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还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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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筷子

    紹興二十三年臘月十九,金筷子

    西侯鎮,汴京往西四五里外,一個沒落的鄉鎮。數十年前,西侯鎮還是一個車馬交融,熱絡非常的小鎮,拜當時北宋官道驛站設在此地,這個驛站是北宋經濟上西域絲路的農商交道,也是政治上金遼西夏的官方招待所。別看它是個驛站,其實這個驛站的規模堪比一個侯府。而這個驛站背後就是當時的鎮西侯趙顯所控制主持。許多官商巨賈,各國使節,都曾在此決定多少重要大事。只是彼消此長,遼漸落沒,金女真取而代之,而後遼被金滅,只剩殘餘勢力另立於西遼。宋也未逃過歷史的轉輪,靖康之亂,大宋變成了南宋小弟,只轄淮水以南,女真蛻變成金國大哥,統制中原大部江山,開封瞬間變成汴京,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北人的命運淒慘無比,尋常百姓要麼淪為金奴,被異族蹂躪剝削,要麼便整村整鎮全被迫遷往東北寒地,留下的肥沃土地,盡為金人所占。百姓苦不堪言,既恨金人兇殘,更怨南宋棄子民不顧。只剩西夏暫時安然無恙,勢力未減。

    靖康之亂後西侯鎮的西侯官驛沒有存在的必要,金將一切金宋西夏政經要務轉在汴京燕王行府辦理,不管政事外交,公私商營,一律由燕王行府全權處置。西侯官驛也被拆成一個普通的驛站,改稱安西驛,既是由西往汴京的最後一個驛站,也變成千餘金兵的駐地兵營。西侯鎮原本熱鬧繁華的街景,如今只剩寥寥幾家店舖,專做駐守士兵和偶而來不及在酉時汴京城門關閉前進城的稀稀商旅的生意。

    金筷子原是北宋西侯鎮有名的客棧,本叫紅筷子,地方雖不大,但生意總是滿滿興隆。靖康之亂後官驛解體,原本的陳老板見大勢不妙,便將店舖頂讓給主廚李胖子,投奔建康的弟弟。李胖子見開封成汴京,宋驛變金營,乾脆把客棧名字改成金筷子。金筷子是個兩層樓的建築物,進門即見一樓中庭,擺著大約十餘張桌子,左方立著掌櫃台,後方便是廚房,倉庫和馬廄。右手樓梯可至二樓,上頭有著十幾間大小客房,只是隨著西侯鎮的衰落,金筷子的生意也跟著一落千丈。

    前天剛飄過今年的第一場雪,昨日午後接著開始下著暴雪,到今天早上雪才有稍止的樣子。金筷子也因此困住了幾批原本昨日午後要前往汴京的客人。從西侯鎮到汴京一定要經過五秋原的東邊狹窄隅道。隅道長約半里,最窄之處大約三四尺,只能容一輛馬車前行。隅道上方兩側高聳著陡峭的岭壁,所以每當此地下雪,岭壁上方的雪受到地形厲風的影響,也大都掉落堆積在隅道上。所以五秋原時至今早,雖下了一尺餘的雪,隅道卻是積了近三尺的雪,人馬難以通過。今早駐在西侯鎮的金兵已將五秋原隅道大致清理出人馬可行的雪道出來。

    此時正值午末,金筷子的中庭坐著一些住店的客人,左後方單桌,一個灰衣人自酌自飲,右前桌一個中年男子,淺啜淡食,旁陪著一個十餘歲的小童,正大口大口的吃著麵。再右後方坐著一對男子,自顧吃著點的菜餚。右方最裏邊的桌子一個白袍老翁背對著正門,似在打盹,中間坐著四個金兵,正在大聲吃喝,高談闊論。

    只聽其中一個金兵說道:“那六具屍體甚是詭異,身上無傷無痕,而且據說還排成一個四字。”

    另一個比較矮的金兵接道:“是啊!聽說我們老大昨天一大早被一個小鬼叫門吵醒,本來老大意興闌珊,不想理那小鬼,只知那小鬼近身給老大看了個牌子,老大竟對那小鬼必躬必敬,馬上調了一匹人馬,急奔五秋原。”

    只見那右前桌的小童抬起頭來,看了看那矮的金兵一眼,接著低下頭繼續吃他的麵。

    第三個金兵接道:“那幾具屍體是從五秋原運過來的?”

