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星
繁体版

第3章 台风

    每次过了龙潭大桥,左拐走五十米右转直走,去知心网吧打发时间的路上,我总会看到一大窝穿工装服的年轻男女,从一家工厂蜂拥而出。有的胸口还别着小刀,手里敲着饭盒,对前面一排发廊店里传来的嬉笑声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往各自的方向走去。

    我瞟了一眼店门口的旋转灯,底下透出橘红色的朦胧的光。这时才四点多,街上还不是很暗。一个双腿叉开的女子不停地往街上抛媚眼,一群小伙子调转了一下脑袋,哈哈大笑,相互推搡着往行道树底下钻过去。

    有一个落后头的瘦瘦的小伙子,放慢步子,好几次往旋转灯那边瞟。我无意间目睹了这番场面,只感觉脖子发烫,快步往网吧逃去。

    我拉开一扇大玻璃门,拨开一条条凉皮一样垂挂的塑料门帘,一股恶心的气味冲鼻而来。柜台前方几个年轻人鱼贯而入,又有人鱼贯而出。没有人有工夫去关一下厕所的门,只听到里边不断传来冲水声。

    我押了20块钱,登记了身份证就往前走,忘了这次过来是干什么的。双击打开页面,跳出鹿城影院。我老远跑过来可没耐心花两节课时间看一部电影。忽然想起最近迷上约翰·列侬,便开始搜寻他的歌。前段时间口袋里有钱,跟琴一起到邻里中心买了一个红褐色的小小的MP3。店员说可以帮忙随机储存几首歌,但不能选歌,一个不到两指宽的小匣子,花了我100元却没有下载到想要的歌。

    我找了好久,在搜刮音乐中下载了几首歌。都不知道默认下载到哪去了,等我找到,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一点右下角余额提示图标,只剩12块钱。我有些后悔点击跳出的美女图片浪费了许多时间,点来点去也没看到更多想要看的东西,只好让余额停留在10元的地方,结束今天的无聊。

    我几乎是从那扇臭气熏天的大玻璃门口逃出来,在路上深吸了一口晚风,眼睛和肺才得到了净化。街灯不知什么时候沿路开放,发出幽黄的光。前面车来车往,那一整排发廊店却变得出奇安静,里面泛着暗红的光。门上的柱形转灯扭个不停。

    我走进路边一家小吃店,点了一碗拌面,想将剩下10块钱花光。空气里冒着茶叶蛋和煮香肠的热气,我边吃面边看着门口炉子上的那口大黑锅,里头不知熬了多久的大头玉米棒子,没有一点色泽。煮成这样谁会买呢?还有什么滋味呢?

    回到美多超市前边的岔道路口,我望了一眼前方的学校,空寂得像一座无人看守的墓园。不知道门卫老伯和那个捡垃圾的老伯暑假有没有回去。只见更远处的郊区菜地边缘,从暗黑中挤出几点灯光。曾听两兄弟老板说过,那边的菜农不少是我们顺城人。

    我找到阿萍以前炒糯米的店面,卷帘门紧闭着,密得不透风。我拐了几步往后门去。之前琴琴说阿萍人特别好,暑假店铺闲置,空着房子,就把店面那间租给同校小一届的一个财会班的女生。那女的暑假留在这边家教,没打算回去。

    我住的那个房间说是房间,其实是跟前面那个女生住的店面隔着三合板的另一块空间。里头只有一张小床,一个小柜台,空间看似挺大,却简陋得很。由于阿萍一个月只收我50块钱,我也不打算回家,留在这边家教,顺便写写东西看看书。比起家里的老黑屋,这里好多了。既然都是孤独,在哪不都一样呢?我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加上地方宽敞没有那么令人窒息,反正也就一个暑假,便住了下来。

    那时交了一百二十块钱押金,一直在等家教中心的电话。后来那边见我催得紧,给我一个比较远的地方,问我去不去。我不想再这么空等下去,上书城买了几本英语单词和练习的书,六点起床坐一个半小时的车转到贤兄老家塘下,去辅导一个小妹妹英语四级。这个暑假她妈妈要她学游泳,练钢琴,当然还有英语。

