人转身将门关好,动作轻柔却又显得十分有力。屋内潮湿的热气又聚了回来,旁人便收起了目光,继续划拳喝酒。中年人收起纸伞,牵着小姑娘定了一下,便走到角落的那张桌前,坐了下来。

    石掌柜见又来了客,利索的收起账本和算盘,走到中年人跟前,抬手做了个揖,笑问道:“客要些什么?”

    那中年人掸了掸袖口,拱手还礼,笑道:“风雨太大,秋寒又浓,劳烦掌柜取些暖身的食物来,给这孩子缓缓。”

    石掌柜看向中年人身边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头发又黑又亮,用红绳挽了两个发髻,颇像观音娘娘座下的玉女,可爱至极,脸上虽有些风尘仆仆,但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极有灵性,正在充满好奇的东张西望着。只是这小女娃身上穿的却是一件僧袍,脖子上还带着一串乌黑的佛珠,打扮的活脱就是庙里的小沙弥,那佛珠显然跟小女娃的个头比起来要长太多,小姑娘坐着,那佛珠就从她的脖子上坠到了她的小脚上。

    石掌柜笑了笑:“客您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我去给您二位准备吃食。”说罢转身往后厨走去。

    奇怪奇怪,今日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中年人目送着掌柜的离开,转头看了看同桌的年轻人,依然是满面笑意,端起茶杯施礼:“叨扰了。”

    年轻人头也不抬的喝着酒,点了点头,用手抓起最后一块肉塞进了油渍麻花的嘴里。

    那中年人也不恼,只是淡淡一笑,将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喝点茶水吧,身上能暖和些。”中年人对着小姑娘说道。

    小姑娘仔仔细细的将整个小酒肆扫视了一遍,转过头皱起了眉毛:“你又不差银两,为何不带我去更好一点的地方歇息?”

    中年人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差银两?”

    “我知道很多秘密,很多别人自以为不会有他人知晓的秘密,自然也知道你不差银两。”小姑娘眉头不松,不屑的说道。

    中年人似乎感觉她说的话很有趣,来了兴致,笑意更浓了,放下茶盏,歪头看向小姑娘:“哦?那你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小姑娘觉得很恼怒,似乎她自从九岁以后就一直会觉得很恼怒,这种恼怒并不是来源于她自身的遭遇和环境,更多的时候,这种无中生有的恼怒好像是来自于他人的,她发现自己能感受到他人的恼怒、怨恨、伤心、恐惧……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让她崩溃,她开始厌恶所有的人和事,虽然随着她年纪的增长和修为的精进,她已经能够尝试着去控制这些不属于她的情绪,并且控制的相当不错,但是对于某些情绪,她还是无法完全的脱离出来冷眼旁观,或者说是她不想控制,她更想看这种情绪在她的身上信马由缰,放任自流,比如恨意,比如猜疑……

    而此时她恼怒的是中年人的说话方式,他将她看作是孩子,没错,幼稚可笑的小孩子,而且似乎还很享受这种逗弄小孩子的快乐,于是,她更加恼怒!

    小姑娘直勾勾的盯着中年人的脸,她决定报复一下他,于是她冷笑了一声,开口道:“我知道很多,告诉你也无妨。”

    小姑娘眼睛骨碌一转,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比如,我师傅将我托付给你是因为他快要死了,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即将圆寂,所以才找到了你,以某一个秘密作为你照顾我的交换。比如,你心中有个无法逃脱的执念,甚至可以说是你的宿命,你这三十多年来每日每夜都在这种枷锁般的宿命中煎熬。”

    她顿了顿,秀眉轻挑,音调忽然高了一些:“再比如他,很看重他的灵龙剑,因为他明天要靠这把剑去荆门挑战长兰派的掌门兰溪河,而且,他会输,输的很惨!”

