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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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敢哥

    “那年九月下旬,还余留着盛夏的炎热。经过多方筹集,我第一次乘卧铺,将藏在旅游鞋里的6000块钱,左边3000,右边3000,托运到了鹿城。

    在31路公交车和学长的护送下,到餐厅报名注册。点钞的时候我的那份报名费,由于受潮在机器里卡了好几次。那天同乡阿辉的父亲陪伴,帮忙提了一床被子,好不容易找到刚分配好的419寝室,第8号床。进门的时候床板几乎都是空的,只有一个剃平头肉乎乎戴着眼镜的高个子在窗口游走。靠窗的6号床上不知谁扔着一床被单和一个黑色背包。

    他见有人来,看了一眼6号床铺,走了出来。我还以为他是送某个兄弟过来的。后来我跟他关系最好,称呼他贤兄。他经常戴一副眼镜,会下意识眨眼,脸上时常浮现出无所谓和事不关己的表情。我已经不记得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只记得他睡在上铺我的另一头。到了中午,寝室的门像被一个重物狠狠轰了进来。风将桌上一只塑料袋带到了下铺的床底下。窗口直射进来的阳光,串起了粗粗的灰尘。

    进来的是个也剪着平头,毛发直竖的胖子。他二话不说,抱进来两个白色铁皮箱,往门边搁东西的水泥隔板上,哐当哐当,一上一下塞了进去。然后就是一连串钥匙的碰击声。两分钟不到,他在1号床上扔了一条卷成筒的席子,掉头用方言朝我们咕叽了一通。贤兄吭了一声。砰一声响后,胖子不见了。寝室又恢复了平静。

    到了下午,进来一对小男女,双双背着双肩包,找到另一边靠窗的下铺4号床坐了一会儿,聊了些路上的趣闻,丢了一床花被子后双双出了门。到了下午胖子和那对小男女还有贤兄都在,胖子一个劲狂喷学校有多烂,一个劲吹嘘他妹妹考上当地最好的高中。那个小女生一直在帮小男生整理床铺。小男生手里拿着一本书,后来我才知道是当时流行的《彼岸花》。

    门突然开了。当时看着门口空的两铺床,听着楼道里的嘈杂声,我们都料想有新生过来。进来三个人:一位阿姨和一位大叔,护送他们的儿子过来上大学。阿姨跟我们问了好,说自己是宁波人,顺便来看看鹿城的风光。胖子说鹿城大,现在高楼林立,20层,30层,40层上去的请随便看。新来的那位同学人高马大,拉着长长的脸,说话慢条斯理,床铺就在我下面。他刚在放东西的水泥板边锁好皮箱,取了一把锤子几枚钉子出来,在我屁股底下钉蚊帐。

    看书的小男生说我们寝室来了位木匠。钉好后阿姨帮忙拉扯整齐,堆着笑对大家说:‘王轲从小没在学校住宿过,大家同学一场,今后多多关照。’那个叫王轲的问他妈妈药箱在哪。他妈妈说:‘不是塞在皮箱里了吗?’然后他掏出钥匙,回到上数第三块水泥板前解皮箱的密码。‘还是双保险呢。’那个小男生随口说道。那个叫王轲的同学嘴里念着感冒药,止痛药,去火茶,风油精,创口贴,棉花,绷带,——

    他说:‘妈,我的阿司匹林是不是落在家里了?’我不知道阿司匹林是什么东西。以为是一种治便秘的药水。胖子一听大声叫道:‘他妈的!上个学把药箱都背过来!’他应该不是故意冒犯同学父母说的脏话,只是一个口头禅,然后满脸堆笑说:‘阿姨,我这个人心直口快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那个跟他挺聊得来的小男生说:‘他不是心直口快,而是心宽体胖,口无遮拦!’

    ‘去你的!看你的小说,别在这牙疼!子夜,晚饭后一起去看电影唵?带上你的小妹妹。是不是津津?咱的那个亲哥哥呀!晚上我帮你们开个房间。哈哈!’

