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闻鼓而动
郭元振像平时一样很早便来到闻鼓司,处理了一会儿公文和琐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公文处理,至多是有些日常事务,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读读圣贤书,起身走动几圈,与同僚闲叙几句,这便是他十年如一日的常态了,或者说,这便是闻鼓司的常态。
开朝元年,太宗陛下初设登闻鼓司,司长官拜从三品,与中书令六部尚书享同级正三品俸禄,勉强算得上是宰相品阶,而以郭元振武皇陛下与玄宗开元朝两朝执宰的资历来看,坐在这个官位上显然是绰绰有余。
然而登闻鼓司百年来从未有过具体公务,久而久之几乎变成空设职位,玄宗陛下初登皇位时便有大臣纳谏撤销此部,只不过被圣上以“鼓司无事,盛世长安”为由给打了回去。
而这个部门,也渐渐变成了新晋官员的跳板和老资历官员的养老部门。
面对如此现状,郭元振也未曾想过改变什么,他从骊山讲武被圣上降罪流放,刚出京城便遇大赦,幸得曾经的朝中同僚美言,又重回官场,虽然只是担任闲职,但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奢望了。
晌午已过,郭元振躺下准备午睡,刚刚闭上眼睛,却感觉地面似有震动传来。
咚……
咚咚……
好像有人在叩门?
咚咚咚……
密集的鼓声连绵着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中传进来,让他微睁的眼眸缓缓睁大。
“司长……司长……”
门外传来呼喊。
大门被猛地推开,年轻官员有些慌忙的冲了进来,颤声说道:“登闻鼓响了!登闻鼓被敲响了!”
郭元振坐起来,苍老浑浊的眼睛明亮起来:“快,去把击鼓的人带过来,我……我去面见陛下!”
一条条指令有条不紊的下达,郭元振穿好官服,昂头挺胸走上马车,向着皇城快速行去,望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巍峨宫墙,他忽然有些恍惚,上次进宫面圣已经有些年头了。
……
……
书桌上的蜡烛在昏暗幽静的房间里燃烧着,映出对面少年苍白的脸庞,他一动不动的盯着蜡烛……不,是盯着蜡烛旁的人头,与漆黑的眼眶对视着。
房门打开的声音格外刺耳,少年抬起头,看着那位穿着青衫的中年文士拿着纸笔走到他对面坐下,这是他进入房间好几个时辰以来的第一位访客。
“可以先拿开吗?”
文士将砚台放在桌子右边,一边研墨一边看着长发几乎铺满桌面让他纸笔都无处安放的人头,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少年,微微沙哑的问道。
“哦哦,不好意思。”
少年这才发现对方的窘境,略有些腼腆的道歉,然后伸出手提起长发,轻轻一拽便将人头提在手上,娴熟无比。
看着瞬间便空出一大片地方的桌面,又看了看对面那略显抱歉的笑容,文士又紧张了几分。
眼前这个少年可是引起圣上的震怒,让整个京都官场都陷入了不安惶恐之中,短短几个时辰,他们登闻鼓司便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压力,要不是司长郭大人久经官场沉浮,硬是顶了下来的话,少年现在可能尸体都已经不知道在哪片荒山野岭埋着了。
回想起司长的叮嘱,文士微微定下心神,将宣纸在桌面铺开,执笔点墨,在纸上将案头写好,然后才看向少年问道:“姓名?”
“许铭。”
“字什么?”
“没有字,就叫许铭。”
“哪里人?”
“舒州人。”
“舒州何处?”
“唔……”
许铭低头想了想,这才确定说道:“我在江边一个小村子里长大,县城叫松滋。”
“松滋……那应该是淮南道了……”
文士点了点头,将地址写了下来,继续问道:“为何擂鼓?”
“伸冤呗。”
许铭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说道:“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呼……也对,不好意思。”
文士也为自己的问题感到有些好笑,继续问道:“伸冤为什么要提着人头进京?”
“没办法啊。”
许铭微微摊手,手上的人头开始左右摇摆,“这是最后的证据了。”
“证据?”
“对啊。”
许铭点点头:“县里那些官老爷谁会作证啊,我只能把头割下来上京了。”
“你一路上都提着人头?没被人拦下来?”
文士忍不住问道。
“提着是最省事的。”
许铭想了想说道:“有人追杀我,我不敢走官道,也不敢进城,只能走山里,山里有时候会出现流匪,但是他们看见我提着人头,也没有劫我,估计是觉得我一个小孩子,也没什么抢的。”
“就是过河的时候有点麻烦,得找绳子把人头绑在身上,不然容易被冲走,我又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呵呵,我有点精神洁癖……”
“洁癖?”
这个词汇从对面的嘴里听到,文士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但对方的话又让他忍不住心生敬佩,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淮南道到京城,愈上千里之遥,后有追兵,靠着双脚在山野大河间一步步走来,想来便是艰难的。
“好吧……那这个人头是谁?”
文士将许铭的话做完记录,然后继续问道。
“我姐姐。”
许铭说道。
“你姐姐?亲姐姐?”
“倒不是亲的,我记事起就是她带我,我也是跟她姓的。”
“她叫什么?”
