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利的北风自龙骨山脉的巅峰袭来，掠过怒浪滔天的狂海，一望无垠的冰林，在北地的上空肆意咆哮。嶙峋的雪峰耸立在苍穹之下，犹若传说中洪荒时代撑起天地的巨人，孤傲地俯视着世间。翻滚的彤云仿若山海倒悬，洪波翻涌，遮蔽了太阳，也遮蔽了星空。

    这里没有鲜花的嫣红，也没有绿草的芬芳，放眼望去，天霜地冻，苍白无垠，唯有冰雪千年如故。

    “这里是北地，”父亲如是告诉星岚，“这里是天下勇者之乡，亦是英雄埋冢之地。”

    几乎在所有孩子的心里，父亲，都曾是这世间最伟大的英雄，而星岚的父亲，也确实无愧英雄二字。父亲的名字唤作阿凯，十三岁时，随星岚的祖父来到北地，定居在这琅月村。阿凯少年时性格顽劣，不喜读书，整日与村内一班少年舞刀弄棍，寻衅滋事，为此没少被其父训斥责打。彼时北方初定，凶兽横行，有恶狼蛰伏于林间，往来伤人，害了好几条性命。阿凯得知后，遂聚村中少年，猎杀群狼，一月内斩获十一头，狼患由此稍平，阿凯也随之声名初显。

    三年后，北方蛮族南袭，星岚的祖父前往抵御凶蛮，不幸战死沙场。阿凯悲愤之下，一改少年之顽劣，终日习武不倦，立誓要屠尽北蛮，为父报仇。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阿凯被名师相中，传授武艺，并加入了赫赫有名的冰之团，成为了一名佣兵。

    北国以武立邦，以勇为尊，能够成为一名正式的佣兵，驰骋雪原，几乎是所有北地男儿的梦想。

    在十余年的佣兵生涯中，阿凯猎杀过凶兽，围剿过马匪，修筑过北望，数次参加血月之战，颇有功勋。阿凯生性又最是豪迈仗义，平日里村民但有急难之事，都会竭尽所能，救急救难。琅月村的村民们感念其恩义，敬其为英雄，皆唤其为“光明的阿凯”。

    英雄平日里奔走四方，一年难得在家几回，与家人也是聚少离多。

    对此，母亲素娥颇有些微词，小星岚虽亦有不舍，却完全能理解父亲的行径。身为英雄者，孰能不志在四方？又焉能整日被桎梏在这小小的村庄之中，做儿女之态？

    这一年，是阿凯成为佣兵的第十四个年头，而星岚也已将十二岁了。

    若在南方的富庶之地，十二岁还是无忧无虑的孩童时期。

    然而北地天寒地冻、物资匮乏，十二岁的孩子，已经要开始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或前往矿井劳作，或伐木砍柴贴补家用，努力习得一技之长，待到得十五岁时，便得独自维持生计，自立门户了。

    根据北国的传统，孩子十二岁时，可向父母索要礼物。

    那礼物可以是一把精致的匕首，一双漂亮的皮靴或是一顿美味可口的大餐。一般来说，只要条件允许，父母都会答应孩子的请求。当初阿凯十二岁时，向其父索要的礼物，是渴望尝一尝女人的滋味。在被祖父一顿暴打之后，才不得不换成了一壶烈酒。

    阿凯家的男人，从来都不会让人省心。

    有着英雄的前车之鉴，素娥对星岚可能会提出的“无理要求”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孩子说出口的时候，还是把素娥吓了一跳。

    孩子想要的是：让阿凯带自己去村子北边的冰林里狩猎。

    “不行！绝对不行！”素娥一口回绝，秀目圆睁，“你可知道冰林有多凶险？那里到处都是吃人的野兽和妖怪！连村子里的大人都不敢轻易靠近！去年村长的弟弟外出醉了酒，归村时误入冰林，到现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一个小娃子竟想去冰林，真的是活腻了！我绝不允许！”

    “可是阿爸小时候就进过冰林啊，当时他也没比我大多少啊！”星岚不服气地道。

    “嘿嘿，你这小鬼，怎么能和阿爸相比？我可是琅月村的光明阿凯哦。”阿凯哈哈一笑，转而望向妻子，“我说，阿岚的岁数也不算小了，多长点见识也没啥坏处。这孩子随我，一心想要当佣兵，将来免不得要出入冰林，提早熟悉一下，对他有好处。”

