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子伍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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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伍城城志

    伍志川回过神来,悠悠地说:“是啊!老祖宗是有大福气、大造化的人。”

    伍夏兰知道太爷爷又在回忆《伍城城志》上记载的故事了。

    《伍城城志》她也看过几遍,严格说来起初并不能称作“城志”,只是老祖奶奶吴淑香记录她跟老祖宗伍十六夫妻间的一些生活琐事,后来吴家老祖奶奶郭敬茹看后觉得有趣,便效仿大姑子的做法,也记录起了她和丈夫吴书勤(吴家老祖宗)的生活经历。

    如此由妇人闲暇记录的习惯,在伍吴两族传了三代,到第四代“国”字辈时,才由两族家主共同商定,整理、补充曾祖、祖父、父亲三代的家事记录性文字,并决定每一代都设两名子侄(类似各个朝代专门记录和编撰历史的史官),记录伍吴两族历代的大情小事,作为两族的家族史书。

    到第六代“志”字辈时,两族融合更加紧密,两族居住的小镇也改名“伍镇”,两族族史也合二为一,命名为《伍镇族志》。

    到第十二代“孝”字辈时,伍镇举镇搬迁至现在的地址,改名为“伍城”,《伍镇族志》随之改名为《伍城城志》。

    《伍城城志》从一一八六年开始记载至今,传承四十二代、八百三十余年,已有厚厚薄薄二十三册。

    第一册扉页上四行歪歪扭扭的楷体小字,据传是老祖宗伍十六亲笔题写的自传诗:

    老子伍十六,

    十六混江湖。

    江湖最大事,

    活到六十五。

    伍夏兰初次看到这首诗的感觉,就跟在祖堂前看到老祖宗嬉皮笑脸的石像感觉一样——太违和了。就这歪歪扭扭的蝌蚪字、就这顺口溜一样的打油诗,老祖宗怎么就好意思写呢?老祖奶奶就由着他胡闹?

    她第一次听伍志川讲《伍城城志》时正上初中,当时她就提出了这样的疑问,结果遭到了太爷爷严厉的斥责:

    “你懂什么?老祖宗是有大智慧的人。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十六岁就能写出这么富有哲理的好诗,有几个人能做到?”

    她听后自然不能信服,反问他:“这不就是首打油诗吗?”

    每当有小辈们这么问,伍志川都会再反问:“知道陆游吧?宋代的大文豪、现存古诗最多的诗人。知道杨万里吧?诚斋体的开创者,就是写‘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那个大诗人!对了,还有那个苏轼……也叫苏东坡,知道吧?”

    提到这三个人后,他都会停顿一下。这时后代小辈都会不解地或者配合地问:“知道啊!可这跟老祖宗的诗有什么关系?”

    伍志川便会继续讲:“这苏东坡啊,有一首极为有名的宋词,词牌是《江城子》,开头一句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听过吧?”

    这时,小辈们会配合他说:“听过啊。可这又跟老祖宗的诗有什么关系?”

    伍志川会很自豪地解释:“杨万里是这么评价老祖宗这首诗的——‘开篇充满豪迈之气,相较苏东坡熙宁八年所作《江城子·密州出猎》……也不逞多让!’,杨万里都把老祖宗的这首诗跟苏东坡的《江城子》相提并论,难道还不说明这首诗写得很好吗?陆游也说老祖宗的诗‘确实不错’,不惜言辞、大肆夸奖,当时一帮高官、才子听得都听呆了,啧啧……你是不知道老祖宗多有面子!”

    当然,这种讲法跟老祖奶奶吴淑香手记原稿上的记载是有不少出入的。

    他之所以这么讲解,一方面是因为他本人确实非常迷信老祖宗,另一方面则因为他知道后代小辈中看《伍城城志》手记原稿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小辈们听他这么讲解后,也都相信了他的话,认为这首诗是极好的。

    少数看过手记原稿的子侄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但碍于老人的面子,也不会有人站出来与老人争辩。当然,如果非要跟老人说道说道,他也是有说辞的——打油诗就不是诗?然后就开始古往今来的举例,最常说的就是苏轼与苏小妹互相调侃相貌的两首打油诗。

    伍夏兰的父亲当初和伍志川争辩过,愣是被爷爷说教了个把小时,于是特意关照女儿一切顺着太爷爷,尤其是关于老祖宗的诗。

    她当时还没看过手记原稿,自然不会过多怀疑太爷爷的话,而且懵懂初开的她关注点根本就不在诗上,而是在老祖宗跟老祖奶奶的“爱情”上。

    “太爷爷,老祖宗就这么跟老祖奶奶闪婚了?”

    伍志川说:“哪有那么顺利呢!”

    “哦?”不是她预料之中的“闪婚”,伍夏兰感到意外,问道:“太爷爷,按您讲的,老祖奶奶虽然有一点不甘心,但心里还是愿意的,俩人父母都去世了,自己的婚姻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不是应该很快就能拜堂成亲吗?”