    中午在她家吃饭,下午再补两个钟头,一天收到70块钱。看似不错,可是除掉车费,一天我也只能赚个四五十块钱。加上路途遥远,一路奔波,慢慢地,我就不大想干了。最后辅导了不到三个星期,领了工资回到镇里,就再也没有去过那边。那段时间我特别想念琴琴。她回家后,把那只银灰色的诺基亚手机也带回去了。想联系她,只能买IC卡,到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可是晚上出门总有些麻烦。想归想,一个人也得忍受寂寞。

    八月多台风。报纸头版都在报道“鲇鱼”。没过多久,“云娜”又席卷而来。有趣的是《鹿城晚报》转载了新华社一则通讯:天台县福溪街道桥南一梨林挂果梨树开秋花。林业专家介绍:按照常理,植物是先开花后结果,而果挂枝头时花又满树则是反常现象。据分析,由于台风使树体受到刺激。

    三天两头狂风大作,外面空荡荡的,经常可见的燕子也不见了。门口旧地毯被卷起两次。风一歇,门外跑出来一个少女在扔垃圾。隔壁有人在丁丁当当修铁门。阿萍过来问我害不害怕。琴得知消息,给我远程支招:“星,台风声音很大时,你把耳朵捂住,嘴巴张开。”我把嘴巴张得鲨鱼那般大,在恐怖中想她。

    “啾啾!啾啾!”

    在我这头,偶尔会听到三合板那头熟悉的手机铃声。那个女生叫芙蓉,之前我每天下午四点多回来她才出门。等我在外头吃过晚饭,带些东西回来,差不多七八点钟,才会听到那边卷帘门的哗啦声。

    那时英语四级成绩已经出来了,报上还登了一条奇闻:10岁孙天昌64.5分过四级,父母指导他自修高中课程。隔壁女孩很想知道我考了几分,我一直没有去查。到了中旬,我出门取了一百块钱上月亮网吧。

    说到那次上网吧,有一段小插曲:那天网管问我凭什么上网。我回答说:身份证。然后出示给他看。他疑心我没注册就去上机。是那个女服务员把我弄到27号机子,我可早就明说要48号。等我用她密码进去,他们就对搞错一事只字不提,反倒问我怎么有密码。我说我押了100,那怎么办?那男的说我这是搞非法行为。

    我大动肝火说我非法,我作为一个学生一个中国公民来这上网,你们自己把我弄错,甚至你们机子有问题,而说我非法,你这是诽谤!他怕得不敢吭声。

    当时想想,自己还挺厉害。一查四级成绩,65分。顺利通过。一时得意,竟想攻六级。

    芙蓉妹子有一只黑色的小手机,琴琴有时候有什么事想通知我,会把信息发到她的手机上。到时她就会用凳子垫高,从那块隔离板上伸过细长的手,把手机借给我跟琴琴发短信聊天。快结束时,琴琴再三叮嘱我把信息删干净,我再送还给那边。

    那块三合板隔开两个房间,前后只有一个浴室,靠近我这边。有天晚上,我边吃饼干边在看地摊上买来的一本旧杂志,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女子的说话声。我天性敏感,知道她早回来了,但不知道她在那边忙些什么,也不敢有过多的想象。

    我开着灯,只要抬头看看这边天花板,她应该知道我在不在,睡没睡。一阵张罗声后,我听到她的清亮的声音从后脑勺边飞过来:

    “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一个翻身,跑到浴室门前的三合板边问:

    “怎么说?”

    “我想到你那边洗个澡,你帮我把脸盆接一下好吗?”

    我知道一个女孩子端着脸盆衣物毛巾,走到外面,拐进一个男孩子房间,总有些不方便。而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她被隔在外面,根本没法子用浴室。她说阿萍过几天会叫她老公过来在角落开一道口子,拉一块布,方便她与我共用厕所。那之前她都不用上厕所的吗?现在她要到我这边洗澡,这要是让琴琴知道,可得怎么解释呀?