    素娥闻言，顿时蹙起眉头：“佣兵有什么好当的！像你似的，整月整月在外面，家都不顾！旁人都道你是光明的阿凯，却不知你的光都是给旁人的！家里哪有沾得半点？我整日在家为你担惊受怕，难道还要继续为儿子遭罪不成？我和你说，我和村西的铁匠琅伯已经说好了，等开春了，就让阿岚去和他学打铁。琅伯这门手艺轻易可不传人，每年有好多外村人慕名而来，都被拒之门外。我说道了好久，他才答应下来的。等再过个几年，我们再给娃弄一门亲事。村子里没啥适龄的女娃，得提前往外村去张罗。对了，你在外面结识的人多，多打探下，但凡家里有合适的闺女，就赶紧……”

    “打住，打住！”眼见妻子越说越起劲，阿凯急忙拦住她的话头，“你这一顺溜安排得可真妥当，但好歹也听一下孩子的想法吧？”阿凯望向星岚：“阿岚，你想要做铁匠学打铁吗？”

    “我不要！”孩子斩钉截铁地回道，“我要像阿爸一样，当佣兵！做英雄！”

    “哈哈！好！这才是我的儿子！”阿凯大笑着搂住星岚的肩膀，“等你成为佣兵，到时候咱们父子两一起驰骋雪原，笑傲北地，真是何等的惬意快活！”

    “惬意你们个锤子！”素娥又急又气，“你！你们一个个就知道做佣兵！做英雄！全然不顾家里的感受！阿凯家的男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我怎么那么命苦啊！呜呜呜……”

    眼看素娥抽泣，大英雄和小英雄都慌了手脚，急忙上前藉慰。安抚了许久，素娥方才止泣，心知难以阻拦，便道：“你们要去冰林也行，却需依我三件事！”阿凯和星岚大喜，急忙应承。

    “第一件事，阿凯你需时刻陪着孩子，不得离开半步！”

    阿凯笑道：“那是自然，孩子向东我便向东，他若往西我便往西，保证他连头发丝都不会少一根。”

    素娥瞪了英雄一眼：“第二件事，日落前，你们必须回家，决不许在冰林过夜！”

    英雄连连点头：“依你，依你！”

    “第三件事，你去找下阿羿，让他陪你们一起入林。阿羿为人仔细，有他在，我还能放心些。”

    阿羿是与阿凯、素娥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相交甚密，故星岚出生后，阿凯和素娥便让他当了孩子的教父。阿羿常年出没于冰林狩猎，是整个琅月村最好的猎手，有他陪伴在侧，自又能放心许多。阿凯满口答应下来，当下便去找了阿羿，约定次日一起入林狩猎。

    北地蛮荒，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处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冰林，若星汉密布，遍于四野。

    二十多年前，北国佣兵王率领着麾下的骄兵悍将征伐北地，因贸然入林而罹难丧命者不计其数。盖因冰林之中，巨木参天，枝叶遮天蔽日，难辨东南西北。若是遇上迷雾滋生，周遭尽是白茫茫一片，寸步难行。林中又多有凶兽潜伏于暗处，随时准备暴而噬人。彼时佣兵闻冰林而色变，称其为“死亡迷宫”。

    时至今日，冰林依然是极为凶险之所在。除了那些经验最老道的佣兵和猎户，从无人敢轻易涉足。

    星岚自小在北地出生长大，平日里也多曾和村子里的同龄伙伴在冰林外围玩耍，但真正踏入这死亡迷宫，还是生平头一遭，那份新奇和喜悦，自然是不消说的。

    阿凯和阿羿一左一右地伴在孩子身旁，一边前行，一边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四周。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前日方才下了一场雪，林内的积雪直没至小腿肚子。雪地上看似平整光滑，实则底下树根缠绕，盘根错节，稍不留神便会被绊倒。孩子一路走来，已是摔了好几跤，颇为狼狈。

    “阿岚，你的抬腿太高了。步伐不要过大，控制住呼吸，脚下的力不要踩实了，要随时留有三分余地……”阿凯见状，开口指导着孩子在冰林间行走的要诀，星岚学着走了一阵，果然轻松了不少。

    初入冰林时，周遭的树木较为低矮，分布得也较稀疏。随着三人逐渐深入，树木变得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密集。只见其树冠的枝干和针叶在半空中相互缠绕纠结，若蛛网一般，使得林子的光线越发昏暗。星岚环顾四周，眼见得到处都是一般的参天巨木，初入死亡迷宫的兴奋劲开始慢慢消散，忍不住有些失望：“这冰林也太无趣了吧？都是这么一般模样，我还以为死亡迷宫有多特别呢！”

