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玉九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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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将行之时

    夜空晴朗,凉风徐徐,烈酒入愁肠,更添别离伤。

    此刻站在归魂谷上,望着卫邙山中的萧萧夜景,竟也觉得颇有几分闲适韵味。“久居山中不知晓,原来人间这般好……”二人并立于山谷边,仰望天空,明月正圆。

    云天饮下一口烈酒,只觉五味杂陈,轻声笑道:“大哥,今后你切莫再动轻生之念,待有一日解了那阴阳双轮咒,对付鬼兽可少不得你助力。”

    “既然你不要我这人头,我只能自己留着了。”望了望下方漆黑一片的归魂谷,久垣肆轻叹道,“其实宓妃早已猜到,你不会接受我们的馈赠,所以才一直犹豫不决。云兄弟,你定要安然归来,否则我会内疚一世,宓妃也会痛苦一生。”

    “我自会竭尽全力,这人间一世,我有太多不舍,怎会甘愿葬身在鬼界之中。”

    “九寨之事,你尽可安心,今后我定时时护卫左右。”

    云天轻笑道:“大哥,你去了澄脐山,瑶儿定不会给你好脸色,你须多多忍耐才是。”

    久垣肆无奈一笑,“待我见了她,自任打任骂就是。我们令你置身如此险境,让她责备一番,心里反倒舒坦点。”

    “瑶儿是大智之人,今后之事,你可多与她商议。”说着,他不禁微微一笑,“瑶儿总说你愚钝,依我看,论智谋计策,你确是逊色与于她。”

    久垣肆讪讪地笑了笑,“我哪能与她相比,只是因千殊与琼花仙子之事,她定已将我恨透,哪里还愿意与我多言。”

    云天无奈一笑,玉瑶的脾气他自是知晓。亏得久垣肆是红骨之身,要不然只因今日之事,怕就要被玉瑶拆骨扒皮不可。

    阴鬼之事已然弄清,伏虢军业已重建,老爹渠显当可瞑目,这令云天心里少了些遗憾。思及过往,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大哥,当年三境凡人攻打澄脐山时,到底发生了何事?炎土两族族长,是否真是你所杀?”

    到了此时此刻,久垣肆哪还忍心再瞒他,自是将事情娓娓道来。

    “当年巫贤天子问道于出世天尊,得‘巫妖寝,凡人兴’之谶语。巫贤末年,九州凡人之势已远超巫妖二类,天子心知改朝换代之期将近。

    那时,他业已是风烛残年,又失去一身修为,当得知三境凡人借阴鬼之祸起兵造反,已无意作垂死挣扎,遂下令十位巫王退避不战,并诏令四海龙族毋须发兵勤王。凡人大军毫无阻力,便攻到了天子峰下。”

    云天听得惊奇不已,“巫贤天子怎会失去修为?难道……他受伤了么?”

    久垣肆点点头,“当年雷宫仙人祸害凡间婴儿,此事被天子察觉,遂下令锻铸灵器驱逐众仙。自那以后,许多雷宫仙人死于十巫之手,此事引得雷宫宫主震怒,领着众星君进犯天子畿。

    雷宫众仙不敌,宫主复拙星君亦不是天子对手,暴怒之下,竟妄施仙术,引得雷劫降临,欲与天子同归于尽。

    最后,复拙陨落,天子虽留得一命,亦受天劫波及而身受重伤。当年他对狐人施下逆生咒已然损失一滴心血,加上这次重伤,便再不能御气为战。

    以至于后来,北海妖王作乱之时,他只能倚仗泯魂钟将其镇压于寒凌之渊。若天子一身完好,那妖王定早已被诛,又岂只是受困于海底。”

    谈及这些陈年往事,二人都唏嘘不已。云天又道:“那后来凡人大军攻到天子峰之后呢?”