    第一個金兵道:“老杜,這麼大的事你都不知道?連矮子劉和大西都知道,你怎會不知道?”

    第三個金兵顯是老杜,老杜解釋道:“老彭,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剛剛才換值下來,那知道什麼天下了不得的事。”

    那個較矮的金兵正是矮子劉。矮子劉道:“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這幾具屍體是大大有名天地幫的閻羅七斗。”

    老杜道:“啊,是大名鼎鼎的閻羅七煞!不對啊!屍體不是只有六具啊!”

    大西終於出聲了:“我聽老大說在五秋原只發現閻羅六個斗的屍體,令一個斗不見了蹤影。”

    矮子劉道:“你們知不知道後來老大還派人五百加急,送了封信到汴京大理寺。”

    老杜道:“昨天下了那麼大的雪,還派人去,誰那麼倒霉?”

    大西接道:“這不重要,我和劉師爺很熟,就是他代筆寫的信。我知道信裡寫了些什麼。”

    矮子劉道:“快說,上頭寫了什麼?”

    大西昂頭道:“五秋原少保仇朝天闕九還四。”

    老杜道:“這是什麼信,不懂。”

    大西道:“說你遲鈍還真錯不了,朝天闕的第四件案子。”

    矮子劉以無比驚訝的語氣道:“朝天闕?那個上個月在汴京殺了咱們燕世子的朝天闕?”

    大西道:“正是他。聽說他前些日子也在南宋犯了兩個大案子,現在金宋的大理寺都在追查朝天闕,據說賞銀已到了五萬兩。”

    老杜道:“媽呀!真是大膽包天。不過要是我知道朝天闕的下落,撈個五萬兩,一定到露芯園找那十二金釵快活快活。”

    說罷,眾金兵都哈哈大笑,接著盡說一些越來越粗俗猥褻的話。

    這時金筷子大門敞開,風雪飄了進來,矮子劉大罵:“那個不長眼,還不趕快關門,凍死人了。”

    只見走進來兩個年輕女子,都批著頗為昂貴的狼白毛衣,戴著厚雪帽,像是塞外的人。兩人䁵顧了金筷子中庭,便走向左邊的空桌,坐了下來。這時李胖子在廚房忙著,外面由李胖子的老婆李嫂守著。

    李嫂近前,問道:“哎喲喂,大雪天的難得兩位客倌大駕光臨,請問是住店還是用食?你們來的巧,我們這裡還有幾間上好的客房空著。你們如果餓了,我們也有幾道上口的拿手菜。”

    這時那兩個女子脱下狼毛外衣和雪帽,現出輕窕身材,在場眾人眼睛皆為之一亮,只有離那兩個女子最近的灰衣人仍自顧自飲,恍似其他人都不存在。一女著青衣勁裝,身配一對短槍。另一女著黑籃色勁袍,配一把鑲著紅色寶石的長劍。

    這時那青衣女對著李嫂問道:“這離汴京多遠?”

    李嫂回道:“我道你們是從汴京來的。雪下這麼大,你們怎麼來的?”

    青衣女道:“少廢話,汴京多遠?”

