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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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李涧中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他自己在供这套小房子的贷款。涧中过着独居的生活,除了偶尔有女性会在他家过夜,所以,房子里面并不是那么整洁。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徐璐婷如果一直在他身边的话,家里的状况或许好一点,她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还会设计出一些别出心裁的摆设,以增加生活的色彩。

    一所房子里,只是一所房子,或者是一个家,区别在于有没有住着一个女人。

    王文武有一所房子,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而且房子里还住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怀着他的孩子……这些因素,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他的失踪,相反,这些因素每个都足以让他留下来。如果一个人看起来不可能失踪的话,那么他很有可能根本没有失踪。也就是说,王文武可能是在逃避什么?也可能是被人逼迫无奈之下逃跑?可能是被绑架了?难道这是一场设计好的失踪?如果是的话,他又在逃避什么呢?

    或者,反过来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足以让王文武抛妻弃子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虽然闵莲莲还不算是他法律上的妻子,但感情上两个人就是夫妻。什么事情如此严重呢?到底是什么呢?

    涧中左手夹着烟,右手不断地摩挲着一封信,他把信封竖起来,细细的信封脊有节奏地磕在书桌边沿上,发出“嗒——嗒——嗒——”声,仿佛脑海中思考的表针在走动。那是银行寄来的《贷款还款计划书》,告知他每个月的房贷还款情况。看着那些按月份排列的数字一页连着一页,能够数到二十年以后的岁月,涧中就会觉着生活没有意思,就像每个月需要还的贷款一样,明晰的摆在那里,仿佛有人在你要必经的路上每隔三百米设置了一个盘问点,每次都会问你同一句话“还钱”,你刚经过这个盘问点,没走几步,就到了下一个盘问点。

    生活变成了一个数列,而且是一个公差为零的等差数列,毫无变化,没有意思。

    王文武会不会也觉着生活太没意思了,所以从生活中逃跑了?应该不会吧,我都还没有逃跑,他都算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应该更不会跑吧!

    “叮叮叮——”电话响了,是徐玮打来的。

    “主编大人,深夜来电,有何指教?”涧中有些玩世不恭。

    “不是来电,是来访!我就在你家楼下,方便我上来吗?”

    “啊——这深更半夜的,你来我这干嘛?”

    “怎么?你家里有其他人?不方便,那我走了。”

    “倒不是这个,我自己在家,只是你……对吧……大半夜的……对吧……”涧中说一个字咽下去两个字。

    “没人就好,就怕影响你小屋藏娇,那我就上来了!”徐玮挂了电话。

    李涧中有点惊讶,倒不是因为徐玮会来他家,而是因为这个时间点有点奇怪。一个已婚妇女,即便还是个半老徐娘,这大半夜的,也应该是待在家里吧。毕竟forty-year-oldtitty,yourman’stitty;twenty-year-oldtitty,communitytitty.这个年龄,这个时间,这个环境,有点不合适啊。

    没等涧中胡思乱想完,徐玮就在敲门了。涧中把沙发上乱扔的衣服随便地一收,团成一个包堆在了卧室床上。扔下衣服,他就来给徐玮开门了。涧中打开门,只见徐玮手里拎着一瓶红酒,高跟鞋与地面摩擦出“铎铎声”,她就那么摇摆着闯了进来。

    “徐主编,你这是怎么了?”涧中有点疑惑。虽然他知道徐玮性情潇洒、作风浪漫,但是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毕竟有点尴尬。

    “我没事,无聊了,找你来喝点酒,聊聊天。”徐玮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红酒。

    “好吧!只是你老公不会找你吗?”涧中怕自己陷入麻烦。

    “你放心,我们各有各的隐私空间。”说着话,徐玮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去拿两个杯子来!”

    涧中从厨房里拿出了两个啤酒杯,摆在了茶几上。

    “你这连红酒杯子都没有?”徐玮瞅着这俩啤酒杯子说。

    “我又不会喝红酒,平常顶多喝点啤的或者白的,没有你们这些文艺女中年的小布尔乔亚追求。”涧中说着话,也坐进了沙发里。

    “滚,你才是女中年,不对,你才是中年。”徐玮突然炸毛得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好好好,我错了,你不是女中年,你是女青年,文艺女青年好吧!”涧中赶紧认错,同时给徐玮的啤酒杯子里倒上了红酒,然后举起杯子向徐玮赔罪。

    两人碰了一下杯子,各自抿了一口红酒。“我毕竟还不到30岁嘛,所以,喊你一声‘姐’,也不算过分吧?”酒仿佛给了涧中勇气来打破平常办公室里的拘束感,他向徐玮问道。

    “嗯,叫声‘姐’,我还是可以接受的。我真的很老吗?”徐玮还是不放心,又附带问了一次。

    “不老,不老——”涧中回答得很迅速,但稍微有点迅速得像是故意恭维。

    “真的?你说实话!”

