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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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夏天的傍晚偶尔也有凉爽的风,尤其是沿着护城河走的时候。柳条懒懒地随风摇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涧中刚从派出所走出来,每次他来这里找片区的刘所长了解情况,刘所长都会很热情的招呼他。但以前,李涧中做律师的时候却不是这样,那时候,刘所长一见到他就想躲。因为涧中代理的都是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鸡毛零碎的案情、搞不清楚状况的当事人,这些都让基层民警的工作难以推动。

    但自从李涧中改行做了记者以后,刘所长对待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变得愿意跟涧中交谈了。曾经这让涧中有点不解,同一个人换个身份,怎么就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后来,刘所长说,“以前你是个律师,我们有点对手的关系,自然看你不顺眼。现在你是个记者,我们是同志的关系,同志之间当然感情不一样了!”实际上,涧中在做记者的同时,也还做着律师,他的律师证一直挂靠在律所里。一边做记者,一边做律师,他觉着这两个职业很相似,又都是单打独斗类似的工作,既灵活又有趣。

    直到有一次,涧中在新闻稿件中客观地表扬了新街口派出所,为一件强拆纠纷所做出的努力后,他才明白,刘所长那段话的意思以及“同志”的含义。对手会找麻烦,同志才会添光彩。

    涧中在感情上并不是太笨,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惊讶于这其中的态度转变。因为,他一直觉着,自己作为一个律师的时候,既是在帮助当事人,也是在帮助警察维护法律,这中间没有冲突啊!慢慢地他觉察出了态度转变的原因,那就是因为大家各自的屁股坐在了不同的方向上。

    刘所长无意中帮他想明白了屁股朝向不同的重要性,这让他在心里有一种对刘所长奇怪的感激。因为,借助这个屁股朝向不同的理论,他觉着自己慢慢理解了女朋友徐璐婷为什么离开他了!虽然从大学时代就结下了感情,但是漫长的恋爱并不意味着两个人想要的东西就是一致的,他忽略了人生之中不断地变换身份、姿态,最终会导致想要坐下来时屁股的朝向会不同。把难以理解的痛苦失恋,用一个荒诞而深刻的屁股朝向理论来解释,涧中感觉自己应该能放下那段感情了。

    沿着护城河晃着晃着,涧中走到了公交车站。他不得不再回去一趟报社,去把稿子写完,以给这无聊的盗窃案画上一个句号。

    下午5点多的车厢并不拥挤,甚至还有些空,晚高峰下班的人群还没有到来。涧中故意走到车厢很里面的位置坐下来,以避开待会可能会上来的老人、学生等一切需要他让座的人。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着,就像风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晃悠一样,留下一圈圈的皱纹慢慢地荡漾。

    公交车停在了小学门前的车站,正好赶上乌泱泱放学的孩子和来接孩子的家长。家长中,一般以老年人居多,老的牵着小的,叽叽喳喳地登上公交车。公交车读卡器接连地报出“老人卡”、“学生卡”、“学生卡”、“老人卡”……的读卡声音,这些优惠乘车卡的读卡声仿佛在不断地广播“车上的人准备让座了”!如果中间偶然夹杂着“嘀”一声那种正常的扣钱读卡声,你一定会抬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人会在这么不知趣的时刻乘坐公交车。

    本来还算较为空荡的车厢瞬间就被挤满了,涧中低着头仿佛睡着了,不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

    “喂!年轻人,给这位老人家让个座吧,”有人说道。

    “喂!这位睡着的年轻人,给这位带孩子的老人家让个座吧!”说着话,他还隔着一位老年人用手捅了捅坐在里面靠窗座位上的涧中。

    涧中不得不抬起头,他打量了一下这位乐于助人的中年人,西裤、衬衫、普通的休闲夹克,带着个眼镜,左肩上挂着个公事包,右手抓着车顶上的扶手,镇定自若地看着涧中。

    涧中看了一眼男人旁边的一老一小,然后就慢慢地站起身,并且示意外侧座位上的人让一下。中年男人赞赏地补充说道:“年轻人,这就对了嘛!年轻人身体好,让个座应该的。”