    李嫂自討沒趣,回道:“往東經五秋原,順著隅道方向走,三四里往下坡走就是了。隅道積雪今早應該已經清除乾淨,一個多時辰應可到汴京。”

    青衣女道:“來兩碗麵,再上一些小菜,快,我們要趕路。”

    這時矮子劉和老杜已圍來過來,矮子劉道:“兩位姑娘像似從外地來,人生地不熟的,要不待會我們幾個兄弟給兩位姑娘帶路,順便在五秋原互相熟絡熟絡。”

    說著四個金兵哈哈大笑,言談之間盡顯齷齪。只見那青衣女一縱一退,各給了四個金兵兩個耳光,四個金兵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先後拔出刀來。矮子劉率先向青衣女劈去,刀還未及半路,一把短槍已反打在矮子劉額頭,矮子劉當場昏倒。老杜,大西和老彭圍了過來,刀還未舉,青衣女又一縱一退,三人竟同時倒地。

    青衣女正轉身回桌,忽覺後方一道劍光,招了過來,青衣女反槍一擋,不料劍光已失,只見青衣女的右肩已掛彩,傷勢似不嚴重,這時那黑袍女拔出長劍,護在青衣女之前,道:“青青,傷勢怎樣?”

    青青摀著右肩:“沒事。”

    那一晃一劃,竟是那兩個坐在右後桌其中一個男子所為。那男子呼道:“進來!”就在此時,四個著黑衣勁袍男子破門而入,那二女見狀頗為驚訝,黑衣女道:“沒想到西遼六劍英竟會暗劍傷人。更沒想到我們這幾個月想躲過你們的追殺,還是被你們守株待兔,堵在這裡。”

    進門的四人之中,有一人跨前一步,說道:“你們也太會躲了。不過我料想你們一定會路過此地,早遣著四弟五弟在此等你們數日,要不是這場大雪,我們也不會那麽容易將你們困在此處。”

    為首之人接著道:“郡主,你還是自我了斷,我們好跟靖侯爺交差。”

    黑衣女道:“耶律平英,你不怕我叔叔找你算帳?”

    耶律平英回道:“哈哈哈,汴京的尚今高王爺自有閻羅七煞料理,尚王爺自顧不暇,你別空想他能救你。”

    黑衣女道:“哼,你以爲你們僱的殺手閻羅七煞還能辦的了事?閻羅七煞已經去地下見他們的主子閻羅王了!”

    耶律平英頓了頓,說道:“郡主,你少哐我,閻羅七煞武功之高,七星連奇,無人能敵。你還是放棄有人來救你的念頭。”

    黑衣女藐笑道:“閻羅七斗屍體現躺在西侯鎮金營外,你自己去看看。”

    這時以劍偷襲青衣女的男子,近前向耶律平英耳語幾句,耶律平英臉露訝色,旋道:“即便如此,我們六兄弟就已足夠應付你和尚王爺。耶律真,念你我都是天祐帝的後代,你受死後我會尊重你的屍身,附近找個地,立個碑,把你好好安葬。”

    耶律真似乎感到情況已到絕境,微顫道:“那,那青青呢?”

    耶律平英:“青青也得死。不只是她,這裡所有其他人也必須得死,包括這些躺在地上的膿包。侯爺決不能允許任何人知道今日之事。”

    只聽右前桌一聲掌擊,坐在那桌的小童早已吃完麵,這時聽那耶律平英狂言,再也按耐不住。同桌的中年人握住那小童的手,示意勿輕舉妄動。

    耶律平英不理那小童,與西遼五劍英漸成圍擊之勢。耶律真見狀,向青青道:“對不起,連累了妹妹。”

    青青道:“小姐,生死有命,再如何絕望,我們也要拼他一拼。”

    耶律真道:“說的好,我們殺出去。”

    耶律平英率先出劍,劍指耶律真心窩。其他五人早已蓄勢待發,見首領出劍,也各從不同角度兩劍分刺青青,三劍分刺耶律真,六劍齊發,出劍之快,之狠,之辣,之絕,上下左右全部封死,讓耶律真和青青,進無可進,退無所退,耶律真和青青武功不如西遼六劍英任何一人,內力也是普通,即始能擋下一劍,也無法擺脫另外幾束同時刺來的快劍。西遼六劍英以快劍成名,快,準,狠,西遼六劍英單獨任一劍威力極大,加上快中之快,六劍齊至,除非有上乘武功,任誰也無法可擋。

    耶律真一瞬間只覺無望,劍舉半手,卻閉上眼睛,準備受死。忽然一聲折響後,耶律真覺得周圍無聲無息許久,以為已登仙界,倒是自己胸口仍波動不已,只覺有異。

    忽聽得青青的聲音:“小姐,你看!”

