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笼
繁体版

第一章 冬至

    冬至日,大雪纷飞而下,武宁国国都上阳城整座城都被裹上了一层雪白色外衣。

    冬至大如年,虽然天空正下着鹅毛大雪,室外寒风凛冽刺骨,但上阳城的街道上仍然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中除了街边的商贩,大部分都是带着祭品前去祭祀或者已经祭祀完后返家的人。

    陈心尘手中提着祭品跟在师父左右,两人不紧不慢地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自小就在上阳城长大,少年对这座庞大都城不可谓不熟悉,面对街边吆喝的商贩和耍着杂技的江湖卖艺人他已经见怪不怪,毕竟从小到大已经看了这么些年,再过一段时间就到他十四岁生辰了。

    他的师父是一位面貌看上去已到不惑的中年男子,男人身材高大,与他人不同的是凛冽寒冬里男子身上却只是一袭单薄青衫,这副打扮惹来了不少街上行人的异样目光,但他始终神色泰然,丝毫不以为意。

    两人路过一家酒楼时,陈心尘发现师父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打量起了眼前这家新近开张没多久的酒楼,见师父停步不前,陈心尘问道:“师父,可是有什么古怪?”

    匾额上写着‘归家’二字的酒楼除了是最近新开张的,陈心尘也没瞧出其他可疑之处。

    中年男子点点头,“很远就感到里面有道熟悉气息,想必是有故人来了,等咱们从城外回来再会吧。”说完便继续前行,两人走出老远后,男人似乎是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新开张没多久的酒楼,嘴角扯出了淡淡的笑意。

    自打记事起,陈心尘每年冬至都要跟着师父南岁川到城外去祭拜师娘,今年亦是如此。

    两人踏雪而行出了城门来到城外大道时,大道上忽然出现大批御林军拦住了所有百姓去路,路上的积雪早已经被清扫干净,那些御林军分站在道路两旁,个个手持利戟严阵以待,陈心尘与师父两人包括所有城外的百姓被赶至一旁,拥挤在一块儿。

    看这架势是不让普通百姓出城了,周围众多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开始议论纷纷,南岁川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站在人群中。

    这时,陈心尘听到身旁百姓讨论道:“今日冬至,听说当今圣上要亲自前去皇陵祭祀,看这架势想必御驾离这儿不远呢。”

    旁边百姓闻言将信将疑,其中一名商贾打扮的男子笑道:“在都城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圣驾亲临街头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居然有机会一睹皇帝圣驾。”

    这时,御林军中走出一位统领模样的将军阔步走到众多百姓身前,“圣驾将临,尔等跪迎!”他声如洪钟,场面瞬间被震慑住。

    话音刚落,城外所有百姓被这位将军的声音所震撼,乌泱泱跪倒一片,人群中只有一袭单薄青衫的南岁川和身披白色狐裘的陈心尘师徒二人仿佛没听见般站立在原地。

    两人身旁那位刚刚说话的商贾打扮的男子见二人没有跪下,伸手扯了扯陈心尘的裘衣一角,好心提醒道:“没听到那位大人的话吗?还不赶紧跪下。”

    陈心尘低头含笑道:“我们见皇帝,不用下跪。”

    男子顿时语塞,眼前少年莫不是个傻子?整个武宁国哪有面见皇上而不屈膝下跪之人,然后他再将目光转向少年身边的中年男子,想着小孩儿脑子不好使,大人总该明白些事理吧,岂料只得到中年男子一句‘’无妨‘’的回应,他便笃定身边的两人大冬天冻坏了脑子。

    御林军统领立刻发现了人群中居然有两人挺立原地,没有跪下,于是迈步走了过来。

    正当周围百姓以为没下跪的两人定然逃不过一顿鞭打时,两人中的少年抬起手向走来的将军打了个招呼,“老黄,忙呢?”