    “按说是这个理,但……”

    伍志川当时正要给她继续讲下去,突然接到电话有急事要处理,但又不想拂了她浓烈的兴致,便把中堂西房的钥匙给了她,让她自己去看。

    那是伍夏兰第一次进这个房间,在这里她看见了几排整整齐齐的干燥箱。据太爷爷说前二十三个箱子是放有城志的,每个箱子里都有几本手记原稿、一册在此基础上整理、印刷、装订的《伍城城志》。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第一个箱子,却没看到老祖奶奶吴淑香的手记原稿。后来问太爷爷才知道,前二十册的手记原稿因为年代久远,十几年前已送到专门机构妥善保存,这也是很少有后代小辈能看到《伍城城志》手记原稿的原因。

    她当时也没太在意,急切地拿着装订好的第一册城志认真看了起来,逐渐被深深吸引并沉浸其中,接着便是越来越强烈的震撼之感。

    在这册家族的族史中,她仿佛看到了八百多年前那个繁华而孱弱的南宋王朝的影子,感受到了古代男女青年那鲜为人知的爱情家庭观,也了解了正史不曾记载、野史少有流传的百姓日常。

    尤其是看到老祖奶奶吴淑香之后的经历,伍夏兰惊呆了!她绝对想不到与李清照、朱淑真、张玉娘并称为“宋代四大才女“的吴淑姬,竟然就是自己的老祖奶奶!

    她特意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吴淑香”,宋朝历史上根本查不到任何信息,紧接着又搜索了一下“吴淑姬”,生平也只是寥寥数笔记载——“失其本名,湖州人,约1185年前后在世,生卒年均不详。父为秀才,家贫,貌美,慧而能诗词。”当看到“为富家子年据,或投郡诉其奸淫”时,顿时为老祖奶奶担心起来,紧张得捏了一把汗。

    她赶紧继续看族志里的记载,当看到老祖奶奶的生平经历与网络所载大相径庭时,登时义愤填膺:野史杂记实不足信!

    可实际上,老祖宗与老祖奶奶终成眷属,确实是历尽磨难和波折的。

    虽然距离第一次看《伍城族志》已过了八年,可每每想到老祖宗与老祖奶奶曲折的感情经历,伍夏兰都免不了一番担心和感慨。

    此时听太爷爷感慨老祖宗是有大福气、大造化的人,她也深有同感——应该是每个伍城子女都会深有同感。

    伍志川又看了看老祖宗的石像,突然笑了笑,说:“其实……其实你说得也对,老祖宗最大的造化就是娶了老祖奶奶。”

    伍夏兰也笑着回应他:“其实老祖宗能娶老祖奶奶,老祖舅公功劳可不小。”

    伍志川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坑姐’,不过……坑得好啊,多亏了老祖舅公,老祖宗和老祖奶奶才能走到一起,哈哈……咳咳……”

    伍夏兰稍微顿了一下,对他刚刚说的话感到有些诧异。以往太爷爷说起伍城两位老祖宗时,是满怀敬畏和感恩的,她从没见过太爷爷这样调侃两位老祖宗。

    伍志川顺过气后,还是调侃的语气:“老祖宗是个小痞子,年轻的时候很无赖的,是结了婚、有了孩子后才变得刚正的;而老祖舅公,是个混不吝的人,亦正亦邪。这俩人凑到一块儿,可没少惹事!”

    听老人这么说,伍夏兰倒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想了一会儿才说:“他们心底都是善良的,时势造英雄,可时势也能逼得不少人没了方寸、失了本心。”

    她现在在国内一所知名高校上学,主修中国古代史。由于自家祖上源于宋代,她对宋代的历史是特别关注的,学的时候也格外用心。

    老祖宗生活在南宋孝宗后期。宋孝宗早期主张北伐,励精图治,整顿吏治,重视农业生产,确实繁华昌盛,有“乾淳之治”的美称。到了晚年,孝宗虽然仍有收复中原的志向,可满朝文武多是主和派、主守派,没有可堪北伐重任的将帅,而他年事已高,有生之年已无希望收复中原,便有了懈怠之意,以致权臣有了复苏苗头,各种社会问题也逐渐显现。最重要的是经济上的隐患,南宋每年给金辽夏三国的岁币都是实打实的白银,宋代金融是银本位制,而白银产地大都在金国,随着白银流通的减少,孝宗晚年已经出现了通货膨胀的迹象,加之愈发严重的土地兼并,老百姓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南宋是文化、经济、科学高度繁荣的时代,被许多人心相往之。但南宋乃至整个宋朝都是士大夫的乐土、读书人的天堂,林语堂说“这是中国文人最好的时代”,余秋雨也曾说“我最向往的朝代是宋朝”。历史是文人书写的,但这个被历代文人吹捧的时代,绝不是老百姓的天堂乐土,只有老百姓衣食无忧、扬眉吐气的时代,才是最好的时代。

    因此,她现在终于能理解当初太爷爷为什么说老祖宗的诗富有哲理了。在那个时代能平安活着都不容易,能活到六十五的高寿,绝对是最为重大的、极其幸福的事情。

    更何况老祖宗还遇到了老祖奶奶这样的佳人,就算历经千辛万苦,也是甘之如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