    耶律真睜開眼睛,看見了難以理解的情景,西遼六劍英都站著不動,劍刺之勢猶在,數把劍尖幾乎已刺到自己,只是他們各個睜大眼睛,似乎是在抱怨,在懷疑,在驚嚇,在後悔,怎麼會這樣就沒了。耶律真看到的是,西遼六劍英每個人的咽喉都插著長短不一的,筷子。

    耶律真驚魂未定,但也知道在場有高人相助,迴視著中庭,隨即轉向那右前桌的中年男子,欲出言相謝,卻見那中年男子皺著眼眉,望著那坐在左後桌的灰衣男子,耶律真轉身回看,那灰衣男子的桌子放著一壺酒,幾碟小菜,那灰衣男子仍是自酌自飲,桌上卻不見有筷子。耶律真這時才知道,是此人救了自己和青青。耶律真剛進客棧時並未正眼瞧那灰衣男子,此時正眼一看,卻見那男子似是年近三十,說不上相貌俊挺,倒是五官端正,雖未口出一言,倒是覺得此人沒有一般浮胯子弟的庸俗,村山野夫的無知,眼神卻是給人有些似有似無的幽深,靜幻的感覺,恍忽在那兒看過。那男子持壺顛酒,舉杯抬飲,都是那麽隨意,那麼懶散,那麼不在乎。耶律真看著心中一動、感受到一絲莫名的沉寂和傷感。

    耶律真隨即走近那灰衣男子,出聲道:“幸蒙公子貴手相救,耶律真感激不已。還願公子告知大名,耶律真有幸來日必當湧泉相報。”

    那灰衣男子卻是仍在懶散的自酌自飲,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青青看了有氣,拉高了音調道:“喂,再怎樣我家小姐也是西遼定郡主,當朝西遼定侯之女,就算你救了我們,你勘也如此無禮?”

    那灰衣男子還是不理不睬。耶律真對著青青道:“青青,不得無禮。”

    耶律真見那灰衣男子不願告知姓名,只怕是有難言之隱,忽然靈機一動,從脖子領口抽出一條玉墜,那玉墜形狀特別奇怪,像是一滴碩大的眼滴,卻是晶瑩剔透,華滑靓亮。

    耶律真續道:“公子大恩無以為謝,耶律真此時身無長物,唯有此玉,”

    青青道:“郡主不可,此玉是您肌膚貼身之物,二十餘年從未離身,更是天祐帝賜給你的生辰信物,貴重無比,怎可割愛於他人?”

    耶律真不理青青,續向那灰衣男子道:“耶律真但憑公子不棄,唯有此玉聊表小女子心意。”

    青青從未聽郡主在人前自稱小女子,知道郡主委言曲意,顯是心意已定,再去勸說也是於事無補。

    那灰衣男子看了看耶律真,看了看玉墜,竟是將那玉墜收在懷裡,舉手一揖,再飲了一杯酒,丟了幾錠銀子,自行往外離去。耶律真還以為那灰衣男子會又再不理不睬一番,推收玉墜,沒想到那灰衣男子竟當真收下玉墜,一時詫異。見那灰衣男子驟然離去,耶律真欲還又止,只覺心頭似是空了空。

    坐在右前桌的中年男子立即啟身追了出去,那小童見狀也跟了出去,耶律真和青青最後也跟著追去。金筷子的中庭最後只剩下躺著的四個昏倒的金兵,站著的六個死屍,和躲在掌櫃檯後的李嫂。倒在地上的老杜似乎半醒未醒,呻吟著:“小...小...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