    名为黄化的御林军统领其实老远就看到了两人,如果是少年一人在此,他一定会装作没看见掉头便走,但看到少年身旁站着的那位,就必须得过来打个招呼了。

    黄化装作没听见少年的话,脚步径直走到两人身前,然后朝少年身旁的中年男子恭敬弯腰抱拳行礼,“南先生。”

    南岁川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随即莞尔道:“黄统领,一年不见,境界又攀升了,可喜可贺。”

    黄化身板挺直后说道:“幸得前次先生指点,不然末将怕是还要再走几年弯路。对了,先生这是要出城?”

    陈心尘抢先说道:“老黄,你这是明知故问嘛,我和师父不出城的话,大冬天跑这儿来干什么?陪你扫雪啊?”

    黄化面露尴尬,这小子,几个月不见境界没见涨,性子倒是更皮了。

    南岁川目光瞥了眼身旁的唯一亲传弟子,“不许无礼。”

    “没事。”黄化解释道,“我和小尘也算挺熟了嘛。”然后瞪了少年一眼,要不是怕他再偷偷溜进宫看到好宝贝就毫不客气的往自己兜里装,他才懒得搭这一嘴。关键在于皇上对此并不在意,只要少年不把传国玉玺之类的国本物件偷走就一切好商量,而最倒霉的当属负责护卫皇城安全的御林军了,作为御林军统领的黄化每次都逃不过一个看护不严之罪。

    “要不要末将与陛下通禀一声?”黄化小声问道。

    如果换作普通人,得见龙颜是几辈子都求之不得的事,可都城百万人,恐怕只有眼前两位对面见当今圣上并不感多大兴趣。

    南岁川摆手道:“我师徒二人路过此地,就不惊扰圣驾了。”

    “末将明白。”黄化不敢多说什么,立刻侧身让开道路,“南先生慢走。”

    南岁川轻轻点头,迈步走出人群,陈心尘耸了耸身上的狐裘也跟在师父身后,两人走出不远,少年回头对着跪在地上方才提醒他的男子嘿嘿笑道:“我说了吧,我们见皇帝不用下跪的,这回信了吧。”

    凭眼前将领模样的人对二人的恭敬,傻子也看得出两人身份非比寻常,跪在地上的男子不敢答话,只是头埋得更低了,心中庆幸刚才没有乱说什么不敬言辞。

    临走前,陈心尘望向黄化,用传音入密之法暗中说道:“老黄,听说新近宫中得到一颗鲛珠,价值连城啊。”

    黄化理也不理,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大步走开,只是边走嘴里边念叨,“看来皇城护卫得再加强些...”

    师徒二人刻意绕开了当今皇上的御驾,踏着积雪多走了些路程来到了目的地——一处不起眼的小坟茔。

    周围唯一惹眼的是坟茔边立着一株老态龙钟,虹曲万状的梅树,树上梅花尚未盛开,但枝上落满的雪花也是独好风景。

    南岁川慢步走近坟茔,在墓碑前停下,然后蹲下身子,眼神温柔的看着墓碑,仿佛她就在眼前。

    陈心尘熟练地摆好祭品,除了寻常祭品,还有几册崭新书籍,少年轻声吆喝了一句,“师娘,我和师父来看你喽。”然后一声不响地在旁边的梅树下蹲下,静静等待着凝神伫立坟前的师父。

    坟茔中的那位师娘陈心尘从未见过,据师父说,师娘很早很早之前就过世了,具体有多久他也只问过一次,而当时师父只是用少年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很久很久了,几百年?一千年?......”

    南岁川呆呆望着刻着‘爱妻晏素’的墓碑怔怔出神,如今如果不是刻意回忆,他已经懒得记起这是墓中之人离开的第几年了,年年只是冬至来此一回,然而心中思念年年又何止千百回。

    沉默良久,南岁川忽然朝蹲在树下的徒儿轻声问道:“尘儿,这是你第几回来这儿了?”

    陈心尘心思一转,答道:“回师父,自六岁那年冬至第一次跟您来祭拜师娘,到今年已经是第八年了。”

    “八年...”南岁川喃喃自语道:“再过六年就一千年了...”

