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光闪烁，斗转星移，一切化为浮尘，却又周而复始。

    星岚睁开眼眸，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城里。

    只是眼前的这座城市，已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诸门之中，烈焰滔天，浓烟遮日，花丛小径之畔，死亡如影随形。惊恐绝望的学者们如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他们不少人手犹自中捧着厚重的典籍，即便在这末日降临之时，也不愿将之舍弃。

    在那些学者的身后，披挂着“天圆三圣”图腾的金甲武士正化身为死神，疯狂地收割着生命，哀嚎声在铁与血的旋律中久久回荡。那番景象，只能以人间炼狱来形容。

    饶是不死者历经三次血战，见惯了死生，也不由为之动容。

    这是一场屠杀，彻头彻尾的屠杀！

    在“屠宰场”外的山丘上，冬雨屹立于一株桃树下，桃花夭夭，漫天纷飞，与城内的火花相映相红。

    此刻的冬雨，身着鎏金甲，肩挂“天圆”星月盾，腰束百花战裙，左手挽着《神典》，右手轻搭着佩剑，猩红的披风随风招展，飒爽英姿，宛如战争女神降临人间。

    在“战女神”身后，另一个“冬雨”飘浮在空中，脸上满是哀悸和绝望。

    “冬雨”侧过身，轻声道：“很快，这一切便要结束了。”

    马蹄声隆隆响起。

    十二名威风凛凛的金甲武士高举着圣旗，来到她面前，恭敬地行礼：“启禀圣女，敖帝大人已攻陷了青门，亵渎者大半皆已伏诛，只有少数亡命之辈潜逃，东方神典与琉璃神典正在追捕，相信很快便能剿清余孽。敖帝大人命我等前来迎接圣女，前往青门叙事。”

    冬雨微微颔首，与武士们一起下山。

    踏足于熟悉的小径间，空气中弥漫着鲜血和硝烟交杂的味道。热浪滚滚来袭，断垣残壁，尸横遍野。一队队武士穿梭在碎砾间，将遍地的尸骸堆积在一起，砌成一座座小山。那些曾被学者视若性命的珍贵典籍，如垃圾般被抛入篝火之中，纷纷化为灰烬。

    星岚看见幻影周身颤栗，泪珠泉涌，坠下脸颊。

    “这儿还有活人！”

    武士们呼喊着，立时围拢过去。尸堆之中，一名满身血垢的男孩仰卧其中，奄奄一息，却是早先为冬雨编织花冠的少年，遂风月。

    遂风的腹部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衣袍被染得殷红。

    少年望着一身戎装的冬雨，脸上浮现出惊恐之色：“姐姐？你怎么还在这？快逃啊！他们会杀了你的！”

    冬雨伸手阻止了武士们拔剑上前，缓步来到少年的身前，俯下身子，取出云帕，为其擦拭着脸上的血渍：“可怜的弟弟，不要为我担心。这些人都是姐姐的同伴，不会来害我的。”

    遂风月不能置信地望着她：“你？难道，难道……”

    “是的，从一开始，我便是潜伏者。知门之所以会被围剿，亦是因为我将亵渎者的罪证呈报给了神殿的缘故。”冬雨眼中满是爱怜：“是了，你还不知道吧？除了玉门之主的身份，我还是神殿的圣女，神之刃的‘神典骑士’。”

    “为什么？”少年眼中含泪，声嘶力竭。

    “因为我是天道传人，肩负守护天下众生之责。知门亵渎神明，庇护异端，歪曲史实，钻研禁术邪法，凡此种种，罄竹难书，实为天道不容，不得不诛。”

    少年绝望地呐喊：“所以，一切都是你装出来的！你一直在利用我们，你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弟弟！”

    “不，我确实把你们当做自己的亲人。”冬雨幽叹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一生最大的喜乐安宁，永世都不会忘却。若不是知门罪孽深重，世所难容，我实在是不愿对你们出手的……”

    “原谅我吧，弟弟。”圣女起身，佩剑出鞘：“就让姐姐送你最后一程吧。”

    “不！不要杀他！”幻影惊叫着冲上前去，苦苦哀求，“他是遂风月，是我们的弟弟啊！”

    圣女斜视了她一眼，摇首：“抱歉，这么做对你、对我、对他都是最好的抉择。闭上眼，安静地待在一边吧，我保证，不会让他感到痛苦的。”

    “不！别杀他，求你！求你！”

    幻影泪如雨下，她拼命想要将圣女拽出来，却一次次落空。

    剑锋离少年的胸口越来越近，幻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两道血泪滚滚而下。

    “求你！”绝望的姐姐转过身，望着星岚，用尽最后的力气哀求，“救救我的弟弟……救救他！”