    涧中没有搭理他,也没有解释自己可能是睡着了没看到,只是艰难地挪出了座位,让老人抱着小孩子坐了进去。在踏上过道的一刹那,涧中突然拖拉着自己的右脚走路,仿佛那条右腿是瘸的。

    涧中拖拉着右脚从公交车的后部往前部挪着,左右脚的步子一高一低,每走一步仿佛都像是要摔倒一样。终于,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涧中没能站稳,顺势向前倒了过去,硬生生地砸在了前面的人身上,那人一个趔趄,涧中却跪在了地上。

    只听前面那人嘟囔着:“唉吆!自己抓牢点儿!”这一声叫喊引得好多人往这看,那人回头一看涧中是个瘸子,态度也就缓和了下来,换了个口气说:“哦——没事吧?抓好扶手!”而且顺势扶起了涧中。

    涧中点点头站了起来,眼光却一直往回看那个请他让座的中年男人,所有人都被一个瘸子摔了个跪地所吸引的时候,中年男人却镇定地望着车窗外。涧中没有再继续往前跛着走,而是默默地站在了公交车后门口处。

    在下一站,涧中拖拉着跛了的右脚提前几站下了公交车。他站在那里看着公交车关门、起步,依然想要跟那位中年男子寻找目光的接触,但正如他所料,中年男子一直望着车窗外,再也没有看过涧中一眼。

    公交车渐渐远去了,涧中迈开正常的步子向报社走去,没有一点儿刚刚跛脚的样子。

    涧中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采访过的一个碰瓷的人。那人也是个中年男人,但不修边幅的样子让他的生活看起来很落魄。其实,他只是很自由。他经常在人多、车多的红绿灯路口来回穿梭,去碰瓷过往的车辆,他的左右小腿靠近膝盖的部位常年有一块淤青,那是他自己事先撞的。每次碰瓷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夸张地叫喊,只是摆出一副极其难受但又不像给别人添麻烦的样子,虽然每次整个路口都会因为他的“倒下”而瞬间堵得水泄不通,如果要耽误一两个红绿灯的通行时间,那么整个路口简直就乱了套。这时的肇事车主一般都很紧张,一边是自己撞到的路人,另一边是身后不明事理的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任你是一个再沉着冷静的聪明人,这时候也不免慌了手脚,只想赶紧从这个混乱的路口脱身出去。

    而此时,那个碰瓷的人一副正常的难受样子,看起来又不是要死要活的讹诈样子,作为肇事车主难免会主动询问他感觉怎么样?要去医院吗?并且心里想着尽快息事宁人。有些车主自己就掏出钱来给碰瓷者,表面上是要给他去看医生,实际上是希望私了。这时碰瓷者就顺势接过钱来,在肇事车主的搀扶下,他会慢慢地站起来,自己使了下劲竟然还能站住,双方都不免一副高兴的样子,那意思就是达成了一个共识——碰是碰着了,但是不重,还能走路,应该没事。于是,得手的碰瓷者要尽快离开现场,如释重负的肇事车主也要尽快摆脱这麻烦,假如有交警的话,他更希望尽快清理畅通这个堵起来的路口。

    偶尔也有肇事车主直接就慌了神不知怎么做更不知私了的,也有肇事车主是有些怀疑的,这时碰瓷者就撸起裤子假装查看伤势,果然腿上一块显眼的淤青!这时任你有再多冷静、再多怀疑,也会被碰瓷者牵着鼻子走了。何况他讹诈的钱也不多,肇事车主一听就要几百块看医生,而且他还能站起来,也就赶快给钱息事宁人了。

    涧中曾经私底下问过这个碰瓷者,“你不觉着这样做良心有愧吗?”那人这么回答他,“我就是想挣点快钱、容易钱!没想那么多。”