    我想不了那么多,伸手端着圣物似的,小心翼翼举着她从上方递过来的脸盆,又轻轻把它放到浴室里。说是浴室,那里也只不过是个洗手间,一个蹲位,一个水龙头,一块小洗衣板,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有。阿萍老公用三块木板钉成一扇,随便遮掩一下而已。

    不多时,我听到拉卷帘门声和拖鞋声。我还没整理好房间,她就从后头铁门推了进来,低着头,也没看我,侧身沿着墙往后面走去。我趴在小床上,屏住呼吸,甚至害怕咬饼干发出声音惊动到她。她说不上漂亮,却很苗条。瘦弱的脸洋溢着一丝干练的英气。可是每次见她都穿深色的衣裳。虽然直挺挺的身板令她看起来很精神,从她脸上我总看到一朵忧愁的云。

    我半卷着杂志,横竖看不进去。隔着一堵石灰墙,水滴淅沥沥,哗啦啦,洒到地上的声音直贯入我的耳朵。一阵静音,像一根雨丝被拉得很远很远,使你几乎忘了里边还有人在沐浴。

    忽然一盆水倾倒而下,又浇灭了我那不由自主的想象之火。约莫过了一节课时间,她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拍着湿漉漉的头发,歪着脖子,从床对面的墙根往门边去,最后只说了句:“门你自己带一下。”

    我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小跑过去,又迅速回到小榻床上。先是靠着小床,然后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滑,整个脑袋杠在床上,身子摆成一个甲骨文,看不进去一点内容,随手拉开小柜子抽屉,捧出两枚海星模样的发卡,细细看着。

    “喂——雨琴给你来信息了。你睡了吗?”

    “没有没有!”

    我来不及穿好鞋就跑到后面。她从墙板那头露出白白细细的脖子,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琴在短信里说她心烦,人累,想哭。我极力安慰她,说想跟她一起哭。

    琴问:我讨厌爱哭的男生。刚刚你在干什么?

    我回:也没干什么。

    琴问:你还有没有去家教。

    我回:路途太远,今天领了钱就不再去了。

    琴问:星你领工资啦?

    我回:是。我晚上到人本超市,看到许多打工的围着一个招徕会现场,真是好笑。

    琴问:你去超市买什么啦?

    我回:工作人员喊:大家别误会,我们不是开个人演唱会。我买了个小礼物给你。

    琴问:你买了什么给我?别乱花钱,省着用,要记账。

    我回:好好好。琴我想你了!

    琴问:我也想我的小星星,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然又要口腔溃疡了。

    我回:近来都没有溃疡。不然我怎么给人家讲课呢?刚刚对面那个女的叫我帮她忙。

    琴说:星你可千万要小心,不要随便跟她搭讪。她叫你干什么?

    我回:叫我帮她拿脸盆到我这边,她要过来洗澡。你知道一楼只有一个浴室,被板隔开。

    琴说:你可别跟她多说话,不要离她太近。

    我回:可人家要过来洗澡呀。刚才听到她在浴室的声音,书都看不进去……

    琴说:傻瓜!等将来将来我们结成夫妻,名正言顺在一起,多好呀!

    我回:我不要将来,我要现在。

    琴说:现在不行啊!我们还不是夫妻。我们要求主保佑,保守我们自己!星你要爱惜身体。不然又要营养不良口腔溃疡了。

    我用被单包住身子,手指颤抖着在手机屏幕上打字,按了好几次,由于太过激动,怎么也打不好一句完整的话。

    “啾啾——”

    她已经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叮嘱我待会还人家手机前,一定要把信息清除干净。大约聊了二十分钟,我找了一件衬衣穿上,用沐浴露洗了手,还洗了一串水心回来路上带的葡萄,到后面将手机还给人家。

    “不多聊一会啊?”我嘿嘿一笑,说也没什么好聊的,都是一堆废话。

    “给你添麻烦了。还有这串葡萄给你。”

    “啊——这?那就谢谢啦!”

