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时代的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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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记住,是20亿

    11记住,是20亿

    “那我们现在咋整呢?头儿,撤?”

    委托人玩失踪,乔治也给放了,照理说是应该撤了,但这一刻,赵银河脑子有点乱,乱得她没办法思考……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这事儿其实还有许多古怪之处,比如乔治在‘为什么知道今晚有人会来找他’这件事上,显然在撒谎,可刚才话题被引到公社运动上去了,赵银河没有来得及问,也没有机会问。

    再比如他为什么要留下他的电脑,虽然嘴上说的是‘既然你感兴趣就看看吧’,但是,他甚至没有留赵银河的联系方式,要怎么把电脑还他?——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赵银河,根本不该接受。

    她也没有接受,只是在刚才那个情况下,得尽快把他送回去,他好像随手就把电脑扔给了赵银河,而赵银河,恰恰只会在这种情况下,在此时此刻,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反应不过来。

    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这意味着,那个,针对我的人,很了解我,这个套是针对我的‘性格’设下的。

    他算死了我会是这样的反应。

    可我让李俊彦安安全全把乔治送回会场了,你还能怎么办?

    “你先回去吧,”赵银河说,“我想四处逛逛。”

    “那要不一起?这儿结束得半夜了,你也不好回去,我送你。”李俊彦说。

    “你明天不上班么?”

    “嗨~我那班上不上都无所谓~”

    “没有油补哦~”

    “行啦行啦知道啦头儿,油钱我自己出,头儿你要是不好意思,要不……表示表示?”

    “约会成么?”赵银河说。

    “靠!头儿!我这么关心你,结果你就想骗我请你吃饭!?”

    ——这种对话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前李俊彦干了什么漂亮活儿问赵银河你要怎么谢/表扬我的时候,赵银河就会这么回答:要不咱们约个会?

    然后高高兴兴激动得不要不要的李俊彦就会被她猛宰一顿。

    “唉~你这就不对了,俊彦,大美女主动问你约会,你应该更绅士一些,要有风度~”

    “无耻,真无耻!”

    “哪儿无耻了?”赵银河认真的看着他,“我不美还是你没有风度?”

    “啊对对对是是是,可问题不能每次都绅士请客啊,美女~”

    “和美女约会不请客那还叫绅士吗?”

    “头儿……你这样真的很不独立女性……”

    “独立值几个钱,要不我把它卖你,”赵银河眨眨眼,“然后待会儿用这钱请你吃个宵夜?”

    “这还能卖!?”

    “万物皆可卖。”

    “不不不不,”李俊彦把头摇成拨浪鼓,“至少得AA……”

    “不,没钱……”

    赵银河把头一甩,起身朝着山下的会场走去,李俊彦推着车,慢悠悠跟在身后,就像是个忠诚的护卫。

    只是开玩笑而已。

    大多数时候,他们间都是这样相处。

    跟着赵银河干这些游走于法律边缘的灰色业务,的确赚不到几个钱,因为她接活儿从来不看收入,而是看自己的喜好。

    “诶俊彦?”

    “啊?”

    “要不,等会儿我们73开,你7我3……”

    “打住!头儿!打住!求你了!我请还不行么!我请还不行么!!!”

    “那行我要吃麻辣烫,要加辣的……”

    “打住!头儿!吃什么你说了算!!!”

    “俊彦你真好~”

    “闭嘴!”

    “别这么凶嘛俊彦~你这样不可爱的~”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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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两点,两人漫步在会场中,这里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喧闹了,狂欢者嗨了大半夜,也该累了。

    舞台上的光就像团聚的萤火虫,如同飞蛾扑火的自我感动现场。

    两人走得累了,便在一处偏僻的沙滩坐下,赵银河天生对唱歌跳舞这种事情不太感兴趣,因此也没有太过关注舞台上的表演,李俊彦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近两个小时里,两人都没有什么交流,快结束的时候,赵银河起身去拿了两杯会场免费提供的饮料。

    “喏~请你喝水~”

    李俊彦气不打一处来:“头儿,你要不要这么抠嘛……”

    “没办法,我是真穷。”

    李俊彦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把自己的电脑屏幕转向她:

    “我刚查了查,头儿,海湖社区的确通过某个基金会在桑海购买了块两公顷的土地,还有些农业设备……这事儿虽然在神州没什么报道,但在海外名声不小,你看这,这是与农机公司的签约仪式。”

    屏幕上,穿着海湖社区制服的人正在与几个桑海人握手。

    赵银河没有说话,李俊彦继续道:“资金流造不了假,我虽然不知道海湖社区这一年多来集了多少资,但其中的确有很大一部分流向了海外。”

    所以海湖社区不是一场骗局。

    要知道海湖社区的集资情况,打开乔治的电脑算一算就行了,那里面有详细的财报。

    “要不……你把电脑给我,我算算?”李俊彦问。

    “算什么?”

