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完桑拿之后的第二天，李涧中很快又见了一次罗老板。这次，罗老板开着一辆老款的奥迪A6直接来到了涧中住的小旅馆，他是来拿钱的。李涧中把10%的定金5000块给了罗老板，他则回去刻录碟片，准备交货。

    李涧中送走了罗老板，也早早地出门了，今天他有时间去县志馆查一查了。罗老板见李涧中也要出门，就问他要去哪里。李涧中说，他想要去县志馆查点资料。罗老板就主动要送他过去，小县城小地方，一脚油门就到了。于是，李涧中就坐上了罗老板的奥迪。

    涧中坐上副驾驶，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驾驶座位前的仪表盘，发现罗老板这辆车的里程数特别高，已经跑了16万公里。于是，李涧中故意找话说：“罗老板，经常开车跑外地啊？”

    “没有，我平常就在这小地方转转。”罗老板笑着说。

    “那你这车开了时间够久的啦！都跑了16万公里了，这得围着单县转了多少圈了。罗老板挣这么多钱，得舍得花啊！”李涧中开玩笑说。

    “嗨，李老板，你这是故意开我玩笑呢。我跟你说，我真没跟你要高价，真挣不了多少钱。你别看这车是奥迪A6，可我这是二手的车，那16万里程里边儿九成不是我跑的。”罗老板知道李涧中这会还在话里有话地砍价呢。

    “都是做生意的，为啥买个二手奥迪呢？”涧中问道。

    “李老板一看你就是个外人了。在我们这，公家的车要么是奥迪、要么是帕萨特，你也明白咱们做生意的不容易，人情往来是常事，你开个其他牌子的车，人家老爷们不认啊。但是，奥迪这个牌子的车实在是太贵了，没办法，只能买辆二手奥迪装一装门面。”罗老板看似无奈地说。

    “哦？咱这里还有这种说法？”李涧中觉着有点意思。

    “真的！真的！这么说吧，你开个其他牌子的车想进县政府大门，门卫都不给你抬杆儿的。你要是开个奥迪过去，门卫问两句你是干嘛的，一般就会放你进去了。这就是不看人面儿，看车牌儿！而且，你要是再挂个小位数的车牌，比方说，00100以内的，或者是666、888这样的豹子号，或者是789顺子号等等，那就更管用了。尤其是小位数的车牌最管用，因为公家的车牌都排在前头！”罗老板给李涧中大讲本地的生存之道。

    李涧中听了以后，一个劲地点头称是，感叹做生意的不容易。

    罗老板收住了自己的话头，转过来问涧中说：“李老板，你到县志馆查什么啊？难不成对我们当地的历史有兴趣搞研究啊！”

    “嗨，只是有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断了联系，是你们这里的人，我想去县志馆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去寻到他。”李涧中回答道。

    “哦，原来如此。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啊！”罗老板很客气。

    “好，好。”李涧中也答应了罗老板的好意，不过涧中明白，罗老板在本地应该还是有些能量的，但是自己的私事最好还是不要让他插手进来。目前的情况虽然可以说是暗访，但是发生了金钱的交易，多少都有点过分了，万一出点意外牵连到自己，日后恐怕是不好脱身。拿捏好尺寸，保护好自己。

    很快就到了县志馆，罗老板放下李涧中就走了。单县虽然经济发展一般，但是县志馆修建得倒是不小气，颇对得起千年古城的历史身份。县志馆和本地的档案馆在一起，属于公共服务机构，任何人都可以来此查询资料、信息等。但是，实际上很少会有人来县志馆进行查询，除非一些学术人士，所以县志馆的工作人员是绝对的清闲的，工作只有定期地打扫一下场馆内的卫生，使得书卷不至于蒙尘太久。

    由于不经常有人造访县志馆，所以偶尔碰到一个主动上门的人，工作人员反而会很严谨地履行登记工作，查询人姓名、原因、时间日期等等都会登记。更少不了的是，要经历工作人员的目光审核，他们会不厌其烦地问你“是干什么的？”这个“干什么的”一般包括两个意思，一个指的是查询人的职业是什么，另一个指的是查询的目的是什么。可想而知，李涧中作为一个明显的外地人，更是经历了一套完整的“审核”。涧中全部按照实际情况交代了，甚至被要求出示了记者证，才得以进入这个档案馆。

    李涧中的目的很明确，按照索引很好找，书架上按照年份排列着县志、地方志等各种资料，一眼扫过去，无一错乱，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勤勉有加整理得好，那就是压根少有人翻看未曾错乱。