    我将手机和葡萄递过去给她后,嗅了嗅手指,回头将黑色塑料袋踢到床底下,关了灯,枕着抽屉里拿出来的那对海星就睡觉了。谁知半夜被一阵抓地板的声音惊醒,垂到地板的手还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东西从上面跑过。我吓了一跳,把手缩到胸口,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见一团面粉。拉面店里那种。一个小伙子在上面轻轻撒了些粉,用力画着圆圈,揉呀揉,忽然变成市区公园路口包子铺一元一个刚出屉的松软的包子。咬一口,包子就动一下;多咬几口,就有汁水从里边溢出。再咬——

    我使劲一抖手,感觉有个小东西肆无忌惮地爬到床上来,在我这个瘦条条的臭小子身上寻找油水,还把我的身体当成岛屿,从南到北游玩一番。由于动作太猛,跨越幅度太大,正将我的手当成食物想咬的时候,我一个激灵跳下床来,开了灯。只见一只大老鼠慌慌张张往厕所边的小门跑去,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心有余悸,半夜不敢过去看那个丑陋的怪物。一看时间才三点一刻,至少还要再过一个钟头天才会亮,路边的早餐店才会开门。一想到那香喷喷的糯米饭和白嫩嫩的豆腐脑,我的肚子就开始打鸣。

    再躺下去横竖已经睡不着,也不想把灯关掉,双手别在后脑勺上,盯着高高的布满灰尘的天花板,听着外面传来的象鸣般浑厚而空旷的汽笛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浪花。

    一个人醒来等天亮,并没有所谓的等待黎明的憧憬和喜悦,那是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个空洞依附在床上,就像一只氢气球,被一棵巨大的棕榈树的叶子勾住,在空中无力挣扎。没有风的时候,又如一个鱼鳔耷拉在半空上,沉不下去也浮不起来。

    昨晚居然那么幼稚,瞧两个人都干了什么?借用别人的手机,来之不易地发几条消息,交流情感,诉说相思苦,却都做了什么勾当?其实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弄脏了一条白色短袖和手指。我又想起不久前她向我诉苦,说她用她爸手机打电话发短信花了三百多被她爸骂。

    “星,我怕——我不回了。你发我看,你发十条过来作为再见,我们要的是明天,不是现在。”

    我想起那本在飞霞桥下一家书店买的书:《我们没有明天》。

    兴许是被我的动怒吓到,那只大老鼠再也没有出现。要不是自己敏感,手指头怕真的要被那又脏又臭又恶心的,毛茸茸的贼头贼脑的畜生给吃掉。我看了看手心手背,又把它藏进被单下的胸口上,仔细一看,才发现它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如江边的细浪那么安静,自然。

    一想到早上再不用赶到那么遥远陌生的地方给人上课,我的心情就轻松起来。虽说贤兄家就在那边可以增添一丝亲切感,那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还有那两本英语书,为什么要拿回来呢?送给人家小姑娘不就得了?

    可是这一天该怎么过呢?

    以前每次看完从市图书馆借来的文学评论作家研究一类的书,不过拣选了几章读一读,也因为占有过一段时间感到满足。过几天夹在腋下,从九路公交车上下来,经过南国大厦对面直通府西路,那种朝圣般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那笔直的小径,那整齐的爬山虎,那精致的木桥,那洁白的睡莲,那宏伟的现代化建筑上,郭老题的市图书馆几个劲道十足的字,还有壮观的大门立柱两侧的对联: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对,天亮过后去图书馆吧。

    我的那张借书证呢?

    证是在公园路老图书馆迁入新馆的第一天办的。早前从报上得到消息,刚好那天周六,我跟琴一起赶了过去。本以为来早了,一条蓝色隔离线里边,有个中年男子探头探脑在窗口张望,灵动的眼睛往里面搜寻,好像发现工作人员早就到了,只是没到开窗的时间,藏在电脑桌底下,他一心想把他们寻出来似的。我对琴说:“来的还不算迟。”

    其实我心里想要的是第一个注册,该多有纪念意义吖!

