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还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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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與血

    一個初冬的黃昏,剛剛飄完一場絲絲綿綿的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下了大概一個時辰。雖然時值臘月,感覺上卻像是正月一樣,又濕又冷,正是秋意已盡,寒冬正凌。

    地上已有大約兩寸左右的雪撒在五秋原。五秋原離汴京以西大約三四來里,再往西走約一里,便是以往北宋鎮西侯官驛所在。此時初雪新降,五秋原早已無來往人蹤。五秋原以東,卻是隱約可看出一對一高一矮的身影由遠而近,漸漸走來。較矮的身影是一個大約十餘來歲的小童,背後卻頂著高又固實的木架。木架外層套著上好的綢布,卻不知木架內有著什麼物樣。小童身旁陪著一個中年男子,一副儼然清秀,傲然卓骨,最令人注目的是他的一雙手,長而悠,巧而靈,讓人有一種飄逸道然的感覺。兩人此時此刻出現在五秋原,令人好奇。

    只見那中年男子低著頭,跺著步,似乎想在這白茫茫的一片新雪找尋什麼東西。

    這時小童出聲道:“師父,我們午後一路冒著風雪,從汴京徒步趕到這五秋原,如此大費周折,是要做什麼來著?”

    那中年男子道:“看血。”

    小童疑道:“雪?這裡又不是楓林秀景,名山俊水,這兒的雪有什麼好看的。”

    那中年男子笑道:“是人的血,不是由天而降的雪。”

    小童疑道:“人的血?這種荒涼之地,連個人影都沒有,又怎麼會有人血?”

    中年男子道:“午後才剛下了場雪,整個偌大的五秋原都被雪蓋遍,人血自是要花點功夫去找的。”

    中年男子也不說明為什麼要在此找人血,仍是低著頭,似乎若有所思的邊尋循,邊酌摹,小童也不以為意。那小童跟著中年男子已有數載,這等到荒郊野外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早已習以為常,自是未細問為何專到此地尋找人血,倒是老實的跟著那中年男子背後,隨意的溜轉著頭,迴望著一片茫茫雪地。

    只見那中年男子忽然停下腳步,遠眺著遠方一處石壁。五秋原地處高陵,東向一條窄窄的隅道通往汴京,往西漸漸擴為大約數百尺見方的平地,南方擁著一簇暗林,暗林之後便是往下掉落數百丈的懸崖。北面卻豎立著這個高約十餘丈的石壁。

    那中年男子凝視著石壁,然後往左橫跨數十步,停了一停,再往前數十步,最後卻閉上雙目,再也不動。中年男子就這樣站著,似乎是沈濡在以往的故思舊憶之中。微風吹著那中年男子的長袍,原本勢若仙人的身影更是顯得高風傲骨。

    過了約半刻,那小童耐不住性子,問道:“師父,你這樣立而不動,怎麼能找到人血?依我看,這一大片雪,就算有一整池血水,也早被這場雪蓋住了。要不...”

    那中年男子頓時睜開雙眼,打斷了小童的話:“子丹,你雖年紀尚小,但這幾年你的武功醫術有長足的進展,只是這耐性你還需要多磨磨。”說著便邁著大步往石壁的方向走去。

    子丹見先生終於動了,也顧不得還應幾句,趕緊跟上那中年男子的腳步。

    待那中年男子走至石壁前方約七八尺,赫然發現幾具被雪半掩的屍首橫躺於石壁下方。奇怪的是這幾具屍首竟完整無傷,地上竟無丁點染紅的雪。只見那中年男子喚子丹從木架上層拿出一本紙簿和一副筆墨,然後驅足走向一具屍首,蹲下身來察看了一番。

    那中年男子首先用左手按著屍首的胸膛,然後再觸摸著幾處重要穴道,再反覆翻轉手臂,身子和頭顱,如此一一檢視每具屍首,也不知在紙簿上記錄了什麼,竟爾花了近兩刻鐘。

    子丹看師父又如以往在忙他的功課,只覺無聊,便隨意迴看著四處。只是這裡除了茫茫一片新雪,和幾具硬梆梆毫無看頭的屍首,眼睛慢慢不自覺的順著石壁上下瞧著。

    此時只聽子丹指著石壁上方驚道:“師父,你看石壁。”

