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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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你脑子被门夹了?”

    阿壁拾起地上将将被踩灭了火苗的身契。他和瑾央两人的身契,被火烧毁了大半,只残存一个边角上还留几个脚印子。

    “喂,我说你烧她的身契也就算了,连我的一起烧掉是什么意思,要是我们两人有什么让你觉得不满的,你大可直说,我们立马卷铺盖走人。”

    “我不需要你们三心二意地留下来为我办事。如果……”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不需要?三心二意?你以为你书案上这些孤本是从哪里来的,你以为你屋里那些零嘴是哪里来的,还有那些用完的梳洗用品,你以为是谁给你换下去的?三言两语就想把我俩打发走?不过是同意与否的事,何必把身契烧了。”

    阿壁拽起赵庆前襟,以他现在怒火,可能下一秒拳头就该往赵庆脸上招呼了。

    “诸位都是明理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韩瑾央眼见势头不对,赶忙起身拉开两人。虽然离开皇城三年的请求确实有些过分,但将身契烧毁全然在她意料之外。

    “你先看看这封信。”赵庆将一个已拆开过的信封递到阿壁手中。

    “韩姑娘,你想要去做的事,我无权过问。于我而言,你就算出了皇城后一去不回,我也不会去寻。

    但是你要知道,这份身契名义上是到了我手里,你现在却还是归宫里管束,我手里的只是副契。

    加之文碟上所写是奴籍,你有什么把握能出皇城?出城后又是什么打算?”

    依照湍国律法,奴籍之人无权可言,可以像牲畜一样买卖,无权购置房、地。若是被人杀害,杀人者只需赔付主家钱财,全无牢狱之灾。

    “我……”

    “若盘缠带足,难防有歹人谋财害命;若盘缠只够维生,吃住都要花销,怎么能应付?你一个姑娘家如何保全都成问题,又谈何寻找答案?”

    赵庆越说越是来气,直训得韩瑾央禁了声。

    六岁时,家中突遭变故,十几人挤在一个车轿里,没吃没喝三天,到皇城才有个窝窝。可一觉醒来,娘亲、姐姐、嬷嬷,都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自此,她就再没出过皇城。

    “你知道偷盗治什么罪吗?知道妖言惑众治什么罪吗?知道私贩盐粮治什么罪吗?”

    这些都是科考的基础必备内容,赵庆信手拈来。

    宫中给她们看的只有《慈宁》之类劝女子温良持家的书册,识字认字的不到一半,像韩瑾央这样会写诗作曲的更是少之又少,更别提知晓湍国律法了。

    韩瑾央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

    “你如果真的有心要翻案,连家族所犯的是什么罪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自信去与那些能倾覆韩家的势力为敌?”

    “你知道韩家的事?”

    韩瑾央怔愣地抬头,对上赵庆带着薄怒的脸。

    “算起来,我俩还是表亲。”

    “什么?”

    韩瑾央仍记得父亲和叔伯被官兵带走后,母亲绝望地流着泪,摇晃着幼小的她,一遍遍呜咽地重复着“我们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

    过了这日,就再没见到过母亲。问小姨,她也只是抹眼泪,不答话。过了几年,联想起种种,韩瑾央才终于意识到,母亲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家母远嫁才免受牵连,据说当时知道韩家抄家的事大病月余,时至今日仍是心结。”

    赵庆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欲痛饮一口,谁知韩瑾央“扑通”一声跪伏在地。

    “父母含冤而死,哥姐生死不明,只我一人苟活至今。不求别的,只求查明真相,请表哥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相助于我。我愿将身家性命悉数奉上。”

    “你我皆知,以如今的身份,根本无法触及这件事的真像,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你快些起来吧。”

    韩家一夜之间落狱,牵动整个湍南,半个湍国震荡。

    获益最大的,明面上看是湍南,实则朝廷才是最大的赢家。

    韩家炀草田不比蒋家辽阔,但韩家每年炀草季以高于一般农用田的价格租用田地,且会定期购入小油厂的初炼油进一步加工。因此,要论出产,韩家常年居蒋家之上。

    韩家倒后,蒋家将炀油价格拉低,凭借庞大的库存和源源不断的产量挤压炀油价格。长此以往,湍南几个小油厂根本开不下去,最终多以低于预期的价格将炀田卖给蒋家。

    炼油成本大大降低,炀油的价格却一路水涨船高,蒋家也自此跻身湍国顶富。

    朝廷作为幕后最大的推手,称韩家私藏炀器,意图谋反,把韩家抄了,多个与韩家交好的炀油世家也一并受连累被抄。

    只要控制好蒋家,朝廷大可坐收渔利。一手收着蒋家高额的赋税,一手保证炀油不外溢,打的一手好算盘。

    赵庆从未去柒州考察,这种阴谋论没有考据,不过是一种猜想,他只得将这种推测深埋心底。

    其实韩瑾央与赵母五官有三分神似,赵庆早就怀疑她是韩家遗女。今日把话说开,心里轻松不少。

    “先前去尚衣局做衣,是你签的文书,应当是识字的吧。”

    “是。”

    “这本册子是我科考时所摘录的,虽然不全,但勉强是能看看的。”

    册子很厚实,放在赵庆身后的书架上,虽说破旧,但没有折角无损,可见是相当宝贝。

    湍国科考内容及其宽泛,礼乐经籍、赋税征免、律法道德、筹算统数等等,应有尽有。这本册子上所记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可我一届女流之辈……”

    守教,作为湍国最大的教派,不仅信徒无数,几乎是湍国思想指南的存在。守教认为女子属阴,书文写字要一身正气,因而女子做文章是有违本性的。

    赵庆才不相信这种狗屁道理。

    小时后赵母编睡前故事哄他睡觉,其中几个荡气回肠,时至今日赵庆还记得。有一次突发奇想,将一则故事加了些辞藻当作业交给先生,被好一通夸赞。

    “又不是让你去科考,那些世家大儒哪一个不是饱学之士,要是没点学识届时如何对簿公堂?”

    虽然心知这种根植在脑中的想法一时间很难改变,但赵庆觉得,眼界开阔,不拘泥于礼教束缚时,才能逃离别人给定的价值。

    “我是奴婢,不好白拿主子的东西,且等我去取样东西来换。”

    赵庆点头,目送瑾央离开,转而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壁。

    火光中,阿壁的脸忽明忽暗,脸色复杂。这封信只有一页,阿壁早就读完了,这是第三遍重看他看得极慢,好像信要给信上的每一个字都重新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