    (谁想不到两年后的一个午后,我竟然跑去退了证,要回了100元押金拿去救急。办手续时窗口那位女士诧异地看着我。我盯着她深蓝色制服和白衬衣,她盘起的头上别着一枚发卡,脸色粉白,连呼吸都那么清新典雅。我不敢多说话。她问:“你真的要退吗?你可以先放着,以后再办可有点麻烦。还有你是我馆第一批读者呀?那就退了吗?”我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把一张折旧的发票递进去。)

    能够在这气派的新图书馆开馆第一天申办到一张借书证,多少令人感到庆幸。不然前面那个人怎么会像探视产房里的婴儿那般焦急,以窗口为圆心,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差一点扫到我的脸。那时我才发现就在那条蓝色带子边,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她不时地掉头去,看不远处坐在桌子边的银发老人。她拧着手指,去抓盆景里的一条长叶子,身子微微往我前面蹭。我才意识到我既非第一个,也不是第二个来办证。

    可是今天早上,我肯定是第一个在浓雾还没散开就赶过来的读者。眼前的图书馆像一位雍容的贵妇人,笼罩在雾色中,如披了件轻纱,若隐若现露出顶上五个耀眼的大字,像阿拉伯女郎的面纱里露出的眼睛。一片片木条钉成的步行桥,给人一种不安全感,仿佛一踩上去它们就会裂开,然后飘到水池里。池子里养着几株睡莲,正开着洁白的花。清水出芙蓉。那一朵朵娇嫩的花,浮在碧绿的莲叶上,莲叶浮在水池中央,一动不动,迎接我的到来。

    “早呀~莲!早呀~莲花!早呀~洁白的莲!”

    我自言自语起来。一看表才七点五十,离开馆还有半个多钟头。我跳下水泥路,踩过一米宽的石子路,一脚踏上了木板钉成排的浮桥,感觉有东西在晃动。是木板,水池,莲叶,还是石子路?踏出第二步的时候,我才发现是自己的脚在抖。每抖一下,脚底就哔波脆响。为了赶在它们解体之前把我的整颗不安的心带走,我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穿过七八米长的木排,跑到一株捆着稻草绳的不知名的防护树边坐着。

    刚贴近冰冷的花岗石花坛,裤子口袋折起一块,有一个东西凸出来。我只好站直,将小本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手心。要是没有留意小本子,我差一点忘了别在另一边口袋里那支黑色原子笔。

    阳光烙鸡蛋饼般将雾色一层一层剥开。贵夫人伸了个肥腰终于醒来。与其说是阳光打开宽大的玻璃门,不如说是雾气自动投降,放开贵妇,让她一览无余地矗立在市府对面转角处,吸引每个读书人好奇的目光。

    我来这边不是一天两天了,对这里还算熟悉。每次靠近它,尤其是上阶梯的时候,我的心就被过滤一次,那双急躁的脚也受了抚慰,不再两步并作一步,拼命赶路,直达目的地,而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我连看都没来得及看顾左右,像是回到自己家中,就往二楼楼梯上去。楼上仿佛有一间我的专属书房,我径直进入阅览区,到前台机器上刷过卡,拿一块塑料板在手上,往外国文学区走去。听说古人上朝时手上那块叫笏的板子不是拿着好看,而是可以用来做小抄,以防在皇帝威严面前忘了上奏的内容,可以在上面做些摘要。我手中那块黄色塑料硬板近期刚出现。我从旁边镂空的塑料篮子里,摸一块在手,背在背后大摇大摆进入散发出库存纸张味的外国文学区。刚开始我不知道板的用途,直到从莫泊桑和巴尔扎克之间抽出福楼拜,才知道把板搁在什么地方。