    那中年男子抬頭往石壁一看,隱隱一行字竟落刻在這堅硬的石壁約一丈高之處。這時那中年男子靈機一動,施展著輕功,蹬步往這一串字刻處縱去,卻見十一個行草字赫然現在眼前:

    五秋原少保仇朝天闕九還

    那中年男子再提一口真氣,攀遊在這十一字落刻之處,觸摸著這些字的筆痕。就在那中年男子氣盡往下飄落之時,他發現地上的幾具屍首似是無章的散臥,但從上方看,竟是儼然排成一個《四》字。

    那中年男子落地後,臉稍露驚色,自言自語的道:“又是他。”

    子丹驅前問:“師父,上頭刻著什麼字?”

    那中年男子回道:“石壁上面刻著十一個字:五秋原少保仇朝天闕九還。”

    子丹續問:“這幾個字怎的聽起來耳熟。這些躺在這裏的人又是誰?”

    那中年男子道:“這些人是閻羅七煞,天地幫樞天衛的其中七個,你應該見過。”

    子丹驚道:“是他們!他們爲什麼會橫死在這兒?而這跟石壁上的十一個字又有什麼關係?”

    那中年男子道:“他們是七個親兄弟,本是遼國人,自小受早期宋遼金夏戰亂的影響,流亡世間,後被故天地幫幫主聶霸天收留,個個培養成武林高手。最主要的是他們自練的七煞奪命陣,七人同息同意,經過天地幫陽仕儀林佐飛的調教,竟也練成此威力甚巨的陣法。七人連陣尤如與七七四十九人對陣,其勢之大,連天地幫左右護法也不敢稍掠其鋒。最近二十餘年天地幫的主要戰役,他們都有參與其中,並能屢屢立下大功。閻羅七煞在天地幫的地位早已遠高於他們所屬的樞天衛,聲勢更有凌駕於天地幫八柱令之上,並自喻為天地幫北星七斗,連現任天地幫幫主權克峰也默許北七星的稱呼。如今閻羅七煞七中其六已橫死於此,著實是令人驚駭,而其死法更是前所未聞。”

    子丹摸摸頭,道:“師父,這徒兒就不懂了。他們也不過橫死,躺於此地,那有何希奇之處?難道,難道他們是被有渾厚內力的絕世高手所斃?”

    那中年男子道:“閻羅七煞身上或內腑並沒有明顯被內力震傷的痕跡,而更讓人稱奇的是這些屍首是在整個決鬥過程中一一斃命,而躺在他們現在的位置,並不是事後被人排成一個整齊的四字。”

    子丹疑道:“真的?他們真的被排成一個四字?”

    子丹前後觀探著這幾具屍首,驚道:“真的是個《四》字。太不可思議了。這廣闊的五秋原,師父如何事先知道他們在此?又如何知道他們是在決鬥過程中一一倒下,而不是事後被人搬移,排成現在的樣子?”

    那中年男子道:“問得好。血是腥的,尤其是武人決鬥流的鮮血。師父剛剛在百餘尺外,駐立良久,一是在聞血循血,一是在感受決鬥後餘留的殺氣,找出決鬥的確切地點,只是我沒聞到血,卻感受到深厚的殺氣。之後我們循到石壁之下,我再一一檢度屍首,從他們屍首的位置,體溫,覆蓋在身上雪的厚度,和石壁上的字刻餘留的內力,藉以判斷決鬥的過程和時間。這場決鬥應該是在我們來到此地兩刻前才剛結束。”

    那中年男子細數著他自己的研判,卻沒明說他剛剛久立獨思的另一個主要原因:他十二年前錯過了在此地參與了一個改變武林勢力和南宋百餘年命運的戰役。此役耗損了武林黑白兩道宋金遼朝野數百武林精英,更打破了武林近二十餘年來天地幫獨霸的局面。那一役驚天動地,鬼泣神唳,他雖未參與此役,但聽當年僥倖活存的人的描述,對當時驚心動魄的場景悸慄猶存。