    “算钱啊,头儿,你对这里……很感兴趣。”

    李俊彦一向很有边界感,关于赵银河的事情,他不该问的,从来不问,但今晚的情况,是个人都能看出问题。

    “不用了。”赵银河挥挥手。

    她当然会算,但不会交给李俊彦算,因为没有必要把这么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扯进前途未卜的未来。

    老实说,要不是用得太顺手,早该拆伙了。

    李俊彦不以为意,继续道:“头儿,这事儿其实还有个很古怪的地方,乔治他……”

    赵银河没有在意他的话。

    因为同一时刻,礼花升上了天空,舞台上的彩灯变得前所未有的绚烂,会场中聚集的人开始欢呼尖叫。

    乔治,登台了。

    ……

    从这一刻起,委托算是彻底结束。

    他头戴花环,穿着朴素,干净的脸几乎没有多少妆容,阳光满溢的笑着,与那些主流的,对摇滚乐手的刻板印象格格不入,不叛逆、不癫狂、不迷乱,充满了生命的朝气,就像是污浊泥潭中,竭力生长的一棵青郁小树。

    没有鼓点与电音,木吉他轻拨,曲声悠扬,宁静而纯粹。

    这是一首,来自过去的老歌,歌词直白,和弦单调,却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如果你要去三藩~”

    “一定要在头上别上一些鲜花~”

    “如果你要去三藩~”

    “你会在那里遇上一些温柔善良的人~”

    “对于那些来到三藩的人~”

    “夏天是个美好的季节~”

    “在三藩的街道上~”

    “那里温柔的人们头戴鲜花~”

    “世界各地都有这种奇怪的共鸣~”

    “人们在行动~”

    “整整一代人都有了新的解释~”

    ……

    这是玉贞皇后作为摇滚乐手时写的歌,有人说,它代表了那个时代神州人美妙、富有、浪漫的生活,也有人说,这是对往昔互助运动的悼念……许多人,有许许多多的解读。

    但毫无疑问的是,它并不悲伤,也不喜悦,就像一杯没有味道的水。

    乐曲声随着沙哑雌性的嗓音缓缓渐去,人们开始欢呼乔治之名,然后,台上的歌手露出了近乎邪魅的笑容,电吉他的嗡鸣撕裂夜空,激烈的鼓点响了起来。

    这是另一曲。

    人群伴随着激扬的音乐燃烧、扭动。

    真是,太过吵闹了,吵得赵银河几乎没有听清乔治在唱什么。

    但她能感觉到那种情绪,或许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它并不需要你真的听懂,只需要听进去。

    随着气氛被劲歌推向高潮,连赵银河都忍不住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与旋律一同跃动的,不是皮囊,而是皮囊里鲜活的心脏。

    仿佛万千的鼓点在共鸣。

    “乔治!乔治!乔治!”

    全场都在高喊乐手的名字,李俊彦不知何时来到了赵银河身旁。

    “你要不要也喊上两声?”

    赵银河挑眉一笑,但最终却是没能喊出来。

    “头儿你啊……有时就是太端着了。”李俊彦轻轻道。

    而另一边,第二首歌也已唱完,乔治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对着欢呼的人群压下了手。

    良久,喊声停歇。

    “我最近,写了一首新歌。”

    他换了一种握吉他的姿势,把惯用的右手放到了吉他背后……

    等等,不对。

    赵银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整整一夜,有一大堆事情把她脑子冲乱了,以至于,一些明明该注意到的细节,让他给疏漏了。

    他为什么要在吉他里藏一把枪?

    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搞清楚那些疑惑,因为乔治虽然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乐声响起,低沉,阴郁。

    压抑的哼唱过后,他开口,是赵银河在后台听到的那首歌。

    “我乃千锤万凿出落的公主,静若风暴将骤”

    “几经疤痕磨砺的身躯,炫目荣耀”

    “血液是流动的红宝石,奔涌伟绩”

    ……

    阴郁的曲风让已经躁动起来的会场渐渐冷却,直至某时某刻,乐曲停歇,而那种悲伤的情绪仍旧萦绕在人心头。

    “这是,写给朝梧公主的歌。”

    他开口,低沉的声音传遍整个会场:“13年前,在三藩市,随着一场车祸,玉贞皇后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而与她一同离去的,还有可爱的朝梧公主,与……一个时代。”

    “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名为彩虹的公社运动。”

    “即便是今天,仍旧有人无法理解,那时曾发生多么伟大的事情。”

    “这让我想起了玉贞皇后与本茨机械的‘豪车与航天器之辩’。”

    “你们可能听过这个故事,说的是,本茨机械的总裁在参观过彩虹社区后问玉贞皇后:你们这里的交通规划完全取消了私人交通工具的存在,虽然我知道你们有极其便利与高级的公共交通,但你看看我们公司的这辆车,它售价四千两百万,是世界上最好的车,它有如此美妙的线条与如此悦耳的轰鸣,你觉得你们的人不需要它吗?不想要它吗?可如果你们要的话,社区所拥有的金钱,肯定没法给每个人都配一辆——哦不,你们这里没有钱,但我们只接受货币交易。”