    “无趣？你这娃子口气真不小。”阿凯伸出中指，用力弹了弹星岚的鼻尖，疼得孩子连声怪叫。佣兵嘿嘿一笑，说道：“来来来！阿岚，你来给我指指看，咱们的村子应该在哪个方向？”

    “这有什么难的？”星岚揉了揉鼻子，微微观察了片刻，向身后一指，“我们一路向北进的林子，中途未曾转弯，村子自然是在南方。”阿凯和阿羿闻言对望一眼，都笑了起来。猎手微微摇头道：“阿岚，你指的可不是南方，而是西方。要是照这个方向走，咱们只怕走到天黑都走不出去。”

    “怎么可能？”星岚难以置信，“可是我们明明是一路笔直走来的啊！”

    阿羿解释道：“密林之中，本就没有绝对笔直的路线。冰林里巨木丛生，每走一步，都会偏离原本的方位。再加上这冰林内的景致一般无二，难以寻找参照物。若是不熟悉地形的外来者贸然闯入，很容易便会被困在林子里。”

    “那你们是如何辨别方向的？”

    “看树。”阿凯来到一棵高大的雪松旁，用力拍了一拍，“这些树千百年来长于林中，它们会告诉你。仔细看那些针叶，向阳的部分，针叶会茂密一些，反之则会稀疏。”星岚仰起头来，仔细观看，却见那针叶似乎一般分布，难以分辨茂密稀疏。

    “北地积云遮日，光照不足，枝叶分布远不如南方的丛林来得明显。若不是常年穿行观察，本是极难分辨的。”阿凯微微笑道，“等你以后来得多了，自然就能掌握诀窍了。”

    三人边说边行，不多会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片空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开阔了。星岚一声欢呼，就要冲向前去，却被阿凯一把拦住：“别过去！那里很危险！”

    “危险？”孩子疑惑地向前望去，只见雪地平坦如镜，毫无异样，四周也没有任何猛兽的踪影，却不知危险从何而来。阿凯解释道：“在密集的冰林中，若是忽然出现大片的开阔之地，必有异状。那雪地你看似平整，其实下面是一处裂谷，因被积雪所掩埋，表面上看出毫无异常，若是一旦有重物经过，立刻就会坠落下去，最是凶险不过。”

    星岚心中一悸，这才知道自己已在死神跟前走了一遭。

    经过这一番折腾，孩子这才收起了小觑之心，放慢了脚步，跟随在阿凯和阿羿身后。

    又走了一阵，却见阿凯眉头一扬，一把拽过孩子，快速躲在了一株雪杉后面。星岚心中一紧，小声问道：“阿爸，怎么了？”

    “嘘，轻点，我们的猎物出现了。”父亲面露喜色，示意星岚向前窥探。孩子慢慢地探出小脑袋，向前望去，只见在约百余米外，一头雪鹿正低头啃着树皮。

    那鹿生得好不雄壮，浑身毛发洁白如雪，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若非阿凯眼尖，实难察觉。

    “今儿个运气不错！”阿凯笑道，“如今岁入寒冬，居然还能遇见这般大的猎物！阿羿，你有把握能射中那畜生吗？”

    “难……”阿羿观测许久，摇头道，“距离太远了，现在林子里风又大，很难一箭致命。这畜生的鼻子最是灵光，要是贸然凑上前去，一旦有所警觉，那可就难了。”

    “得，那还是用咱俩的老办法吧。”阿凯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去，找棵树上去待着，动作轻些，别发出声响，且看你阿爸和阿羿叔叔的手段！”

    北地的孩子几乎人人都会爬树，星岚选了一株大树，手脚并用，灵巧得仿若猿猴，不多会功夫便攀上了枝头。

    孩子俯身在枝干上，只见阿羿手持猎弓，猫着身子，无声无息地绕向雪鹿的侧后方。阿凯对着星岚微微点头，随后快速地攀上了另一株巨木。却见阿凯将整个人隐在枝叶之中，从背后取过一杆暗金色的战矛，紧紧地握在手中。

    那矛据说是父亲刚加入冰之团时，其恩师所赐的礼物。阿凯这些年闯荡四方，除了吃饭睡觉，几乎矛不离身。素娥曾不无嫉妒地说，阿凯对这矛的感情，只怕比对她们母子俩还要深。

    阿凯藏身已毕，笑着对孩子比了个手势。

    狩猎，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