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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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底无私

    伍陌是个平常的小镇青年,灵台镇也是寻常的村镇,这里的生活古井不波,平淡似水,难以泛起一丝波澜。

    小镇不大,阡陌纵横。镇民大多耕种牧牛,临街住的,就支起个小买卖,也常有过路商客,还算热闹。

    每日里,伍陌最快乐的事,便是早早起来赶牛去山坡的路上——偷偷打望邻居家的小姑娘阡阡梳妆。

    一文钱买两个热腾腾的头屉包子,伍陌牵着牛边吃边立在街边柱子上打望。

    街对面的窗口洞开,刚好能望见坐在梳妆台前的阡阡。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直到对方梳妆完毕远远横自己一眼,伍陌才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塞嘴里,再慢吞吞的吆着牛上山,哼起动人的小曲:

    “半呐夜啊三呐更,睡呀么睡不着哇啊,摸头摸脚解心宽,叱吧隆咚呛咚呛,一呀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头发边呐啊……”

    此地民风淳朴,人人怡然自乐。

    但今日,来了不速之客。

    伍陌正卧在草坡上一边哼小曲,一边放牛。哼到性起,伍陌就抠抠开口草鞋里露出的脚趾头,再把手指凑到鼻间,闻闻醉人的芬芳。

    远远有两名侠客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具穿着紧身劲装,手脚腕裹着布条方便打斗。高个带着斗笠遮住半边脸,矮个挂着个眼罩遮住一只眼,两人背刀负剑,不似良人。

    伍陌恍惚之间,两人已经来到面前。

    “两位从何而来?”伍陌警觉的起身问道,话音未落,高个拔出腰间长刀,手起刀落,血光崩现,伍陌看着两人飞速长高。

    斗大的人头咕噜噜落地,不由感慨一声“好快的刀!”伍陌随即陷入黑暗之中。

    光亮重现,伍陌抬头四处打量,远远两名侠客迎面走来。

    “你们……”手起刀落,血光蹦现。

    “能不能……”手起刀落,血光崩现。

    “我去……”手起刀落,血光崩现。

    一连死了数十次,伍陌终于寻到机会,一个驴打滚躲到一旁。

    矮个侠客一式八步赶蝉,手起刀落,血光崩现。

    “你们欺人太甚,我若有把剑,你们俩必死无疑。”恍惚之间,伍陌手里的赶牛短鞭早就变成一把长剑,小镇青年伍陌哪会用剑,依然是手起刀落,血光崩现。

    “我要是武林高手,你们俩怎能猖狂!”挥手抬足间,伍陌忽然发现自己身轻如燕,招式伶俐。

    对面两人默不作声,手起刀落。

    “我若是……”

    “我可是……”

    “你们等着……”

    片刻之间,伍陌死去活来,接连变化,最后法相天地,身高千仞,手握神剑,剑身之上篆刻天地万象,宇宙生灵,挥手投足间天雷滚滚,地火涌动。

    蝼蚁般的两名侠客,依然不言不语,高高跃起,手起刀落。

    伍陌用尽所有想象,依然无法摆脱死去活来的命运。忽然他灵光一闪,恢复成人畜无害的放牛少年,不言不语,用草帽遮住眼睛,假装睡去。

    想象中的手起刀落并没有袭来,伍陌听见一行脚步渐渐远去,随即不远的镇子里杀声四起。

    伍陌掀开草帽一看,镇子火光冲天,血气弥漫。

    摸摸下巴伍陌心道:“原来如此。但是,苟且偷生可得活命,可得心安吗?”

    摇摇头,伍陌随手丢下手里的短鞭,解开牛的缰绳放它远去,赤手空拳向镇子走去。

    熟悉的手起刀落,但是却传来一阵尖利的金铁铮鸣。

    小镇长街上,高个子曾经无坚不摧的长刀被伍陌单手夹住,不能动弹分毫。另一边矮个子蹂身而上,伍陌抬脚迎刀,翻腿一裹一踩,长刀便被脚尖压在地上,不能动弹分毫。

    顾不上诧异,伍陌空着的左手挥拳便打,拳似风雷,一拳便将高个的脑袋打个粉碎。恰如晴空里放了个烟花,红白相间,璀璨异常。

    得势不饶人,伍陌追步向前,拳向矮个脑袋,待他后退,侧旋翻身一记窝心脚,帮他开了个心窝。

    片刻之间,之前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撼动分毫的强敌,已经没了气息。两人一个脑洞大开,一个敞开心胸,看的伍陌迷迷糊糊。

    “好啊,英雄出少年!”,四下里不断响起掌声喝彩,原本哭喊一片,火光冲天的镇子四处,乡亲们不断涌来。

    有的献上锦服彩缎,有的捧出金银珠宝,有的开始敲锣打鼓,有的默默拖出尸体开始扫撒。

    不待伍陌反应,已经被系上一朵大红花,被人簇拥着推上街道,直到来到镇中的高台之上。一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溢美之词如天花乱坠,四处洋溢着奇妙的喜庆祥和。

    镇长也走上高台,满怀赞许的对伍陌点点头,又恢复严肃面对大家,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开言道:

    “乡亲们——今日强敌来犯,大家危在旦夕,是谁挺身而出?”