    那中年男子接著道:“子丹,你想想,第一,地上並沒有屍首拖拉的痕跡。第二,屍首身上除了覆蓋的雪,沒有附著的濕雪砂土。第三,每個屍首的雪覆蓋的厚度不同,如果是屍首事後被人排列,屍首上雪的厚度應大致相同。從每個屍首覆雪的厚度判斷,第一個死的應是閻羅七煞的老三,閻三斗。七煞奪命陣最弱的一環就是閻三斗,他的武功雖不是閻羅七煞中最弱的,但他的脾氣和定性是最差的。要破閻羅奪命七煞陣,閻三斗是破陣的唯一罩門。而破陣之人能在決鬥過程中識破奪命七煞陣的軟肋,而不是專注在本身陣法的弱點,此人從容臨陣,應陣,識陣,破陣,如同把玩一群小孩的兵家兒戲,可見破陣之人,武功之高,思慮之深,臨陣破敵之巧,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且,如果我猜想的沒錯,他們都是被雪刀一刺斃命。”

    子丹道:“雪刀,我沒看到什麼雪刀啊!”

    中年男子笑道:“你當然看不到雪刀,因爲雪刀已經融化在閻羅六煞的身體裡面。”

    子丹繼續問道:“師父,子丹不明白。這些屍首外表無傷無痕,師父是如何知道閻羅七煞是被雪刀所殺的?”

    中年男子笑道:“問得好。如果這雪下得再晚一點,我大概也猜想不出來。你看這句屍首的喉嚨,是否有一丁點紅?”

    那中年男子指著其中一具屍首。

    子丹蹲了下來,細看了一番,驚道:“真的有耶!”

    中年男子笑道:“這個人應是閻大斗,他們七個中武功最高的,也是最後一個躺下的人。這場雪如果再下得多一刻,那這丁點紅血就不會被體外變冷的空氣凝結,而是隨著雪水融入體內了,那我也就查不出來他們到底是如何致命的了。”

    子丹道:“原來如此。師父,子丹還有一事不明,雪怎麼可能當成武器?”

    中年男子道:“我以前也一直以爲不可能,直到十二年前的那一天,雪刀就出現在五秋原。而這世上唯一有此能耐能使雪刀的人,卻已消失無蹤了十二年了。沒想到此時舊地重遊,雪刀居然還能重現五秋原!”

    子丹好奇問道:“那失蹤了十二年的人是誰?”

    中年男子回道:“當年武功排名第四,飛刀之神,季子幽。”

    中年男子續道:“子丹,《四》字是幾個橫豎?你數看看地上躺了幾個人?”

    子丹數著散布的屍首,答道:“六個!另外一煞呢?難道那個人並沒有參與此役?或是逃跑了?”

    中年男子道:“閻羅七煞向來都是七星運奇,奇陣奪命,從不分離的。想來是那會雪刀之人饒了閻羅七煞老五,閻五斗一命。”

    子丹道:“師父,你怎知是閻羅老五?如果季子幽能如此輕易的破了七煞奪命陣,為什麼季子幽要饒了閻五斗的一條命?”

    中年男子沈吟許久,回道:“也許跟十二年前在此發生的事情有關。還有,破陣之人的武功似乎又比當年季子幽更勝一籌。應該是季子幽十二年前沒死,期間武功精進至此。不然,又如何解釋,一個無名曠世武林高手憑空的出現在江湖?不管他是誰,他一定和朝天闕有關。”

    子丹道:“朝天闕?就是這幾個月,連做三件轟動武林,驚動宋金朝廷案子,一件比一件不可思議,一件比一件更不可能發生的朝天闕?”

    中年男子道:“正是他。”

    子丹道:“那這閻羅六煞的死為什麼跟朝天闕有關?”

    中年男子道:“那十二個字:五秋原,少保仇,朝天闕,九還四。”

    子丹道:“石壁上不是只有十一個字嗎?那來的...”

    此時子丹頓了一下,驚道:“不對!最後一個字就是這屍首自成的一個《四》字。”

    中年男子道:“正是。破陣之人應該就是朝天闕。但,是不是季子幽,確很難說。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不過不管這破陣之人是否是季子幽,這十餘年平息的武林又要興起一陣腥風血雨了。”

    只見那中年男子的眼神隱隱露出很奇異的光芒,既帶有七分的驚訝,也伴著二分的期許,亦隨者一分的恐懼,和些許那中年男子十二年來從未感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