    说着,小姑娘看着对面而坐的年轻人,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

    中年人的脸变了,年轻人的脸也变了,小姑娘的脸也变了,不同的是,前二人脸上露出的是惊异,而她脸上的叫做得意。

    “我说的对吗?林中客?”小姑娘笑嘻嘻的盯着年轻人,笑的更欢了。

    那被叫做林中客的年轻人脸瞬间就冷了,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小姑娘摊开手,做了个无辜的动作,合着她稚气未退的俏脸显得天真烂漫:“重要的是,凭你现在的修为,恐怕配不上这柄宝剑。”

    “够了,别瞎说。”中年人短暂的错愕之后,面容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样子,轻声喝了小姑娘一句,转身对年轻人拱手道:“小兄弟莫听这小丫头胡说八道,她黄口小儿,信口开河,若是冒犯了小兄弟还望海涵!”

    年轻人毫不理会那中年人,双眸如同利刃一般牢牢的钉在小姑娘脸上,面如一滩死水,没有任何表情,可此时心中却如遭雷劈一般,因为她全都说中了。他是叫林中客,他手边摆着的确实是灵龙剑,而且他明天也的确是要向兰溪河挑战,并签下了战书,若是他输了,这把灵龙剑,从此便再也不是他的了。

    林中客其实对自己的剑法很有信心,他自幼天资聪颖,嗜剑成痴,从双手提的起剑开始,从无一日间断过苦练。十五岁时便能集各家之长,挥出属于自己的剑招。今年他十八岁,已创出一套自己的剑法,其剑以快、灵、狠见长,是江南地界用剑者中的翘楚,江南的高手不少,但能胜过他的,能用剑胜过他的,绝没有!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来挑战荆门第一剑客,兰溪河。

    林中客狂傲难驯,性格乖张,除了四处与人切磋剑法,和收集天下名剑之外,他对于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他手中的这柄灵龙剑,乃是旧唐砀王李克的佩剑,砀王一生无心朝政,只醉心于剑法,当时武林中人都称其为剑王,用剑之人何止百千,能担的起剑王这名头,可想而知其剑法是如何超绝,他的佩剑自然是无比珍贵。

    林中客心中隐隐有些发寒,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他定然会不屑一顾,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剑法,更相信自己手中的这把灵龙。他本不是迷信之人,但偏偏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说出这番话,不但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还断言自己必输,这着实让他心中不安。对于用剑的人来说,心即是剑,心乱了,剑也就乱了。他当然知道这对于他有多重要,于是,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林中客脑中思绪一闪,她到底是如何知晓这些的,如果这个小丫头不是神婆转世或是邪魅妖童的话,那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了……

    他转头看着中年人的笑脸,心中更加笃定了,没错!一定是他!这个女娃不过是个幌子,是个乱我心神的工具罢了!真正有所企图的,是这个人!

    小姑娘看着林中客脸上阴晴不定,知道事情的发展果然按照自己心中所想的方向进行着。她虽然小,但却很狡猾,她知道如何挑拨人心,如何利用人性的弱点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心中偷笑,觉得这样的局面简直好玩的紧,她并不是真的冲着这柄灵龙剑而来,她只是对中年人感到恼怒,想报复一下他,给他找上些麻烦。她甚至都不认识林中客,不过是听师傅平日里给她讲武林轶事时,提起过灵龙剑与林中客,师傅当时还感叹一柄神兵落入了一个只知道争勇斗狠,执迷虚名的莽撞人手中。至于他与兰溪河的比试,则是她猜的,这荆门之内兰溪河的剑术数一数二,名声在外,以林中客的性子,能让他从江宁府不辞辛劳来这荆门的,自然是与兰溪河斗剑相关。

    她眉眼窃笑更浓,谁让他将自己当作小儿,当下必定得让他吃点苦头!不如自己给这把火再添碗油,扇股风。于是便煞有深意的看向中年人,轻描淡写的说:“如何?你现在若不出手,明日他输了,这剑入了长兰派,可就比他一人时难取许多了。”

    林中客身子一震,心说果然!这人果然是冲着灵龙剑来的!当下也不多想,右手一闪,已将灵龙剑握在手中,手腕一抖,油布炸裂,长剑发出一声龙吟似的锵鸣声,灵龙剑反转化作闪电,向那中年人刺去!

    中年人剑眉一挑,抬起右手,速度不见多快,像是随手挥开烟雾一般,顺着剑脊抚了上去,林中客只感觉一股柔和的力道缠在剑上,他的剑劲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被散了个干干净净!

