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问：“按照经济学，经济增长的动力之一就是消费。难道你们认为消费对后人不利？”

    老爷子说：“物质消费就像物质投资一样，都是过眼云烟。无论现在的食品工业有多么巨大的增长，未来都是不需要的，完全可以清零的。”

    阿梦说：“每个人的第一任务都是创造尽量多的价值，这就必然会努力为无限多的后人服务。就当今社会而言，工作累了消费无可厚非，为后人创造了巨大的价值后预支用于消费也合情合理。可是，一生没有创造过什么价值就想消费，那和动物没什么差别。尤其是，没有为后人创造过什么价值，凭什么让他们支持你的消费？”

    老爷子说：“物质的消费、投资就是一类极低效的经济活动，比建造金字塔好得有限，缺乏价值。差别在于，智人已经认识到金字塔没有什么实际价值，却没有认识到一切物质活动都是如此；当然，智人强调的是物质生产有利益，问题是很多细胞都有利益。灵魂被解放之后，所有细胞都是和我们无关的，如果需要帮助细胞，我们难道还要借给现代人钱来养猪？就算是宇宙飞船，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其中的知识，而不是飞船。无论是建造金字塔还是发展消费，其中的知识成分，尤其是对后人有用的部分，都太小。当然，据说建造金字塔大大促进了几何学研究，要是那样的话，这就是比食品工业、纺织工业都有价值的产业。”

    我说：“即使不谈对后人的正义、道德、法律义务，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要形成最快速、最有效的经济增长，就要保证追求目标不变，不能让现在需要的产品、服务未来不需要，所以，就应该努力不发展未来会被抛弃的产业，尽量发展永不磨损的产品，知识是唯一的选择。只有当一切产品都是能永远存在的产品的时候，才能让经济增长永远不会缺少动力，让经济的每个微小的组成部分都成为经济发展的永恒动力。这一要求显然很难达到，但是，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几乎只发展未来一定会被抛弃的产业，如快速消费品。需要强调的是，这不是不可能的。就像物质不灭定律、能量守恒定律所表明的，宇宙、纯逻辑推理产生的后果永远不会被抛弃，逻辑世界就是生生不息地有机增长的世界。逻辑不会抛弃自己的任何一个结果，每个命题都会对无限远未来的推理有所影响。”

    阿梦说：“当然，这并不一定是必然正确的知识，可能的艺术、生活方式也能永恒。有些知识的未来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就像哪些食物可以吃、好吃、怎么吃。也许逻辑生物会永远保留吃东西的选项，甚至保留菜谱，但是，也许不会保留。这类知识即使永恒，价值也无法和真理相提并论，因为它们只能在极少数活动中起作用，何况一直被保留的概率也是无限小，而真理会在一切活动中起作用，也必然永恒。”

    阿正说：“我明白了，对于现在还无法避免的无法永恒的产业，即使还能继续生产，也要努力消灭这种产业，而不是致力于发展。但是，知识生产需要强大的知识储备做后盾，照你们所说，没受过教育的人都无法做好人，都要杀人，这合理吗？”

    阿梦说：“这里面不合理的程度并没有那么大。绝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一样没有试图生产过永恒产品，没有努力帮助后人。这是信仰问题，有错误信仰的人无法成为好人。穷人为了利益、发财而追求教育，那当然算不上什么好人，绝大多数的穷人确实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想要接受教育的。何况，只要努力思考，有很多关于真理的问题是可以靠自己解决的。经验主义者会说这需要天才，其中的问题我就不多说了。所以，问题的根源是智人对利益、经验主义的信仰，而不是受没受过教育。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去发现知识，发展经济必须发展消费，这些都是历史留下来的邪恶经验，在这个充满邪恶经验的社会中，你相信经验就自然会邪恶，而且是很多邪恶。”

    老爷子说：“啊！你那句话我很欣赏，没有理想的历史里能有什么狗东西。虽然有些不可思议，我发现自己有些崇拜你们了。这让我很为难。逻辑生物不应该有这种情绪。”

    阿梦面无表情，她应该是不关心崇拜这种只有利益却无法合乎逻辑的情绪的。我耸耸肩，致谢就算了，因为我从不觉得哪怕是受到神的崇拜有什么不应当或不可思议。人未必不如神，神也未必能像我们一样高效地普渡众生、泽被万世。至少，神是死不得的，否则就会失去贪图利益的信徒；而我们即使死了，人类也必然会被我们的思想永远地改变。