    我将露在外面的板头用手指往架子里推了推,推到恰如其分,才放心地捧着《情感教育》来到右边厚实的桌椅上,将裤子口袋里的本子和笔掏出来搁在桌面,浑身轻松地看了一眼坐在正对面的一个女生。她正用手指认真地读一本漫画。她的小手腕边上有一支漂亮的笔,还有一个干净的大本子。我的视线从她专注的表情和幼稚的手指,移回到她面前的大口水杯上,再退回到自己的《情感教育》上来。

    这是一部小说呐!我带小本子来记什么呢?好词好句哲理格言还是读后感?那是中学生才干的事吖!不经意间我又抬头看了一眼正对面那个女生,细长的脖子,白嫩的脸,鼻尖上有一抹可爱小绒毛。心想这些条件优越的城里孩子,周末干嘛不在家里学习?难道她们还没有自己的书房吗?至少一张像样的桌子总该有吧?难道只是为了省点买书的钱?

    我耐着性子翻了好几页,握起的笔又放下,抄写了两个对话,字歪歪斜斜的,又小又难看,顿觉没什么意思。我想起四楼的艺术文化区。

    有一阵子我对美洲文明特别感兴趣,曾在四楼一个书架的底层,邂逅了印加文明和玛雅文明的图书。尤其着迷书于里图文并茂介绍他们信仰崇拜的羽蛇神,被称为黄金泪珠的玉米,彩虹般艳丽的金刚鹦鹉,还有神奇的天文历法和末日预言。有一次我在楼上泡了一个下午,真是如痴如醉,回来还写了一首小诗。

    还有一次为了找传说中的宝书,我闯入空无一人的古籍区。宝书没有遇到,却看到了成排成排挺立在安静的架子上的系列古代小说。

    我贼似的扫了一眼前后,有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在翻一册装订本《钱江晚报》。

    “哈佛女孩刘亦婷之母杭州受捧”标题赫然在目,还有一行小标题:

    我女儿的品学兼优是得到世界认可的,毕竟她拿到了哈佛的文凭。

    这不是外借部吗?阅览部不是在三楼吗?我从来没想过二楼三楼四楼是联通的。只有一个前台,就在二楼上面。几乎没人看管。他的那些报纸,应该是楼上抱下来的吧?

    我又看了一眼正对面,不知什么时候位置已经空了。桌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痕迹。好像那个女生根本就是我想象出来的:白嫩的脸,细长的脖子,精致的鼻子,可爱的绒毛,优越的条件。什么时候全不见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庄严肃立的安检台,或许那不该叫安检台。我不知道叫它什么。两扇小铁门往那一站,哪个没证敢闯入,就会被嘟嘟警告,不许进入。一个人没有证件就意味着禁止和危险。这是管理的需要。包括那块塑料板,像古代大臣手中的笏一样,为了打小抄的需要。

    我根本无心接受福楼拜先生厚厚的《情感教育》,开始暗自嘲笑自己在这装模作样,如坐针毡。耐了大约十分钟,记了几句从中抽离出来的干巴巴的对话。拿回去晨诵吗?

    “别这么虚伪啦,钟子星!想上去就上去吧!把书送回去,带上那块塑料板,直上四楼。现在这里人也不少了,没有人会注意你的。你又不是做贼。你就只管上去吧。”

    居然被自己看穿,我还能将邪念往哪里躲藏?送福楼拜归位后,将板背在屁股上,小心踩着阶梯,一步一步通往三楼,再到四楼的古籍阅览区。这里珍藏的都是绝版的古书,规定不外借。大约是“古籍”二字,跟“国学”一样,古字头和国字头,一下子就把人镇住。怕是高不可攀,鲜有人前来拜读。

    我数着银灰色铁皮书架,一二三四,就在这里;一二三四,就在这排。我的目光落在曾经一睹的小说系列处。它们就像一群被历史打入冷宫的嫔妃,瑟缩在滋生灰尘的角落。这些写尽世态人情和食色欲望的故事,也曾在芸芸众生床角案头流传,被卫道者和正派人的大棒击打着无处容身,被禁被烧被毁被坑。