    “这么说吧,‘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真的!”涧中很笃定地看着徐玮说,眼睛也不眨。

    徐玮见他这话说得真诚,就故意问他:“你又没有见过年轻时的我,引用这话,是在讨好我吗?”

    “我没遇到过年轻时的你,可是见过你年轻时的照片啊。现在比年轻时好看!”涧中还没喝几口酒,话说得已经很放松了。

    “切,你们男人嘴里的话都要打折听!”徐玮虽然不相信涧中说的,但是听了还是心里很高兴的,嘴角梨涡流露出浅浅的满意感。

    “徐姐,这三更半夜的,你跑到我这来,还拿着一瓶酒,可能有事吧?哪儿不爽了?”

    “嗯,有点事,也没多大的事,就是有点烦了,找你来聊聊天。”

    “这个点,你应该在家里床上跟老公聊天吧,或者跟你那些茶友、浴友闺蜜们聊天吧,咱俩这关系,这有点尴尬啊!”

    “我怎么没感觉出来你尴尬啊!你这不很自然地喝着我带来的酒吗?”

    “我是担心姐夫跑我这来找你,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两个杯子、一瓶红酒……说不清啊!”

    “又来!你把心放肚子里,甚至可以放在胃里,只要你不怕它被消化了。我是那种‘难以取悦的妻子’,他呢,这些年也没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了,我对他也同理。”徐玮说这话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导致现在这个样子。”涧中感觉两个人都微醺了,说话越来越随性。

    “倒也没发生什么,就是时间久了,发现不同的地方始终没法磨合,激情不再,该平淡的也早就平淡了,剩下的全是像河床上面那些沟沟壑壑,虽然生活把河床冲刷得干干净净,但不会冲刷得平平坦坦,这些沟沟壑壑在光滑的生活里越来越显得别扭,两个人只有视而不见。”徐玮仿佛说出了这些年的心声,这些话是不能跟老公说的,因为这是夫妻之间不能明说的感觉,大家各自心知肚明的沉默最好也最妙;这些话也是不能跟一块喝茶、洗浴的闺蜜们说的,女人之间只能明里暗里的攀比,并不合适吐露心声,否则你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徐姐,我正好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男人会在什么情况下,从一个女人的生活中消失?”李涧中从徐玮的话里联想到了王文武消失的事情,正好有人聊天,而且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不妨听一听她的分析。

    “消失?什么意思?怎么个消失法?”徐玮感觉“消失”这个词用得很突兀。

    “这么说吧!你还记得一个多月前,那个工地盗窃案的新闻吗?”涧中提醒徐玮到。

    “就是你写的那个豆腐块?”徐玮眉毛一挑问到。

    “对啊,就是那件事情。”

    “派出所不是定性了嘛!”

    “派出所倒是还没结案,但基本上就是按盗窃案处理的,但是呢,案值太小,也就没人当回事。”

    “你稿子也都已经发了,怎么?哪里有不对的吗?”

    “稿子发了之后,大约一个月,那个盗窃嫌疑人的同居女友突然找到我,非得求我帮她找这个男的,她觉着,这男的不是盗窃,也不是盗窃之后畏罪潜逃,而是失踪了。”

    “你答应了?”徐玮喝了一口酒。

    “本来我是不会答应这种事情的,但是那个女的哭着求我,都跪下了,我也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了。”

    “哎吆,这可不像你李涧中的风格,还真没见过你因为别人而给自己揽上什么麻烦事,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甚至有点自私。”徐玮眉尾嘴角讥笑着涧中。

    “我自私吗?我觉着我待人接物挺热情的啊?”涧中非常不认可徐玮的说法。

    “你热情?嗯,你的热情顶多就是蜡烛火苗那点光,给自己照个亮还凑合,别人甭想贪你一点光。”徐玮不屑道。

    “不会吧?我在你们眼中竟然是这样的人?可我觉着……”涧中想要辩解,但是徐玮打断了他。

    “你自己慢慢体会吧!你还是说说这事到底怎么了吧!”