    有时候,人的思维狭窄得像是一个孔洞,只会聚焦在自己眼前最迫切的事情和想法上,孔洞周围的一切都会隐没入黑暗而不会被意识到。

    涧中回到报社时,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报社大楼变得空荡荡的。他经过主编的办公室看到里面没人,于是就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格子间里,深深地靠在椅背上休息。

    趴在桌上睡着的李涧中突然醒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直到刚刚点燃只抽了一口的香烟慢慢烧到自己的手指。惊醒的涧中赶紧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把电脑键盘倒扣过来敲打了几下,草草地抖落按键之间的烟灰。

    然后,他继续盯着电脑屏幕上写了一半的稿子,似乎是在回想主编催稿的时间。作为杂志社里最能拖稿的记者,李涧中并非是因为写不完稿子,而是因为总不在意截稿时间。他总是以为,一篇稿子就是一个故事,故事的生命力就像一个人一样,提前给人们规定一个生命的截止时间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情。

    涧中的这篇采访是关于一个工地失窃的故事,下午刚从派出所了解了些情况。虽然说只是一起工地失窃,顶多也就是报纸上一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但涧中隐隐觉着这件事情中有哪里不对。工地项目部的财务那里,确实被偷了一笔钱,但并不是那个财务抽屉里的所有钱,而且与这笔钱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在工地已经打工半年多的人。

    一个打工者,在工地打工半年了,这时间久得足够所有人都认识他,他会这么不明智地偷工地上的钱?

    冒着轻易被认出抓住的风险,即便他确实要偷钱,面对财务抽屉里十几万的现金,他为什么只拿走2400元?

    工地和警方都认为这是一起盗窃案件,但李涧中却觉着这可能是一起失踪案件。于是,他只能在稿件的结尾模糊地写道:

    “由于王文武的消失,案件暂时难以结案。”

    涧中把稿子保存了一下,然后提交到了文稿系统里等待主编去审,就在这时涧中的手机响了起来,“嘀嘀嘀”的尖促的电话铃音在空荡而黑暗的办公区里显得格格不入。

    “喂喂,李记者忙吗?”打电话的人正是新街口派出所的刘一步所长。

    “没有,没有,我还在报社加班呢,刚写完稿子!”

    “稿子?是下午你来派出所找我了解的那起工地失窃案件吗?”

    “对啊!刚写完,明天就能发大概。你们得赶紧破案喽!”

    “我打电话正是因为这件事,恐怕事情可能不是看起来的那个样子。”

    “刘所长,什么意思?”

    “起初,我们也怀疑这个王文武应该只是单纯地盗窃了工地上的钱财,虽然有些疑点,但是不影响定性。可是,刚刚我们接到了王文武的同居女朋友的报案。”

    “王文武的同居女友?报什么案?”

    “王文武失踪了。她来报案说,王文武已经三天没回去过他们俩的出租屋了。刚开始,她以为工地赶工忙,但是过了一两天,他还是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所以,他女朋友就来报案了。”

    “三天?这正好跟工地报案的时间点7月15号重合。很有可能,他偷了钱以后,暂时不敢回住处,去别的地方了啊!”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王文武的同居女友说,他放在家里的身份证等一些个人物品以及一些衣服也一起消失了。尤其,奇怪的是,消失的衣服中秋冬装较多,可现在是夏天啊!”

    涧中也觉察出了这里面的蹊跷,他不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工地盗窃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直觉的以为,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失踪。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这不特地跟你知会一声嘛,怕你得到的消息不全面,影响了报道。我们这边首先就是找尽快找到这个王文武了,不管是盗窃案,还是人口失踪案,总归都得要找到他。”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不忘记告诉我。我再斟酌一下稿子。”

    “好的,那就暂时先这样。”

    刘一步挂了电话,李涧中又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起来。

    想来想去,涧中决定稿件还是按照原样提交吧,不改了。毕竟,作为盗窃案来说,至少是目前已知的真相,虽然只是部分真相并不是全部的真相,剩下的等找到这个王文武后,再交代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