    可是文字和文学的生命力不就是那疾风中的劲草吗?只要没到世界末日,他们又都如雨后春笋,在历史的厚土中顶上来,冒出来。因为它们的根已深扎在人心。但凡是与人性和情欲有关的东西,只要还有人,文学就会生根发芽。茁不茁壮不好说,但是当它又重新被人翻阅的那一刻,它又复活了。

    我找到了那本倒放的宝书,将板搁在空出的位置,找一张靠窗的桌子边坐下来。总算开始了新的一天。

    早上七点钟的那碗糯米饭和豆腐脑十分抗饿。我从早上九点撑到下午三点,才听到肚子委屈地咕咕声。我命令肚子里的那只鸟闭嘴,它还是一个劲地叫。这要是被人听到多糗呀!我带着满满收获,下楼到了水池边。睡莲依然洁白,只是少了清晨的雾霭。

    回到状元,我拿出钥匙一打开门,听到房间里有东西迅速往后面窜。还没来得及关门,我抓起一根破扫把就追了进去。

    “又是你!又是你!”我怒气冲冲闯进厕所,一按电灯开关,看见一只番薯大的灰毛老鼠正跳进便池,想往那个肮脏的洞口钻下去。

    “还想跑?你还想跑?”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扫把一挥,本想堵住洞穴,谁想打在了它的臀部。它顿时翻了上来,尖着小脑袋,两片透明的大耳朵异常警觉,连灰白的长胡子都不敢动一动。

    我伸出后腿“砰”一声将破门踹上,又“刷”一下将身边一个破拖把头插到洞口,怕它再次试图从下水道逃走,洋洋得意地说:“今天老子就来个瓮中捉鳖!”

    老鼠好像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没有继续朝洞穴张望,只是蜷缩着硕大的身子,紧紧贴着花岗石板下面的墙角。要不是亮着灯,我都担心它从墙角某个意想不到的黑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它只是沿着墙角遛了几步,一见我有所动作,又退回几步。

    我暗暗好笑。心想:你还能逃得了吗?你这该死的畜生!郊区这么多农户,街道这么多民宅,就算是每天的垃圾也够你吃得肥肥的了。什么地方不好去跑到老子房间里来;什么东西不好吃,啃到老子手指头上来。还爬到我床上!你奈啃格窿!活得不耐烦了!

    我越想越气,手里紧紧握着扫把棒子,双眼紧紧盯着它,看它敢动一动,我就让它当场吃棍子——对,棍子!

    扫把头软绵绵的,戳它身上就像给它挠痒痒,怎么能毙得了它?今天不毙掉他我就不叫钟子星!

    我用左脚踩住扫把头上的竹枝,用右脚踩着扫把头与木棍交接的地方,使了使劲。棒子远比想象中难拆。我弯下腰,握住靠近下巴尖的地方继续用力。可是摩挲了一阵子也取不下来。我瞟了一眼便池瓷白结实的边缘,将扫把伸到坑位边缘使劲用力蹭。

    大老鼠以为我要动它,惊慌地窜来窜去。一下子从我胯下穿过,一下子爬上我的鞋面。慌乱中,我用尽浑身力气一甩,整个扫把头像头老鼠飞落到角落里。我大叫一声:

    “让你跳!我让你跳!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看你往哪里跑!”

    它原想从门边溜出去,见没有缝隙,又兜了半圈回到花岗石板下潮湿的角落里。被甩掉大头的扫帚棒像一支火箭枪,我瞄准那个角落,朝几根在微光中抖动的长胡子方向一阵猛戳。“吱吱!”