    灼热的血液在少年体内沸腾，熊熊燃烧。

    在这被绝望所笼罩的末世炼狱，一道光骤然绽放，撕裂了黑暗的深渊，带着义无反顾的绝烈，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手执长剑的天道传人。

    霎时间，风云突变，地破天惊。

    苍穹在这一刻碎裂，漫天彤云化作残絮纷飞，整座城市随之被吞噬，彻底消逝于虚无之中……

    ……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幻象，什么是真，什么是虚？……

    星岚感到自己已渐渐分不清了。

    当他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白色。

    脚下是白，顶上是白，四周亦都是白，最纯粹的白，白得令人感到渺小和空虚，就连那时空也似成了空白……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少年想要迈步向前，却发现他找不到自己的脚。

    非但如此，他的手、他的身体也都不存在了。

    这感觉简直令人抓狂，他可以感受这片纯白，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和身躯。饶是不死者生性坚毅如铁，此刻亦不由得暗自发怵：“莫非我已经死了吗？”

    “你没死，你已来到了第六重梦境。”一个声音在不死者的感知中响起，“在这里，除了‘我’以外，什么都不存在。这是最真实的所在，亦是最虚妄的世界，一切幻梦相幻知皆为泡沫，不可看，不可闻，不可言……”

    不死者恍然：“你就是意识本源？”

    “我就是我，冬雨是我，因果月是我，我亦是我。”

    星岚听得莫名其妙，他最不擅长这般打机锋，直接相询：“冬雨被困在第四重梦境，她让我来找你，请你帮她脱困。”

    “我知你为何而来，冬雨不来见我，我却知晓她的一切，无论是看的，听的，还是心中所想所念，都瞒不过我。她就是我，我便是她，她若是决意要出去，自能出去，又何须我来帮她？”

    “我不明白。”

    “我说过，冬雨是我，因果月亦是我。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一心捍卫天道的是‘我’，渴望追逐自由、守护亲情的亦是‘我’。此皆我之所愿，却难彼此相容，故有‘冬雨’和‘因果月’。”

    “她们不是双胞胎姊妹吗？”

    “我确实有过一个姐姐，可惜她一出生就死了。一体双魂，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冬雨’到现在都没察觉到，她和因果月，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相伴相生。若是‘因果月’被抹杀，‘冬雨’也会不复存在。我那弟弟自认为已经掌握了诀窍，其实他根本就不明白……”

    “你为何不告诉她们？”

    “我无法离开，”“我”略带遗憾，“虽然我能感知她们的一切，但我只能在这里默默地等待，等待有一天她们之中的一个能来到这里。不过我担心，未必能等得到那一天。”

    “以佣兵王的天资，相信总有一天能突破至第六重梦境。”

    “你不明白……这里，还有别的存在……”

    白色中倏然倏然出现了一团亮光。

    亮光闪烁，扭曲着，相互交织，最后变作了一顶银色的月冕。

    “这冕冠我见过，”星岚道，“在前一重梦境时，我见冬雨戴着它！”

    “这不是寻常的冕冠，正是祂的存在，才导致了‘冬雨’和‘因果月’的分裂。”星岚能感受到‘我’的震颤和忌惮。“虽然我暂时摆脱了祂，可是祂已在此留下了印记，从未有人能挣脱祂的桎梏。总有一天，祂一定会找到我的……”

    月冕化作星屑，消散在虚无之中，世界再次变得一片空白。

    “我可以助冬雨脱困，但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你说，”星岚应允，“若是我能做到，定会帮你。”

    虚无之中，亮光再起。

    这一次，出现的是一个目有双瞳的男孩，星岚认得那是冬雨的另一个弟弟，无妄。

    “找到他，”“我”充满了热切和渴望，“当今之世，除了神祗，唯有他能帮得了‘冬雨’和‘因果月’，帮得了‘我’。”

    “好，若是我遇见此人，一定带他来找你！”

    少年看见男孩邪魅地一笑，化作星屑，却并不消逝，而是聚作一团强光，将‘星岚’整个裹在其中。不死者感觉霎时间似乎多了些什么，细细辨识之下，却一无所获，不由得骇然：“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分了一缕意识给你，里面有我留给无妄的话。平日里祂不会对你有任何不利的影响，反而能增强你的感知，保护你的识海……你之前不是被‘魅星’的幻瞳术所操控吗？有了祂在，你就不必再担心了，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我那个弟弟精通幻梦之道，平素喜怒无常，难以琢磨，行事又极为霸道。你们若是相遇，他必然会对你的识海进行窥测，等他感受到祂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

    “好了，你也是时候该出去了。”

    一股滔天的斥力袭来，犹若银河星爆，霎时间便将少年的意识赶出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