    ‘那不需要那不需要!我可是个好孩子!我妈让我来这么清静的地方读书,就是为了磨练我的意志,别再像念高中时那么贪玩。你看现在被发配到这里了吧。’

    那个叫王轲的说:‘真要说发配的是我呐!我看你们都是本地的吧——妈,爸,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别赶不上回去的汽车。实不相瞒,我是为了我女朋友才来这里的。她在温大念国际贸易。’

    ‘好了好了,文静我会打电话跟她交代的。周末你就去看她,你要先好好照顾自己。’

    阿姨走后,寝室正中间拼在一起的六张空心桌面多了一杯东西,暗红暗红的,里边还鸭胆一样悬着一颗小袋子。瓷杯边有一小盒小方块白砂糖,杯子里腾起的味道一扫寝室的污浊。王珂从背包里摸出一只捕鼠袋,掏出一盘银色光滑的机器圆盒子,往耳朵塞了耳机开始哼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的歌词。

    音乐也许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最好方式。不过那也得吃过饱饭后。难得大家来自各地,闲侃了一个下午,傍晚就一起到学校餐厅吃饭。我们进入一个小包间,里面放着一台旧电视,在播放赵本山与宋丹丹的小品《过年》。

    王轲一本正经地说:‘像宋丹丹这种咯咯咯、咯咯咯的笑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挺伤身体的。’

    那天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请客,叫了一电饭煲饭,点了七八个菜。我把饭吃得干干净净。王轲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瞪着眼珠看看我又看看他们。胖子跟子夜比较淡定没有说话。贤兄细嚼慢咽一阵后说:‘子星,别管他,你是对的!’是吖,把碗里的饭吃干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宁波佬!

    老王自有他的一套理论。说用餐饮食吃多少就剩多少,何必要苦苦把自己的胃给撑死?要是撑坏了胃还要去看医生,还得花钱,就太不划算了。我后来再也没跟他们在餐厅一起吃过饭。要知道,比起别撑死,那些年我担心还是先别饿死呢。

    第一个晚上大家还是过得挺愉快的,早早躺在各自的床板上大开卧谈会。先从各自的家乡特产聊起,再聊到高考成绩,对学校的印象,最后聊到白天在校园里遇到的女生。

    胖子的话像竹筒里倒豆子一样,唧哩呱啦说个没完,又特想得到别人的认可。你说一句话,他就唵唵唵问子夜是不是,贤哥对不对,问我有没有道理。可他有什么道理可讲呢?这种带压迫感的反问句,我们也只是随声附和几句,然后是一阵冷场。

    前下说了,音乐是拉近距离最好的方式。

    当时胖子和贤兄就提议大家唱歌活跃一下气氛。贤兄真是性情中人,张口就来: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胖子在一边叫好,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我在马路边捡了一分钱——’

    贤兄又顽皮地唱道。大家还以为广播串台,一时没回过神来,他又接着来了一句:

    ‘既然记得从你眼中滑落的泪伤心欲绝——’

    ‘子星,你也来一个吧。’

    我说我只会唱beyond的歌。

    ‘好!《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真的爱你》!’

    开腔后,当我唱到‘哦哦哦——我有我心底故事——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全寝室的人都《不再犹豫》,跟着‘哦哦哦’起来。

    更有意思的是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就在我唱副歌的时候,对面工厂突然传来了一声恰逢其时的‘哦哦哦’。全寝室立马屏住呼吸,不约而同静音三秒。三秒过后,全场爆笑!这是联欢会吖!贤兄锤着床板,我感觉身子在震动。对面床铺更欢快,传来踢床板的蹬蹬声。下面一个声音大叫:‘胖子!别再踢啦!要是塌下来,你死不了,我被你压扁,肯定得死翘翘!’

    这是第一夜。后面还有无数个类似的济济一堂的夜晚。不过419寝室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两三年来我们英语系两个班的男生经常串门,既然床铺未满,有些干脆就搬过来住。主要还是每个学期校方根据实际情况进行管理做的调整。最初,2号床来的是个叫常绿的帅小子,没上两天课转金融系去了。金融系那边换来一个矮个子的怪人。

    常绿人长得超帅。他还有一个绝活就是学母鸡叫。他学得惟妙惟肖,我们听得拍案叫绝。

    当时我还记得他穿了一条白色的T恤衫,胸口印着一字排开的七匹狼,那是我见过最帅的一件白色T恤。据他自己说,老家有个女朋友,没有上大学,在家里等他。

    那时刚开学,不是有许多社团俱乐部过来招新吗?编辑部的美女一进来,王轲就指着我的床铺说:‘上面这个写小说的,文笔不亚于你们各位。’

    那时我已经入驻平房二。一天晚上平房二里聚了一群人,个个抱着吉它在等外面聘请来的吉它老师。我看到常绿也抱着一把练习用的绿吉它走到教室后面,见到我他呲着嘴笑,说无聊过来凑个热闹。真想不到他还是个文艺青年。一回到寝室他就不弹了,吉它藏在床角,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胖子说:‘学吉它干嘛?像那位听周杰伦就好啦。你长这么帅,在学校把妹泡妞,还用得着这破玩意儿?我打赌你练不了三天就学不下去了!’