    “天子大军竟毫不抵抗,就让我们攻到了天子峰。那时,我已觉出异常,遂先行一步,独自赶赴皇宫欲一探究竟。

    我见到了巫贤天子,听他讲述阴鬼由来,知晓自己被凡人利用。天子令我与三境族长商议,只要他们不破坏阴阳轮回之道,甘愿昭告天下,退位让贤!”

    云天听得动容,叹道:“巫贤天子真乃大义之人!既然他主动退位,凡人为何偏要屠杀冥行者?三位族长难道不知鬼祸与冥行者毫无关系?”

    久垣肆目光深沉,凛声叹道:“凡人之心,深不见底!为了权利争夺,当真可以不择手段!我将三位族长请来皇宫,与天子面议此事。可谁知,当他们听得天子要退位让贤之时,其中一人,竟起了歹心!”

    “白帝常昊!”云天恍然一惊,另外两位族长被杀,就只剩这位齐昊族长了!

    久垣肆点点头,沉声说道:“本以为要经历一番血战之后,方能倾覆巫贤皇朝,却未曾想,天子竟主动退位,此议令他们颇为意外。常昊趁两位族长犹豫不决之时,从背后突施杀手,两位族长皆被他以龙脊隼一击毙命!”

    云天听得满目骇然,“没想到这位贤名在外的白帝常昊,竟是如此阴狠之人!”随即不解道,“既是常昊杀了二人,你为何替他担此罪过?”

    “当年的阴鬼之祸闹得九州沸腾,凡人将罪名嫁祸给由巫贤天子一手缔造的冥行者,以此为起兵借口。既然都已经兵临天子畿,不杀冥行者,如何向世人交代?

    常昊知晓禅位之议不可行,亦看出天子身体有异,遂率先下手杀了二人。接着,他与我商议要将天子杀了,再将杀害二位族长的罪名嫁祸给天子,被我断然拒绝。只是后来常昊之言,令我颇有顾虑,方才未将真相说出。”

    “他说了什么?”

    “他说,事已至此,凡人执掌九州已成定局,战祸很快就能消弭。倘若将此事公之于众,必使天子峰下的南北大军围攻西军,届时定是三败俱伤之局。

    那样一来,凡人势力衰弱,将无法安定九州,三类之争将永无休止。所以这凶名,常昊背不得,天子也不能背,于是就只有我自己……”

    云天听得恼怒不已,心道,“这常昊必是认准了大哥仁义之心,知他心念苍生,不忍见战火再起,方才说出这等诡辩之言!可叹,大哥太过心软,竟真替他背了这滔天罪名!可笑,常昊机关算尽,最终不仅未能一统九州,反而连西域十国都未能治理服帖……”

    他扼腕一叹,又问道:“那你为何要将两位族长斩首?这不是令炎土两族更加恨你么?”

    久垣肆淡淡一笑,“龙脊隼乃齐昊族世代传承之兵器,伤口一眼即可辨别。我只得以离亘斧将两位族长的首级斩下,再将尸身掩埋,如此,众人看了颈上的伤痕,定就相信二人是我所杀。”

    听完久垣肆叙说,他对当年之事终于再无疑惑,心里更是感慨万千,“巫贤天子虽因一时之怒施咒于狐人,但不失为一位贤德君主。他分封四海,安定九州,善待三类,上拒天侮。凡人之所以排斥妖精而接纳巫精,皆因其仁政所致……”

    回到归魂谷中,二人直朝那深壑行去。远远的,就只见宓妃凝立在悬崖边,那清雅脱俗之姿,在昏暗的鬼谷中显得格外孤寂。

    久垣肆默默退至一旁,云天心中满是怜爱,急忙朝她走了过去。来到她身后,轻轻揽住她腰肢,凑在她耳畔轻唤一声,“妃儿……”

    美人心颤,泪如雨下,她猛地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他,仿佛要与他血肉相融一般,“我知道你会去的……我好不舍……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的眼角蓦地湿润了,轻抚着她发丝,呢喃道:“你做得对……我非去不可……若是不去……我定悔恨一生……”