    “是这样的。这个盗窃嫌疑人王文武,有一个同居的女朋友,听这女的描述,他们俩除了没有领结婚证以外,跟一对夫妻没有什么区别。这个男的王文武,突然这么偷了点钱,然后就消失了。警察说王文武可能躲起来了,可她不相信啊。她求警察把这案子当做人口失踪来调查,警察的判断却不这么认为,所以她就来求我。这不今晚,您徐美人大驾光临,我就咨询一下、咨询一下。”涧中喝得脸色有些微微发红。

    “这女人估计被这男的骗了吧!这么一厢情愿的,结婚证都没领,就指着爱情过日子?爱情这事,你只要不落实到合同上,那就跟放屁似的,有响声也有味道,但就是没有形!”徐玮一句话点破了婚姻的本质,仿佛也是在提醒自己。

    “合同?落实到合同是什么意思?”涧中有点没听明白。

    “结婚签字领证啊!你以为结婚证上的签字是什么意思啊?法律意义上来说,结婚证那就是一民事合同!得亏你还是个律师呐,这都不明白!”徐玮大口喝了一口酒。

    “哦,这个意思啊!法律我懂,但是还真没把结婚证跟合同联想到一起来过。你们女人想得真多真复杂!”

    “女人那可得想得周全点,要不太容易被你们男人骗了。你们多轻松啊,一进一出就完事了,女人可就得付出大约一年的时间。如果再碰上个男的,谈了N年恋爱了,女人也不再年轻了,男人突然说分手吧!你说这时候我们女人找谁说理去?男女双方的风险差得太大!这个案子里的这个女人,我觉着肯定是被这男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徐玮仿佛打开了情绪的开关,噼里啪啦地把涧中说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可是这个女人怀孕了啊!”涧中想起来插一句。

    “怀孕了?这个男人的?”徐玮从自己的思维中抽离出来。

    “嗯,是这个男人的。”

    “那这个女人就更可能是被骗了,这男的压根没打算跟她结婚,突然发现女的怀孕了,于是就干脆跑了逃避责任!”徐玮很咬定。

    “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个女人的样子,看起来很确定,她男人并不是因为要逃避责任而消失的。”

    “你怎么知道?”

    “感觉啊!我这个人的直觉还是挺准的。这个女人的眼神里,能看出来那个男的很疼爱她。”

    “有没有可能这个女人到如今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徐玮也明白涧中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做律师、当记者,大概是天底下最探究人心的两种职业了。

    “这个可能当然有。那么除了被骗之外,你从女人的角度,还能不能想出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男人离开他的女人和未出生的孩子?”涧中砸吧了一下嘴,红酒的后味在舌头上孕开来,缠绵到牙缝里。

    “如果这个男人真的爱这个女人的话,不结婚就怀孕,还抛妻弃子离家出走,还把自己的出走伪装成一场盗窃后的畏罪潜逃……那可能这个男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你是说,他在逃避什么?”

    “也不一定是在逃避什么,也可能是为了保护着女人,也可能这两个方面都有吧。也可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总之,他应该被有些事情所逼迫吧!当然,这都是建立在他爱这个女人的前提之下,如果他并不爱她,那么,他的消失就可以很随意了。”

    李涧中与徐玮东扯西聊,聊到了很晚。徐玮终于还是喝多了,窝在沙发里睡着了。涧中帮她盖上了一条毯子,然后去阳台抽了一根烟就去睡觉了。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落了一地,洒在了徐玮的腿上、脸上、手臂上,白月光那么亮,徐玮看起来像一株水仙花,娇艳欲滴。

    第二天早上,徐玮醒来的比涧中早。她煎了两个鸡蛋,做了一点早饭,然后把涧中喊了起来。涧中在自己家里难得吃一次早饭,他有点恍惚,倒不是因为红酒的宿醉,而是恍惚于时光,做早饭的徐玮在斑驳的阳光下,好像是另一个人。

    “昨晚,你就没有想过?”徐玮要走时,低头穿鞋并没有看着涧中说。

    “想过什么?”

    “算了,下次再说吧!”临出门时,徐玮的手搭在了涧中的肩膀上,帮他整理了一下皱了的衬衣领子。

    其实,涧中一直想知道一个单纯的问题的答案:男女之间就没有那种很美好的爱情吗?这爱情的一切都完满得像一只干净的白瓷碗,没有一丁点磨蹭的刮痕,也没有一丁点磕碰的豁口。

    那天夜里,徐玮半醉半睡之间告诉他,有啊,当然有啊,只是你我没有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