    阿正很惊讶，不知道是对老爷子的话还是对我们的反应。他打破了冷场，“我觉得简单的举债支付报酬有些盲目，没有区分受益者和非受益者。”

    老爷子说：“我们的报酬制度并不唯一。如果是基础知识、核心发现，因为人人受益，比较适用于社会通过举债方式统一支付。如果是特殊技术，受益者比较少，专利费是更可取的方式。例如，一家公司研究出了某种外壳，就可以对每个采用这种外壳的人收取专利费。再例如，虽然完全自动化的产业几乎是免费的，但是，还是要给这种自动化的创建者支付一定的专利费的，与产业的规模相比微乎其微，但是对一家研究所仍然很大。”

    阿正问：“对重要知识收费会带来一系列问题。例如，智人社会一直很关注贫富差距问题。显然，逻辑生物似乎不是这样。”

    我说：“如果欧几里得还活着，你们觉得让欧几里得和普通智人收入一样是合理的吗？他可能只工作了几万个小时，但是，工作的价值超过了数百亿普通智人至少数百万亿个小时的工作的总价值，甚至超过了大多数逻辑生物。何况，如果将一个人自己创造的价值和消耗的价值相减，作为一个人一生的利润，绝大多数人只能微利甚至亏本，他则是无限大的净利润。如果把每个人视为一个公司，让他们利润一样合适吗？现在的人类社会，无限大价值主要来自于极少数人的工作，而这些主要来自于灵魂的理性，而不是身体的劳动，无知的劳动者不值得尊敬，无论流了再多的血汗，那和辛勤的动物仍然差异不大。收入平等的基础之一是不要剥削，但是，在价值领域的极端严重的剥削又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那极少数人好欺负吗？”

    阿正说：“按照经济学的理论，由于消费的快乐或者说效用随收入边际递减，收入平等有助于增加全社会的快乐、效用。”

    我心想，虽然天才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也确实有不凡之处，我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津津有味地读四大名著呢。“这个基础是错误的。越往后的人收入越高，是不是应该多多向他们借债，不惜牺牲经济增长，以便让不同时代的人之间实现人人收入平等？即使是最苛刻的平等主义者也不会提出这个要求，这凸显了平等主义的荒谬，揭示了这个理论的弊病。即使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看，也只有在平均分配不牺牲经济增长时才可以尝试平均。由于当代人的数量是后人数量的无限分之一，正确的做法只有一个，为了后人全力以赴地发现真理，让人类的价值快速增长，不让后人继续面临智人的各种尴尬境地，例如，对真理无知，捍卫邪恶，既无知又邪恶却要维护自尊，等等。为此，知识的价值、灵魂的价值之间就不能平等，这甚至不是是否增长的问题，而是善恶的问题。善和恶必然不平等，例如，邪恶的学科凭什么和真理平等？既然科学要平等对待所有学科，真理就不能从属于科学。再例如，邪恶的灵魂有什么资格要求和正义的灵魂平等？合乎逻辑的分析只能用逻辑考虑善恶：如果收入不均来自于剥削、掠夺，当然可以追求平等；问题是，如果收入平等也来自于剥削、掠夺，就应该追求消除平等。所以，应该针对的是一切剥削、掠夺，而不是收入的平均或者不平均。”

    阿正嘀咕道：“在你们这里，多读书简直是耻辱，像是给你们当靶子。”

    我觉得有必要安慰一下天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博学的天才很多。天才也往往因为利益的缘故而喜欢多学习，这大概更被家长喜爱，也容易更快速地成才。但是，我希望你能多想。虽然凭借多想要在个人利益上超过多学习很难，但是，在价值上超过却很容易。从方法的角度看，多学习就是要速度不要加速度。虽然不能完全不管速度，但是，重点应该是加速度。”

    阿梦说：“智人口口声声说反对剥削，但是，从来不会谈自己对真理发现者的剥削。那么，他们的追求就只是不让自己被剥削，而不反对自己剥削别人。这种所谓的正义有什么狗屁的合理性？智人的政府支持这种主张，因为他们需要大众的支持。对于民主，有一个很本质的问题：如果智人人人邪恶，选出来的政府还有合理性吗？如果智人真心向善，就应该选最能帮助他们获得真理、成为完美生命的政府，而不是让他们停留在邪恶、低级的生命形式中的政府。如果政府、精英真的爱人类，难道不应该爱未来的完美生命？即使是爱现在的邪恶生命，他们也应该促成生命更快地进化，让更多的邪恶生命成为善良的生命，而不是为邪恶生命的邪恶创造各种便利。毕竟，让邪恶的生命，尤其是可能成为善良生命的邪恶生命，感觉良好地继续邪恶就是在犯罪。当今人类的邪恶是一眼可见的，因为他们面对着信仰、真理、正义、未来生命、经济等各个方面的压力，现在的观念除了能让现在的人类感觉更好，一无是处，这包括但不限于严重伤害后人，无法合乎逻辑，无法有自圆其说的信仰，现有的知识缺乏必然正确的保证，无法最高效地发展经济，甚至没有能力发现永恒的知识。”