    “伍陌少侠!”众人皆兴奋不已,齐声附和。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救了你我性命的应当叫什么?”

    “英雄!”众人越发兴奋,声如浪潮。

    “那我们何以为报?”

    镇中首富朱员外拨开众人,来在人前:“我在镇边新修的一间大宅,刚刚完工,还未入住,愿赠予小英雄,另外宅子里的丫鬟仆人,一并送给小英雄。”

    王员外不甘示弱,挤到人前大喊:“我镇中几间铺子,送给小英雄做个添头。”

    “我送金银一封。”

    “我送耕牛两头。”

    “我……”

    一时间人声鼎沸,金银房契,各色物件堆积成山。

    “我愿把小女许配给小英雄。”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呼,众人皆惊,四下顿时安静。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路,镇中老吴正牵着女儿阡阡迈步而来。

    走到伍陌身旁,吴员外抓过伍陌的手,把阡阡的玉手一塞,对着大家朗声道:“伍陌少侠少年英雄,尚未婚配,小女年芳二八,待字闺中,恰是天作之合。今日我就将小女许配给伍陌少侠,大家都做个见证。”

    “好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真是豺狼配虎豹,天雷勾地火,不能再般配。”

    镇民议论四起,吴员外目光灼灼盯着伍陌。伍陌偷偷看了一眼阡阡,只见她面带羞涩,眉梢含笑,就是眼神有些奇异,不断的给伍陌使眼色。

    伍陌镇定精神,稳住心神,严肃的正色抱拳道:“岳丈大人,言重了,小婿区区不才,只怕岳丈大人不满。”

    吴员外朗声大笑道“哪里哪里,择日不如撞日,恰逢大家见证,不如今日便成亲如何?”

    伍陌认真的望着阡阡,终于从她眼中读出一丝慌张,心道:“心之所向,方能念头通达。”

    于是他摇摇头,认真的来到吴员外面前,一躬到底:“今日之事太过仓促,但承蒙岳丈泰山不弃,小婿全凭岳丈安排。”

    众人大笑不止,一时间各自忙活起来。

    待到日落西山,众人已经酒足饭饱,看着一对佳人三拜之后,把他们拥入洞房,就各自散去。

    洞房之中,龙凤烛对对而燃,阡阡一身嫁衣,坐在团锦龙凤被上。

    伍陌仔细观瞧,大红盖头遮秀颜。红底彩缎绣金纹,宽袖窄腰纤纤足,含苞待放待君撷。

    掀开盖头,伍陌正欲吹灯,阡阡柳眉含笑,止住他幽幽的道:“夫君,先不顾儿女情长,你忘记你的志向与抱负了吗!”

    伍陌愣在原地片刻,正色道:“从不敢忘,我此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娶你过门。”

    阡阡也愣了片刻,再次道:“那你忘记你父母的血海深仇了吗?”

    “不过身外之物!”

    “相公,等一下!”

    不容的阡阡再废话,在她满目诧异里,伍陌双手一推她肩膀。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装。

    先人诗词之精炼,不禁令人赞叹,若放在如今的章回小说,怕是没有十数章是说不清这两句诗词所含深意的。

    几年之间,伍陌得偿所愿,念头通达,与阡阡生下一儿一女,一日三餐,日子幸福平淡。

    但是时光似水,伍陌心中总有一种忧虑感越来越深,让他躁动不安。

    几十年光景匆匆而过,伍陌与阡阡已经白发苍苍,膝下儿孙满堂。

    这一日,阡阡唤走侍女下人,与伍陌相对而座,开言道:“老爷,这一生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伍陌细细思索,黏着长髯沉吟道:“我这一生,碌碌无为,平安幸福,有你相伴终老,并无遗憾。”

    “老爷心安否?”

    沉吟片刻,伍陌如实相告:“并不心安,一切幸福的来源是因为那日的两名不速之客,我总是害怕再有不速之客夺取我的幸福,因此总是惴惴不安。”

    阡阡眼神复杂的看着伍陌,犹豫片刻,还是开言道:“老爷觉得应当如何才能心安。”

    伍陌嘴角含笑的望着阡阡,白发返黑,长髯褪去,脸上再无一丝皱纹。

    “几十年前我就知道答案了,但我舍不得,因此难以心安。”伍陌牵起阡阡的手,向正门走去。

    “若有不速之客,恰如少年时!”

    畏死苟且,难得心安;天降大喜,难得心安;求而不得,难得心安,患得患失,难得心安……

    他人的心门关的是什么伍陌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心门里关的是难以心安。

    起死回生,伍陌不怕死,却怕充满遗憾的死去,也怕心底不安的活着。

    人活着,要有个理由,现在显然理由找到了。

    伍陌带着阡阡,推门而出。

    这正是,少年白头需几时,黄粱一梦终须醒。打破世间三千障,心有安处神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