    林中客一惊,当下沉气提肩,手腕一翻,灵龙剑转而自下而上怒斩。却见中年人依旧单手探出,长袖一挥,手指又不偏不倚的搭在了剑脊上。林中客只见白影在眼前一晃,忽觉手中长剑重似千斤!再难前进分毫!

    待他定睛再看,只见灵龙剑已经原封不动的摆在了桌上,那中年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只手抚在剑上,另一只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显是怕她被这一剑误伤。小姑娘面色古怪,怔而不语。

    林中客大惊,想再次发力提剑,却发现剑如同生根了一般,竟死死的贴在桌上,纹丝不动!他再提一口气,却还是无法移动灵龙剑分毫。林中客惊怒之余不由心如死灰,高手过招往往只是一瞬,这一瞬能够决定的东西太多了,这一瞬能决定胜负,这一瞬也能决定生死。

    对方只用了一只手就让自己无计可施,无招可用!中年人这一手看似信手拈来,实则雷霆万钧!看似温润如玉,却暗藏杀意!只要这只手的主人愿意,那这只手就可以是最可怕的杀器!如果这一只手刚才抚上的不是剑,而是自己的咽喉呢?林中客不敢再想,他知道自己输了,输的很彻底,彻底到自己还什么都没做,对方连出招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就已经输了。

    “我输了,剑是你的了。”林中客叹了口气,将灵龙剑松开,慢慢的收回了手。他并不是个扭捏的人,他乖张的性格让他不会拘泥于这个世间大部分的法礼与制度。输了就是输了,他虽然爱这把剑,但比起这把剑,他更在意的是自己赢过谁,输过谁。

    中年人摇头,手也从剑上移开,脸上依然满是笑意,似乎刚才那电光石火中的一剑并不是刺向他的:“不,你也不算输,是我使了些小伎俩罢了。”

    林中客看着他,感觉对方是在嘲讽自己。

    “我能制住剑,是因为我内力远高于你,且属阴柔绵长一派,恰能克制住你,你剑法刚猛,势如雷霆,灵动有余,而后劲不足,招式若只重其表,不重其根,便如风中落叶,旋飞虽快,却如何能伤的了参天大树?”中年人看着他,继续道。

    “根?”林中客一时不得其意,不由皱眉,什么叶?什么树?

    中年人笑笑,摆了摆手,示意他莫急,起身从旁边拾起一支木棒,这是掌柜的用来撑窗户用的。

    中年人把木棒递到林中客眼前:“用你的剑法来斩断它。”

    林中客皱眉,心里忍不住嘀咕,这人莫不是真的在嘲讽我,暗示我剑法还不如这根木棍?林中客当下心中有些怒意,也不迟疑,探手拾剑,光芒一闪,再看时剑已入鞘。而那中年人手中的木棒倏的一分为二,一截断木“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酒肆内喝酒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这叫花子一会拿剑似是要刺这个中年人,可是忽然又把剑放在桌子上,这会又忽然用剑去削木棒,该不是个疯子吧?

    邻桌的船家也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人,不知道二人发生了什么冲突,又看了看中年人手中的木棒,忽然发现木棒被斩断的截面简直犹如铜镜一般光滑,如果不是方才这个叫花子就在自己眼前一剑削断了这个木棒,他一定会认为这个木棒是被细细的打磨抛光过的。

    中年人也看了看手中的木棒,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赞许。忽然一扬手,把木棒抛向空中,瞬间从桌上盘子中抄起了割羊肉的牛耳刀,又是若方才一般轻轻柔柔的一挥,那空中的木棒“吧嗒”落地,应声化为了两截。

    林中客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何用意,疑惑的盯着中年人的脸。中年人缓缓的出手,同样缓缓的收手,将牛耳刀轻柔的放回盘子里。然后依旧是那副微笑的表情,指了指落在地上的木棍,说道:“这算是我对于这丫头刚才无礼的一点歉意,你我萍水相逢,能同坐一桌便是修得缘分,能得到多少,日后有何等成就,就看小兄弟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轻轻的搁在桌上,在众人的惊诧中起身,牵着小姑娘的手就要离去。林中客起身想追,却又停下,只是对着那中年人问道:“不知高人到底是谁?可否告知在下!在下想知道自己是输在了谁的手里!”