    胖子在这件事上颇有先见之明。果然到了礼拜三晚上,常绿问有没有人愿意要,他一百五买来的,要的话五十块转让。哈哈哈!

    跟常绿互换过来的那位后来我们叫他敢哥。刚才我说他是一个怪人是吧?其实是比较孤僻的一个人。刚开始跟他接触,我对他甚至还有些反感。那天在电子阅览室楼下上《英语学习指南》,老师姓官,还挺幽默,用英语说这个官不是close那个关,是twomouth的官,不过好像这个surname在提醒她要经常shutup。

    这时,坐在我前面的一个穿着外套脸色煞白的平头矮个子男生,转过头来笑嘻嘻地说:‘有没有发现她的嘴唇?’我还真没发现。然后他又问我哪里人,高考英语考了几分。还问我她的课讲得怎么样?

    我心想:要不是为了那份助学贷款,本来就没多少兴趣听课;何况我的高考英语成绩是我心头一块耻辱的印记;还有我哪里人:这些通通关他什么事?当时我还没摸清头脑,这个人哪里冒出来,怎么会在我们班上课。前几天我压根没见过他。后来我才发现常绿走后,他就住进了419寝室。睡在与胖子的床接连的3号床。

    敢哥由于是本地人,操一口全中国最难学的方言,跟贤兄交流地天衣无缝。他甚至在我生活困难的时候,说服贤兄借给我五十块钱还那个宁波佬。因为他总是唧唧歪歪,看样子还有点小气。不过那时我的确由于心情不好,不小心将半罐啤酒碰翻滴到他床上。啤酒是子夜顺路带的,我没给钱,他也没说什么。那时候我感觉托人带的东西好像不要钱。

    与敢哥相处真的是我大学生涯相当惊险的时刻。

    有一次他租了一辆自行车,载我到机场大道飞驰,穿梭在望不到底的黑漆漆的隧道里。我的膝盖钢琴键一样不小心被一根根竖立的钢管柱撞到,疼得要死。最后两个人到了一个至今我也查不到的陌生的荒野。幸运的是当晚我还能安全回到学校,回到419寝室。

    相处久后,敢哥掏心窝说能理解从顺城这个贫困地区出来的农村孩子的窘境。在我告诉他还有个妹妹时,他说将来哪天我在市里发展好了,他就帮我把妹妹接过来,还说帮我把户口迁过来。当时我居然信了。对他更是信任有加。

    有个周末他问我要不要赚点外快。原来他见我字写得好,邀我到他那边去抄信封。那是我第一次去永嘉。换了两趟公交车,花二十块钱上了一辆摩托车。第一次坐摩的,由于不知道脚该搁哪里,只好提在半空行驶。漫漫长路,贤兄那借来穿在脚下的白球鞋,被摩托车的尾气熏了一路,下车一看,活像一个烤糊的地瓜。

    他把我接到他家里时,天都黑了。进门后,我看见没有粉刷过的土坯墙边靠着一条乌黑的桌子,煤气灶就放在桌子对面。他问我有没有吃过饭。我说吃了。但忘了什么时候吃的。他就叫我跟他上楼。楼梯左侧的空房里搁着一张小桌子,上面层层叠叠垒了一堆牛皮信封。他给我一份密密麻麻的公司名录和联系人地址,让我一个人在小桌子边写。当时我心里只想着过来帮朋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根本没想靠这个赚几个零花钱。

    看着那堆厚厚的信封,我想凭我一个人写上三天三夜也未必写得完。他也没说一定要把那些信封写完,叫我尽量写,就到对面一个小门里,整个晚上再也没有出现。我一笔一画不知道写到几点,倒在地上就睡着了。醒来时看到小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和二十块钱,叫我早饭自己开煤气灶煮面条吃。我到楼下捧了些自来水搓了搓脸,看见门口一个老人扛着扫把推着垃圾车像刚从门口出去,可能是他父亲。我想:要是说为帮朋友不该收钱;要为了赚外快,这二十块钱刚好抵消了我昨天迷路坐摩托车的车费。我拧开煤气灌,煮了碗面,洗了锅,就到车站乘公交车回去了。

    第三天傍晚,他回校一见我就板着刷白的脸半严肃半开玩笑地嚷嚷:‘子星呀子星!我们一家人差点被你害死!你煮完面怎么忘了关煤气啊?我从外面回来,整个厨房里煤气熏天。怕了你!怕了你了!’