    在最新的单县县志里记载，单县面积大约有1700平方公里，下辖有502个行政村，120多万人。中国地大，但向来有很好的修史编志的传统，许多事情上都留下了文字记载，足够考据，这很难得。县志里记载，单县是千年古县，因为舜帝的老师——单卷在此居住而得名。舜帝，就是“尧舜禹”中间那个。这三位是上古的先贤，虽然谁也没见过他们，但是传说能搭上边那就足够了，足够列入县志光耀一番。接下来提到的就是，单县也是吕后故里。县志属于正式典籍，给吕后冠的名号也自然很严肃，西汉女政治家、开国皇帝刘邦的妻子。后人为了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往往把祖宗们说得光彩照人。吕后虽然有雌龙之誉，但却是毁誉参半，鸩杀功臣排除异己，幽禁刘邦生前宠幸的戚姬，这么看的话就是一个蛇蝎毒妇。怪不得戚姬发下毒愿：“使吕为鼠，吾当为猫，以报此冤。”死后变成猫捉老鼠，戚姬也要报吕后这一仇。当然这些阴暗的事情，县志是不好拿来记载的。

    王家庄是单县下辖的一个自然村，村子规模不大不小，有200户人家左右、800人上下。英国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曾经有一个著名的论断——邓巴数字。邓巴数字说，人类智力允许人类拥有稳定社交网络的人数大约是150人左右。通俗理解可以认为，每一个人的背后，大概有150名亲朋好友。对于一个800人的村庄来说，考虑到村庄生活的稳定性，乡土中国的家族社群性、血缘、族谱排序，估计大约只会有五到六个较大的家族。两个陌生人聊天，不出三两句话，估计就能连接上或远或近的关系，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找到王文武的可能性非常高。

    李涧中在笔记本上大致记录下了王家庄的信息，他准备明天一早就去王家庄找寻。涧中浏览着县志馆里的各类资料，他发现，地处鲁西南的单县总体来说算是相对贫困的地方，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选择务农，而是外出打工或者通过读书到外地发展。这么看来，王文武应该就属于背井离乡的那些年轻人之一，他们跟故乡到底还有多少联系，这些联系是否足够涧中去寻找？涧中心里不免也是有些担心的。而且，闵莲莲说过，王文武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会不会更难以寻找？

    在县志馆的查询比较顺利，于是李涧中就决定从县志馆慢慢走回旅馆。小县城的白天生活总是结束得很早，才刚刚下午6点钟左右，马路上就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县城有限的娱乐场所开始慢慢活跃起来，KTV、浴场、棋牌室、网吧、电影院，这些大约就是小县城仅有的娱乐，当然肯定还有一些掩映在街巷中的灯红酒绿的地方。

    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人们选择娱乐活动的不同，甚至会发现哪种娱乐生意更景气一些。比如说KTV，KTV的门口会停着一些汽车，也会有一些摩托车，但数量都不是很多，而这些停在KTV门口的汽车和摩托车一般都会有各种额外的装饰，这说明车主大多年轻，也说明来KTV唱歌的年轻人居多。一般在KTV里唱歌多少都会有一些必要的酒水、果盘消费，所以，开车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况且正常来说，年轻人很少能够负担得起汽车的消费，毕竟像罗老板那样的年少多金的人毕竟是少数。交警们虽然知道在KTV门口守着，肯定能查到酒后驾车的违章，但是由于KTV门口的汽车数量太少，在KTV门口守株待兔显得有点不划算。而且，大多数KTV为了招揽生意都是临街的店面，门面前并不会有太多的车位以停放足够数量的汽车。大多数深夜唱完歌的年轻人都会选择打车离开，所以在KTV门口等活儿的出租车和三轮摩的比较多。

    浴场门口的汽车应该是最多的，甚至它后院还有个停车场，以满足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物来此放松，甚至过夜。这群客人的消费能力相对来说应该是县城里面最大的，而且因为浴场天生隐私性高的缘故，许多交易也会在这里进行。想想浴场里昏暗的灯光、各种故意阻挡视线的影壁，这些本来都是为了方便保护浴场内衣服单薄的客人的隐私，但反倒也恰到好处地为许多不适合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话、不适合公然做出的举动提供了便利。在红晕昏暗的灯光里，你情不自禁地捏一下按摩女技师，顶多会换来一声娇滴滴的“讨厌”，而不是大喊大叫。

    棋牌室的门口啥也没有，因为来棋牌室的人几乎都是走路来的。真正有钱想打牌打麻将的人，不会来这种乌泱泱的人以群分的场合，而是会在各种各样的包间里，比如浴场包间就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棋牌室里的人，基本都是一些普通人，而且是中老年人居多，他们没有太多钱去高消费的娱乐场所，输赢十几块钱顶多上百的扑克麻将，是生活特意留给他们用来放松的玩具。在棋牌室里，烟雾缭绕，一切家庭生活的烦恼、工作上的无聊，都会被慢慢浓郁烟雾所暂时的遮蔽，怨气与愤恨则会想一颗烟蒂一样被摁到烟灰缸里，或者像一口浓痰一样被啐到地上。

    网吧门口的自行车和摩托车是最多的，因为网吧吸引的大都是些少年。少年人能争取到的拉风的出行方式，最多也就是踏板摩托车了，再好一点的也就是嘉陵这种能够换挡变速的摩托车。但是一辆酷炫的山地自行车绝对是少年人最拉风的向往，自行车只是一种交通工具，但是酷炫的山地自行车则是一种充满象征感图腾，就像华表不是一根用来承重的柱子一样。