    那中年人脚步不停,背对着林中客挥了挥手,笑道:“山野粗人,鄙名不齿,小兄弟若是日后想找我,只管上这梅山之巅来就是。到时我一定备好美酒佳肴,款待小兄弟。”说罢一只手推开了木门,撑起雨伞。小姑娘从方才开始便不发一言,任由中年人牵着手,默默的跟出了酒肆,正如来时一样,中年人显得轻柔而又有力的带上了门。

    船家看着这三人,只觉得这世道怪人太多,什么侠客高手,有话不好好说,有事不好好做,都是吃饱了撑的!若是有朝一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他们是否还能这般故弄玄虚。想着就去看那截被中年人切断的木头,只见那木头的截面上看起来十分不平整,上面一棱一棱的,好似被油锯锯出来的一般,不禁哑然失笑,心道:原来这老小子是装腔作势啊,我虽然不懂武功,但这谁输谁赢还是分的清楚的。这功夫比起那个小叫花子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人家一剑下去光滑如镜,他一刀下去犹如狗啃。船家撇了撇嘴,索然无味的转身回去继续和友人喝起酒来。

    林中客拿起那截断木,只看了一眼就浑身都僵住了,犹如置身冰窟之中,这断面上共有十个微微凸起的木棱,每一个棱的间距都只有一枚铜钱的薄厚!对方在斩断这根木棍的瞬间催出了十道内力,每一道内力的劲道不差分毫!他又拿起盘中的牛耳刀,这小刀长不过三寸,锻造粗劣,加上年深日久的使用,早就没了锋口,若不是这店家的羊肉炖的软烂,只怕这小刀连肉也切不下来!

    那个中年人,是用自己的内力攀附于刀上,木棒与其说是被削断,更像是被内力破开的!而这痕迹却如同被利器斩断!这是怎样臻入化境的修为才能做到!这种力量简直如同鬼神一般!

    林中客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不是炫耀,不是威胁,更不是羞辱!这是展示,是教授,他向自己展示了一个神话般境界的一角!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让林中客终身难忘!

    林中客霍然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酒肆,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直如行尸走肉,他踉跄着走到湘江边,呆立了许久。良久之后,他看了眼手中的灵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决,忽然将灵龙剑抛入了湘江之中,仰天长笑,转身迈步,头也不回的走入了风雨里。

    与林中客离去相反的方向,中年人牵着小姑娘的手,一步一步的攀登着南岭的梅山。雨水顺着纸伞滑落,浸湿了他的肩头,他满不在意,似笑非笑的表情依然挂在脸上。

    “你刚为何用内力封住我的穴道,你不知道不能说话是件很憋闷的事情吗?”小姑娘躲在伞下,望着中年人的背影不满的说。

    “如果我让你说话,你会做什么?”中年人没有回头。

    “我会想办法挑唆他杀了你。”小姑娘想象了下他被一剑穿心的场景,不由“咯咯”地笑出了声。

    “那我不让你说话是明智的。”中年人不禁失笑。果然她还只是个孩子。

    “你是故意教他的吧?以气驭剑,是吗?还告诉他来梅山找你,你想让他做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中年人回头调侃。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了半晌,随即耸耸肩,不置可否地挣脱了中年人的手,跑进雨里,一路上踩着石道上的积水,连蹦带跳的溅起水花,往高耸入云的山顶跑去。

    中年人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笑了笑,压低了伞,也不急不缓地跟着往上走去。

    船家还在酒肆喝着最便宜的浊酒,石掌柜还在账台后面对着入不敷出的账本眉头紧皱,风雨还在一阵紧一阵松的下着,湘江还在不知疲倦的奔流着。当时的他们谁也不会知道,一年后南岭梅山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门派叫凌霄阁;五年后戴佛珠的小姑娘屠戮了川边霹雳堂;七年后同宋灭辽的金国竟然挥军南侵,直破京都;十年后林中客回到湘江,捞起了那柄日后伴其纵横武林的灵龙剑。

    一切道具都已经准备就绪,命运像一只翻天覆地的大手,拉扯着叫做时间的丝线,等待着幕布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