    它的背部像被刺了一枪,霎时间漫无目的地乱跳,没头没脑跌进拖把边的坑里,乌黑的爪子在池面上抓发出“沙沙”的响声。由于壁太滑,它的后腿一闪失,一屁股跌到坑底。我一见机会来了,咬紧牙,上下抖动着笔挺的棒子,估一估它的动向和我这一棒下去可能的位置。只听得“啪”的一声,棒子击打在坑边缘,发出刺耳的干裂声,只觉得虎口被震得发麻。我还来不及细看,那只大老鼠像受到巨大惊吓,尖着脑袋和圆溜溜的眼珠又想跳上来。

    就在它抬起脑袋的瞬间,我第二次朝它身上一棒劈下去,正敲中它的天灵盖。棒止身落,它一个手脚不稳,翻倒在坑底,脑袋歪在一边,露出脖子上洁白的绒毛;麦芒一般颤抖的胡须上沾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血渍;一双前肢痛苦地蜷缩在胸口,肥大的屁股一搏一搏还想弹跳。我第三棒下去,打到它的鼻尖,给了它致命一击。

    “看你跑!看你跑!看你往哪里跑!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它奶奶的!竟敢爬到老子床上咬我手指!今天就让你不得好死!畜生!这下舒服了吧?我说我这整天这样关着门,怎么让你这又脏又臭又恶心的东西闯进来,原来是这个洞呐!”

    我一时间满足了瓮中捉鳖的快感,又因这三棒痛击,尽情发泄了心中几日来的郁闷,心头涌起中原逐鹿的豪爽气概。

    我用棒尖捅了捅那软绵绵的肚皮,它已经奄奄一息。我像以前在家中搅地瓜糊一样,将它撩到棒头甩出了便池。它像一只黑色的塑料袋跪在地上。

    我打开门,一点一点把他撩到外边。它依旧像只口袋,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甚至早已经断了气。任由我和棒子摆布。可它那肥软软的身体好像故意跟我作对,横竖赖着不走。我只好将它挑在扫帚棒尖,像挑着一团稻草灰。连同那条摇摇欲坠的丑陋的尾巴,狠狠甩出了房间。

    正在这时候,还没等我转身将扫把插回去,一只花猫从转角边迈着优雅的步子,竖着一对玲珑耳,朝我望了一眼,“喵呜”一声,迅速低头将老鼠拖走。我分明看见那只死老鼠还歪着脑袋,擦着带血的嘴角,朝我露出一弯诡异的笑。

    我到厕所拔出拖把,用水冲了一下地,把扫帚棒安插回去。关了灯后,出来长舒一口气,呆呆地坐在矮小的床边,像小朋友被老师教诲着,乖乖坐在小板凳上,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这时,我才想起扔在茶几小柜子上的黑皮小记事本和原子笔。我一摸口袋,才发现里边油墨的来源。不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支笔芯,回来时却吐了我一口袋。我只好拿了块肥皂头到后面洗手,至于白布口袋里的油墨,一时半会怕是洗不清了。

    到了晚上琴琴又发来消息。我心里无比高兴。猜想她肯定要先问我有没有吃饭,有没有想她,或在干什么一类的废话。今天我倒可以跟他汇报一下自己怎么用功,一早到图书馆看书看入迷忘了时间四点半才回来,开门遇到对手,以一人一棒之力击毙硕鼠一头,以显男人真本性等等,进行一番炫耀。

    她说:星,我哥今天被人打了。我问:怎么回事。

    她说:他们家超市的东西比别人卖的便宜,生意特别好,一天流水都过万。对面一家老板看不惯就来找茬。骂着骂着就打起来了。

    我问:你有没有事?哪里有没有受伤?

    她说:怎么可能?我今天没在店里帮忙。就算在,人家也不会动我。

    我说:那就好。你自己要小心点哦!这个世上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事发生,我们都要学会好好保护自己。

    她说:是!我们都离不开上帝的护佑,所以你要为我祷告哦!

    我一时语塞,有些哭笑不得。

    是呐!如果琴相信人是上帝照自己的模样造的,那么那些离别,苦难;那些欲望,虚伪;那些丑恶,罪孽;那些威胁,暴力;一颗颗,一滴滴,一声声,一片片,不都是他老人家的杰作吗?

    “喵呜——”

    我仿佛又看见那只花猫在门前停下脚步,抬头看我,露出老鼠嘴角一样诡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