“许柔,大家都叫她小柔,其实她长得也不是很好看。”
许铭微微提起人头,那张已经浮现出纸白的脸上有着血泪风干的痕迹,空洞的眼眶里漆黑无比,让文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她也就眼睛好看点,现在也没了。”
许铭放下人头,继续说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些从京城来的公子哥看上了她哪一点,要糟蹋她,糟蹋就算了,还把她眼睛给挖了。前面也说了,我是她带大的,所以过得很穷,没有钱去找大夫,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不行了。”
“嗯,她那时候就要死了。”
他顿了顿:“不过她还是拉着我的手说生死有命,让我不要去报仇。捕头老爷过来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去把她葬了,然后安生过日子。”
许铭再次顿了顿,然后说道:“那笔银子很多,大概有五百两,就算给她办一个很好的葬礼,也能剩四百多两,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确实够让我过上一个不错的日子了,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忘了这件事。”
“我忘不了。”
许铭摇了摇头:“她虽然不是我亲姐姐,但也是姐姐,就这么死了,总要有个说法的。虽然都说民不与官斗,可是我也不想要斗,我只想要个说法。”
“然后呢?”
“我知道那些公子哥背景很厉害,非常厉害,后来也证明了他们的确很厉害。”
许铭说道:“我先把她下葬,然后晚上再把坟给刨了,把她的头给割了下来,把坟头恢复原样,就出发了。”
“幸好我出发了。”
许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住的地方被人烧了,应该是那些公子哥的狗腿子干的,刚开始几天没人追我,应该是他们没发现,后来就有人追我了,我就开始躲,专门走没人走的路。”
“那你进城之后为什么要从西市走?那里人很多。”
文士想到之前的消息,有些好奇的问道。
许铭提着人头,破天荒从天下最繁华的闹市区中走这一遭,让整个长安都知道了有个少年提头进京,也意味着整个天下都会知道,这跟他之前的做法截然相反。
现在整个长安都已经沸腾了,自从太宗皇帝征战八方,开朝立盛世以来,这是长安城里第一次有如此情形出现。
“因为怕死呗!”
许铭直接说道:“他们已经追上我了,幸好我提前一步进城了,我也想继续东躲西藏,但这里是长安城啊,那些公子哥的地盘,我再藏,就怕还没到衙门口就死了。”
“我对长安城也不熟,就提着人头找人问,幸好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有不少人跟我说哪里最热闹,最热闹的地方哪里又离我最近。”
“我就挑了一个最近的,因为我感觉,他们就算再厉害,应该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随便杀人吧?”
“这里毕竟是长安啊。”
“确实……这里毕竟是长安……”
文士张了张嘴,想到就连进城之后也要如此小心的周旋,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有的事情要么就不做,做了就必须要做到底。”
许铭咧了咧嘴:“不走是死,回去也是死,那就只能往前走了啊。他们派人来追我,就说明他们怕了。这很好,只要知道他们怕了,那就肯定会有效果,会威胁到他们,既然这样,那这件事就值得做。”
“不是值得做。”
他又摇了摇头,提了提手里的人头道:“而是必须做,她活着的时候我没给她做过什么,还老是故意惹她生气,现在她死了,总要替她做点什么的。”
“呼……”
文士放下笔,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看着坐在对面的许铭,还有着稚嫩的脸庞上,平静无波,就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问道:“那些公子哥,你知道是谁吗?”
“只知道一个,姓武,叫什么……什么飞?”
“武云飞!?”
“对对对,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文士悚然一惊,这武云飞谁不知道?
他父亲可是武三思!
武皇陛下在位时期的一大人臣,封梁王,位司空、同平章事,权倾朝野的宰相!
最关键的是,这武三思可是武皇陛下的亲侄子,本身便是皇亲国戚!
虽然如今玄宗即位,武三思的宰相之位也自然除去。但武皇陛下如今仍被尊为太上皇,包括以武三思为首的武家外戚,在数十年的经营发展下,依旧位高权重,下至民间,上至朝堂,簇拥者无数。
“怪不得……怪不得……”
文士忍不住喃喃起来。
闻鼓司本就是太宗陛下设立的部门,跳出三省六部之外,不受任何部门管辖,就连司长都官拜从三品,虽然开朝百年来一件案件都没有处理过,但是直隶当今圣上这一点便已经地位超然,敢对闻鼓司施压之人,更是从未听闻。
但今天仅数个时辰,便是受到了诸多压力,如果这压力是来自武家的话,那便解释得通了。
对的,那就解释得通了。
文士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汗水,看得许铭颇为有趣。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唔……有……有。”
文士回过神来,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武云飞的名字之后,再就着一些细节询问了一番,许铭也一一作答,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查漏补缺方才结束。
“就到这里了。”
文士吹了吹纸面,将宣纸卷起塞进卷宗之中,拿着笔砚起身说道:“谢谢。”
“是我要说谢谢。”
许铭也提着人头站起来说道:“那个,我还要多久才能出去?”
“这……我也不知道……”
文士摇了摇头,这案件牵扯太多,太大,他是真的不知道许铭什么时候能出去,他想了想说道:“这里是整个长安城最安全的地方。”
“好吧……”
许铭点了点头说道:“那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有点饿。”
“这个没问题,我出去就跟司长说。”
文士点了点头,向外走去,他一手拿着笔砚,一手紧紧攥着卷宗,他的手有些发抖。
这卷宗在出门之后,就会交给司长,司长再呈给陛下,不知道陛下会发多大的火,京城又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震动。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个少年提着人头走过山野,跨过大河,来到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