    “你在担心玉瑶……担心你们的孩子……对么?”宓妃直起身,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我绝不能让我的孩子像谪儿那般!我绝不能让瑶儿似洵姐姐那般心碎!我再不愿见任何一个孩子患上那空瞳疫!”得知玉瑶有了身孕,他是何等欣喜,但谁也不知,在心底深处,又是何等担忧与惧怕。

    “不会的!不会的!玉瑶和孩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她怎不知云天此刻的心情,正是因为谪儿之事,正是因为得知玉瑶有了身孕,才令她最终下定决心。

    二人静静相拥,良久,云天凑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我此去鬼界……其实也是为了你……”

    “你……你为我做甚……”

    “我想了许久,直至今日,才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扶住她双肩,凝望着她水润的眼眸,“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一直带着面纱,为何不愿让我记住你。”

    “你……”滚滚的热泪止不住地从她眼角流下,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住。

    “大哥说,你,我,还有箬姐姐,我们三人皆关乎世间苍生。我是那劳什子阳冥行者,箬姐姐是世上唯一能杀死鬼兽之人,那你呢?你为何也关系到天下苍生?”

    “我……我……”

    “洛玥公主天生木灵,又精通琴艺,我自然而然将她当做木圣与琴圣之女。但是今日我才明白,其实……你才是二圣之女!是那个将要祭出九滴心血之人!”

    宓妃心中狠狠一抽,顿时泪如泉涌,“云天!我……”

    云天看得心疼不已,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柔声笑道:“你害怕我们不得长久,害怕我伤心,所以才不愿让我记住你,对么?”

    宓妃悲声泣道:“自我出生那一日,便已注定要走上献祭之路,既然都不知余生几何,又何苦让你牵挂……”

    “你这傻姑娘,殊不知,你越是遮掩容貌,我就越是好奇,越是好奇自然越是忘不了你。你这样,到底是想让我忘了你,还是希望我永远记着你?”云天紧盯着她眼眸,轻声一笑。

    “我……我哪有……”

    “洛玥公主说,你知晓如何能在祭出心血之后保得一命,她说需要一样不可能得到之物。我心想,她既说不可能,那恐怕不是人间之物。

    心血散尽,形神俱灭,要保住性命,不仅需要保住肉身,更需保住魂魄。魂魄之事必与鬼界有关,她说的那样事物,怕是只有鬼界中才有吧?”

    听得此言,宓妃立时明白了他的意图,焦急道:“那东西生在第九重泥沼地狱之中,但泥沼地狱乃是绝路,万不可进入其中!你身系重大,万不可自寻死路!”

    云天摇摇头,坚定道:“鬼界之事,你未必尽知。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只管告诉我,那东西是什么。我既已到了鬼界,怎能不为你寻觅一番。”

    宓妃犹豫片刻,轻声道:“那东西生在泥沼藤蔓之上,是朵蓝绿相间的奇花,名叫幽霓裳。”

    “幽霓裳?名字倒是挺别致。”云天满是好奇地望着她,“你是如何知晓这等事情的?难道也是从白老头那里得知?”

    宓妃点了点头,神色微黯,“早在我出生之时,我一至亲之人就不惜损耗三十载寿数,才从白老头那里问得。”

    “这个白老头,不光损人修为,竟还损人寿数?真是个怪人!”

    “所求不同,则所舍不同,那老东西脾气古怪,有时还得看他心情。”

    有一线生机就有一线希望,知道了她心结所在,云天心里顿觉轻松不少。沉默片刻,望着她轻笑道:“若我能将幽霓裳带回,你就不用再担心献祭之事,到时……是不是就能将面纱揭开了?”

    “云天,我……我并非不想……你莫要……”

    见她眼中透着纠结之色,云天不由微微一愣,不解道:“你是担心我带不回幽霓裳,还是说……你仍有其他顾虑?”