    电影院门口也有不少自行车和摩托车，但相比较于电影院里面的观众数量，反倒不一定很多。因为大多数情侣更喜欢结伴走路去看电影，走路是最适合谈恋爱的交通方式。汽车、自行车、摩托车，无论哪种交通工具都需要牵扯一部分驾驶者的精力，考虑到通常都是男性来驾驶，那么这会影响男性在恋爱过程中的投入程度。在恋爱的时候分心，是女性最难以接受的事情，她们需要得到男性的每一个回应。比如，女性稍微往你这边靠了靠，男性就最好知趣地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看来，这叫做心有灵犀。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找到自己的出口，过着适宜的生活。生而为人，绝大多数人压根不会感觉到需要抱歉。

    顺着路走，李涧中又一次走进了那家单县羊肉汤饭馆，或许是因为记忆中羊肉汤的香味正好在饭点儿准时发作了。人从小到大，不断地学习会形成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依赖路径，以指导行为决策。这些依赖路径会不知不觉地融入到人的潜意识中去，而在潜意识中，人们依靠本能决策，味觉就是一种本能。所以，如果一个人是一个很容易犯馋虫的人，那并不是说明他是一个吃货，而是说明他的味觉、嗅觉记忆比一般人要深刻，潜意识里的本能更具有执行力而已，身体尤其是口腹变成了一台不由自主的机器。

    羊肉汤饭馆的王老板一下就认出了涧中，站在柜台里就招手示意刚刚迈进门的李涧中坐下。李涧中照旧点了一大碗羊肉汤，另外还点了两个烧饼，这次他并没有再要酒。王老板忙活过去这一阵，刚刚稍微闲下来一会儿，就过来涧中这桌上坐下。

    “你又来喝羊汤啦！哈哈！”王老板还是那么热情。

    “嗯，嗯，在这呆几天，估计以后都忘不了王老板这羊汤了。”涧中确实喜欢喝这羊肉汤。

    “事情办得咋样了？人找到了没？”王老板显然还记着李涧中的事情。

    “还没去呢，人生地不熟的，不好找啊。”李涧中感叹道。

    “也是，你这么个外地人，一头扎到我们这穷乡僻壤里来找个人，当地人肯定都不愿意搭理你。”

    李涧中“嗯、嗯”了两声想着王老板说的话，低头喝羊肉汤，时不时地掰一块烧饼，泡进羊肉汤里，烧饼浸入羊肉汤的香味，一块下肚儿。

    “实话实说，王老板，不怕你笑话。我找的这个人也不算是个外人，这人是我一个远方表妹的丈夫，这位表妹是我母亲的姨妈家的小女儿。这位妹夫呢，跟媳妇有点矛盾，离家出走了。这位姨姥姥觉着我平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于是就拜托我出来找找。”李涧中觉着编个谎话或许有利于自己寻找王文武，最好是编排成闵莲莲的远房亲戚，这样即使王文武说不认识自己，也好有借口搪塞过去而不被拆穿。

    “哦——你这里头这么复杂呐。唉？不对哎！你这里头不对！”王老板仿佛想到了什么。

    李涧中有点紧张，难道自己一句谎话就被人家识破了？突然之间，涧中的额头直冒汗，不过，幸好喝羊肉汤本来也在冒汗，混在一起也就不显得奇怪了。要不然，王老板这一番识破谎话，李涧中额头上的冒汗肯定露馅。

    “哪里不对了？”李涧中支支吾吾道。

    “叫错了！她不应该是你的表妹，应该算是你的姨妹妹。嗯，称呼叫错了。”王老板纠正道。

    李涧中如释重负，喝了一大口羊肉汤。涧中一直觉着撒谎是要分对象的，如果面对那种你原本就计划好要去欺骗的对象，比如罗老板，这种蓄谋已久的撒谎就像是在演戏，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演员而已，生活是这活生生的舞台。而当面对临时起意要去欺骗的对象，这种即兴的撒谎会让人多少有点不自然，即使是一个欺诈的老手，也难免在即兴的撒谎中心跳加速微微出汗。

    “这样吧！兄弟你路过俺这里，三天两头地来照顾生意，虽然俺这羊肉汤是真的好喝，但是这么多羊汤店，你就偏偏只吃俺做的。就冲这，老哥也得帮你一把。”王老板豪爽地说道。

    李涧中听了他这话，但是也没明白过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是心想着能帮到自己，那自然要好多了。于是就感激地点点头。

    “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这个人是我小时候的拜把子兄弟。长大了以后，我就出来了，他一直还在村里，现在干着个村委管着村里治安这块儿。你呢去王家庄以后，要是自己找不到，你就打电话找他，就说是我，王有富介绍的。”王老板非常豪爽地给李涧中支招道。

    “哎呀，那可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你了，王老板！我代表我姨妹妹谢谢你！”李涧中确实非常感谢王老板的帮助，这一瞬间感谢的神情倒是真情流露，而不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