    陈心尘没有听清师父的自言自语,见师父继续沉默,也不再说话,抬头眺望远处,虽然风雪渐小,凭他惊人的目力入眼只是白茫茫一片,放眼望去沉寂世界中毫无生机。

    整个上阳城冬至出城祭拜的人都不会出现在此地的方圆几里之内,因为离这儿不远就是武宁国历代皇家陵寝所在,陈心尘知道皇陵有几位皇室中辈分高得吓人,几乎从不露面的老东西‘守墓’,即便是当今皇上御驾亲临祭祀,那几位也不会露面,而陈心尘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八年来他每次来此都会见到其中一人。

    “按理说老头儿也早该出现了,莫不是今年冬天太冷给冻死了?”陈心尘自语道。

    不知其姓名的守墓老头儿在陈心尘看来怪有趣的,老头儿好像常年光着膀子,在他孩提时老头儿还会在他面前卖弄干瘦的肌肉,只是不知为何,那老头儿貌似格外不待见他的师父,在他的印象中两人在师娘坟前碰面从未打过招呼,仿佛都当对方不存在。

    “嘿!”梅树背后忽然传出一道笑声,“你小子果然没安好心,这是盼着老夫死呢?”

    陈心尘面前突兀出现一人,是个光着膀子、身材干瘦的老人,老人干瘪的脸上爬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冲刷。

    陈心尘见老人出现,立马起身咧嘴笑道:“这不是想你老人家了吗,今年忙什么呢,怎就迟到了。”

    在他的印象中,每年冬至师徒二人来时老头儿就已经早早在墓碑前默默站着了,只有今年是例外。

    老头冷哼一声,“想我?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被冻死了吧。”

    陈心尘说道,“那可不能,我是那种人?您去外面打听打听,整个上阳城谁不知道我最讲义气了。”

    老人给了少年一个鄙夷眼光,没好气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个鸟的义气。”

    见少年挺了挺胸膛,老人面露讥讽道:“不知道江湖很险恶?就敢随随便便把义气拴在嘴边,像你这样的,以后指不定被人给卖了都不知道。”

    陈心尘闻言没有像从前一样破口大骂,反而沉默下来没有答话,这老头,忒不正经惯了。

    老人不再理会少年,径直走到墓前,淡淡扫了一眼祭品,破天荒地对南岁川开口道:“你答应殿下的事可还作数?”

    南岁川看也没看老人,淡然答道:“还有六年才到约定期限,当然作数。”

    光着膀子的老人点点头,嗯了一句就转身走了,茫茫白雪中老人孤寂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南岁川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抚过墓碑,仿佛佳人仍在,男人口中轻声道:“你喜欢诗词和梅花,我给你带来了今年最新出的诗集,我都翻看了,不如前人句佳,更不如你的好...”

    孤单小坟茔前,一个青衫男人蹲在碑前用仅自己可闻的声音细语了很久,旁边一株梅树下蹲着个身披狐裘的少年静静看着自家师父,纵然有些被师父的情绪感染,但陈心尘并没有其他愁绪,少年不识愁滋味嘛。

    良久之后,青衫男人终于站起身,陈心尘这时也上前朝着墓碑弯下身子拜别,“师娘,再见。”

    并无回应。

    来时足迹早已被白雪覆盖,师徒二人在雪上踏出的新足迹渐渐远离坟茔。

    二人身影在风雪中慢慢淡出时,坟茔旁的那株梅树上的雪花在一瞬间尽皆化为水汽腾空,树枝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陆续长出新芽,然后慢慢长出花骨朵儿,不久,满树都长出了新芽和待放的花苞,让人意外的是,满树的花苞仿佛约定好了一般都在同时绽放开来。

    一时间,冬至时节,梅开满树。

    只可惜花开时周围没有任何活物欣赏,更没有人知道,坟茔旁的这株梅树每年冬至都会如这般悄然开放,因为她喜欢梅花,所以南岁川就让她安安静静地欣赏这整个武宁国最独特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