    说到此处,她眼中顿时又涌出滚滚泪珠,轻泣道:“我只想你安然归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怎会不重要!我一定会将幽霓裳带回!我绝不会眼看着你死!”他猛地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宓妃泪涌如注,与他紧紧相拥。良久,轻轻离开他怀抱,叹息道:“师尊说得对,是我自己太傻。我早就该将面纱摘了,与你多过几天快活日子……”说着便抬手去揭那轻纱。

    云天却突然将她纤手握住,满是笑意地打量了她一阵。

    “你……难道……你不想看了么?”她眼中露出一丝羞涩。

    “我怎会不想看。”他伸出手指,轻佻地在她脸上划了两下,笑着说道,“只不过,我已经猜到你为何一直蒙着面纱,也猜到……你长得到底是何模样!”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寻常姑娘哪会无故遮挡面容,想来,你的容貌定十分特殊。你怕别人一眼就认出你的身份,因为你的容貌……天下无人不识!”

    二人无言相对,宓妃泪中带笑地望着他。云天看得怜爱不已,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傻姑娘,我此生都忘不了你!哪日我若想你了,你又不在身边,那我就去神庙,看看那神女像好了……”

    下一刻,轻纱飘落在地,绝世姿颜绽放。云天痴痴地望着她,只见她,黛眉含翠出云岫,目中明湖锦鲤游,玉环并立登瑶山,点绛朱唇似牡丹,鬓角藏着雪莲瓣,青丝飞瀑在两岸,秋梨落在两颊边,春雨含笑百花绽。

    “云天,我……好看么?”

    他身躯微颤,一下回过神来,一言未发,直朝那鲜艳的唇瓣吻了过去……

    ……

    青鸾缓缓降落,三人一起来到悬崖下,云天终于看清了那所谓的寒潭,原来是一处巨大的湖泊,湖面平滑如镜,青石遍布。细看那湖水,似透明澄澈,又似漆光暗淡,看不清湖中景象,站在湖边甚至都没有倒影。

    “这就是冥泉弱水?”他讶然望着那诡异的湖水,纵然心意已决,真到临近湖畔之时,仍不禁心中狂跳。

    临别在即,宓妃万般不舍,默默立于一旁暗自垂泪。久垣肆行至云天身旁,望着湖水出神片刻,缓缓将手朝水里伸了过去。

    “大哥,你这是作甚?”云天急忙拉住他。

    “我爹……在这湖中浸了三百年,我想看看,这蚀肉腐骨之痛到底是怎样。”说完,他便将手伸进了湖水之中。

    入水的一刹那,他手上的血肉便迅速消融,只在转眼间就只剩血红手骨。巨大的痛苦令他面容扭曲,不多时已然胀得乌紫一片。然而,他却始终紧咬牙关,未吭一声。

    “可以了!大哥,你别再这样!”云天看得不忍,急忙将他拉到一旁,望着他那独剩红骨的手掌,暗自心惊不已,“难以想象,契储被困在此处的几百年,是如何度过的……”

    禁不住心中好奇,他也微微颤抖地将手伸向湖里。随着心里一阵砰砰狂跳,终于,指尖触及到了一丝湖水,却只觉一阵冰凉,其他并无异样。

    “咦?”惊奇之下将整个手掌都伸进了湖里,除了稍觉阴寒之外,仍未感到有其他特别之处。这一刻,他自己都不知该庆幸抑或是悲叹,“看来我当真是那劳什子阳冥行者,活该去鬼界受此一劫……”

    “小鬼……你此去鬼界多半死路一条……竟还有闲心戏水……”

    就在这时,一个空洞缥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云天暗自心惊,急忙回头望去,就只见一个浑身黑布缠裹的人影正缓缓行来。

    那人的衣着装束他再熟悉不过,其眼中泛着一丝幽光,并无多瞳,除此之外,皆与之前所见的阴鬼无异。

    “不对!他不是阴鬼!”定睛望着那人,细思片刻,恍然惊道,“你是冥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