    “玉贞皇后带他参观了尚在兴建中的彩虹火箭发射基地,以及小型载人航天器的原型机,说,我们不需要豪车,因为我们会在二十年内开着它上月亮,然后想办法造出更有趣的东西去火星,接着是冥王星……你的豪车在这里一文不值,哪怕赠予我们也会将它拆成零件造航天器,因为比起线条与轰鸣声带来的虚荣,以及虚荣赋予的附加价值,我们找到了更加有趣的东西,那个东西叫做边疆与远方,叫做自我实现。”

    “多么有趣的讨论,它让我想起,在生命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麻木不仁的活着,从婴儿房望向墓地,十八岁就死了,直到八十岁才埋。”

    “我为什么?如此麻木不仁呢?”

    “因为我已经放弃了思考,放弃了自我反省与抉择——而我清晰的知道这个现实,我不是不想思考,而是……思考无用,我放弃了。”

    “尽管我的思想是自由的,但我的身体,被一条锁链束缚住,我无法战胜它。”

    “因为那条锁链并不仅仅存在于我的观念之中,也存在于所有人的观念中,它是某种长期存在的共识,借由人们的口和手发挥出超越自身的物质力量,成为道德、法律、社会关系、审美标准、消费动机、经济分配等等等等……”

    “我不是不知晓它的存在,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都能清晰的感觉到它勒在我身上的疼痛,即便我想挣脱它,可只要我尚且想要过上体面的生活,尚且,对周围的一切抱有幻想,我就不得不接受它的束缚。”

    “于是我便明白了,挣脱,需要将生命交予激烈而彻底的决裂。”

    “我没有那种勇气。”

    “所以我放弃思考。”

    “但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豪车与航天器,多么有趣的讨论,它向我展示,原来田园与钢铁,两个世界是可以并行的。”

    “所以……尽管我此生从未亲眼见过玉贞皇后,但我决定,要……思其人,承其志,践其行,毕其事。”

    “我,就是海湖社区的发起者,诸位。”

    全场哗然,而赵银河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她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但台下的她,与台上的乔治,已然是咫尺天涯。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我做了许多事情,诸位,”乔治说,“很困难的事情,从零开始建造一个社区,我需要钱、需要人……需要许许多多的东西。”

    “我需要万分小心的监督自己,要时刻谨记自己是谁,想做什么,要照顾许多麻木不仁者,不触怒他们,与他们共舞,要戴着那条锁链,在刀尖上行走。”

    “但即便如此,仍旧有一些人说,我们是疯子,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我所做的事情,是一场精心包装的,赛博传销。”

    “你们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台下响起了细碎的哄笑声,嘲笑者以愚人为笑话,而在愚人眼中,他们才是笑话。

    可事实上,所有人都是笑话。

    “不~”

    乔治眨巴着他漂亮的大眼睛,那张正气的脸上充满了阳光的笑容,缓缓道:

    “他们,说得对。”

    低沉的声音从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

    “这就是一场赛博传销。”

    静得针落可闻。

    “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聚集了8344人,所收拢的金钱,即便剔除那些诈骗者贪墨的,也有20亿之多,我告诉你们,我们在桑海购下了一块两公顷的土地,与许多公司签订了协议。”

    “其实……根本没有。”

    “没有土地,没有协议,没有社区,我只不过找了几家皮包公司,签了几个字。”

    静,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台上的乔治,无法理解他到底要干什么——赵银河,也没法理解。

    他人就在那儿,而这周围根本没有什么保安力量,聚集的都是他的‘信徒’,而这里是神州三藩市,当众承认了自己的诈骗……他玩儿什么啊?他注定要在监狱里待完下半辈子。

    “你们是不是很好奇啊,我为什么这么做?”他笑着道。

    “因为这样有趣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我认识到了,傻逼们,最终……我认识到了。”

    “没有和平,没有互相帮助,没有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改变,你们是帮失败者,是社会的渣滓,而我……我,乔治·Z·奥威尔,是个洪亮而无害的声音,我好像什么都做了,但我也像玉贞皇后一样,什么都没做,我……像我们这种人,传递的,是虚假的希望,就好像,摇滚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叛逆的音乐,可所有人都认为它是一样,摇滚,被赋予了叛逆的符号,它取代了叛逆,所以叛逆已死!”

    “理想,是敌不过投机的!”他望向远方繁华的城市,哈哈大笑:“玉贞皇后说黑暗中存在星火,但是抱歉,这座城市的夜太繁华,灯太亮,我看不见它。”

    “所以,我想和这个世界,和诸位傻逼,开个玩笑。”

    “二十亿。”他竖起两根手指:“记住,是二十亿。”

    “去找吧,傻逼们。”

    “它就在这座城市,就在你每天都视而不见的角落。”

    “去找吧,傻逼们。”

    “谁找到,就是谁的!”

    说完,他从吉他后掏出枪,打爆了自己的头。

    惊恐的寂静。

    然后是癫狂的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