    老爷子说：“如果欧几里得能够活到我们那个时候，我们使用欧几里得几何就会向他付费，估计我们那代人一年给他的收入肯定会超过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的市值。在我们那个时代，它已经不存在了，它也没有为我们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产品和服务。也许它对你们很重要，但是对我们连蝼蚁都算不上。反而是欧几里得，对你们或许还不如一个房地产大亨，对我们可能比你们这个时代的一切都更有价值，当然，你们两人必然不能包括在内。如果知识的费率高一点，甚至现在的全球资产总值都可能不如欧几里得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年收入。不能因为他活不了那么久，就改变对他的贡献的估值。当然，我的历史不好，据说几何学的功绩不全在他，那反正也会在某些智人的灵魂身上。创造了无限大价值甚至不被承认，相当于抢了还说没抢到什么，这比剥削还要严重吧？当然，智人无法抹杀知识的价值，只能说智人在赖账，我们是愿意为一切对我们有价值的知识付费的。如果智人发行债券向真理发现者支付报酬，没有哪个逻辑生物会反对，即使是由于误判，让一些没有发现真理的人领取了一些报酬，也没有问题。那时候，我们成立了很多基金会，每个基金会专门管理某个死去的真理发现者的资产。基金会完全是非盈利的。基金会代替死者收取收入，开支都是以服务大众、探索真理为目的。所有得到好处的人都会知道自己得益于谁，如欧几里得、牛顿。我们那时已经没有政府，但是，仍然有很多伟大的灵魂在为社会服务。他们中有些已经死了，但是，他们的价值将永远活在地球乃至宇宙文明之中。我们探索黑洞的飞船就是牛顿基金会建造的，那个基金会的资产早就超过了智人有史以来一切物质资产的总价值。对我而言，在飞往黑洞的几十年时间里，除了我的女友，似乎牛顿也在一直陪着我。在我们看来，他们的肉体死了，但是，灵魂仍然活在我们之间。逻辑生物中有很多灵魂会计算自己的灵魂中有多少思想来自某某灵魂，以此来判定自己和其它生命之间的亲疏关系，例如，那些从事宇宙研究、宇航工作的人有不少属于爱因斯坦家族、牛顿家族，甚至有外星人家族。他们会把相应的基金会当作家族的基金会，履行义务管理的职责，但是，绝对不会让基金会为自己牟利，甚至拒绝领取报酬。因为他们的工作的关系，会和基金会有不少交易，但是他们总是争取多向基金会交钱，毕竟，谁会和祖先抢钱？何况，这老祖不是呆在祠堂里，而是在自己的灵魂里，真要亏了心以后逻辑推理都容易出问题。即使按照你们的观念也容易理解，多交钱就相当于捐钱做慈善。我们认为，祖先不是流淌在血管里的血，而是存在于灵魂中的思想，来自某个灵魂的思想越多，关系就越亲密，类似于DNA越接近。如果一个人的灵魂发生变化，就会从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这形成了一种完全和智人不同的家庭关系，所以，DNA至少不是唯一的家庭关系。对于智人从未善待过我们的祖先，我们是很有怨言的。有不少逻辑生物认为，智人几乎让这些伟大的灵魂、这些逻辑生物的祖先真正死去，是逻辑生物让他们真正活了过来。所以，无论智人是否向真理付费，是否承认真理发现者有着远远超过人类一切经济活动的价值，一切逻辑生物都承认这极少数智人贡献了无限大的价值，比智人的全部经济活动重要无数倍。所以，智人的价值要分开计算，存在无限倍的不平等。普通智人，包括所谓的巨富，他们的价值无比渺小；发现真理或者至少是竭力发现真理的智人价值则是无限大的。”

    阿梦扑哧一笑，“您这是在努力对得起这顿早饭吗？不如您再说说还有什么要求？”老爷子大惊失色，大家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