    说真的,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是烧柴,我也是第一次用煤气灶,至今想不起来自己那天早上到底怎么一回事。后来他没再叫我去过他家。至于赚外快,那时女生中已经比较流行到温大学生在学院路开的家教中心找家教。像老乡玲玲,一个热情可爱的女孩子,也是我高中的同学。但我那时只想专心读书,准备自考,没往那方面考虑。

    一天吃过晚饭后,敢哥笑嘻嘻地跑到我床边。由于他个子小,踩着椅子跟我说话,怯生生地问我今晚能不能陪他去个地方。我问干嘛去。他说自己找了份家教,教英语口语,对方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第一次去有点害怕。

    我说:‘这世上还有敢哥怕的事吗?’

    他就说:‘哎哟哎哟,我们的大才子又要损人了!我真的是第一次。’最令我哭笑不得,甚至颇为怀疑的是他的英语口语水平。有时候见他在窗口念单词时那个吃力生硬的模样,寝室里没有一个不替他捏把汗。

    有一回上综合英语课,Eric老师叫胖子读一段话,胖子说单词不认识。老师说你把认识的读出来。他说都不认识。老师只好认输,请他指定一位男生帮他读。胖子看了一眼寝室长老梁,老梁的头和脖子立马不见了,桌前只剩一弯脊背;胖子又看了一眼子夜,子夜连忙摆手说‘别叫我别叫我’;最后敢哥一马当先,站起来救胖子,问他读到哪里了。那堂课应该是有史以来全班女生笑得最快活的一堂课。敢哥老头嚼蚕豆般表演了一番最Chinglish的英语,虏获了不少不怀好意的同学的笑声。

    更想不到的是,他对自己居然还挺满意。现在都敢于挑战自己上门家教,教成年人口语了。他这个人,天气不热时,每天总垂着袖子在寝室里晃来晃去;天气寒冷时,又一大早穿个背心在校园里溜达。我最受不了的是他时而发作的娘娘腔,还有他死磨硬泡的嘴上功夫。

    有一次他买了张电话卡,在寝室门口给会计班的一个小女生打电话,煲电话粥。他先问:‘你是谁呀?’对方说:‘我不认识你。’他说:‘我认识你呀!猜猜我是谁呀?——你不猜怎么知道我是谁呢?你知道我是谁,你还会接我电话吗?——我是无聊,可是你又能说自己不无聊吗?——哎呀,美女,我知道你不无聊了啦!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让你更不无聊——’

    我当时就想,接下来他大概要问对方你妈贵姓了。

    话说回来,这次见他生磨硬泡地哀求,我心一软,就答应陪他去下吕浦。去之前,他从贤兄的背包里拿出那条崭新的蓝格子衬衫叫我换上。换上后,他又伸手将我喉头的那粒纽扣也扣上,拉着我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到了一个小区的居民房,对方看起来比我们大好几岁。在斗室里他也带了一位朋友过来,只是说看看他朋友感不感兴趣,要是感兴趣两个人一起学,相互促进。

    敢哥坐定后将拖着袖子的左手垂到阴影里,右手拿起桌上一支笔,摊开了也不知道哪里搞来的教材,用笔尖在书上指指点点。一字一顿生硬地念着:‘Understand?Blacksheep!黑色——BLACK;羊——SHEEP。但是连起来不是黑羊的意思,或者说那不过是表面意思。英语这东西像我国的唐诗(我心里窃笑,你还懂什么狗屁唐诗),有些东西不能看表面意思。比如说,春蚕到死丝方尽(我倒想看你今晚怎么死的),蜡炬成灰泪始干(我看你怎么讲到口干),不是说蜡烛,说的是老师的献身精神(看来我是来陪葬的)。说到哪了?Alright,blacksheep!Thisisnotblacksheep,itmeansapeople。PEOPLE!Understand?就是指人。什么人呢?不知道吧。这就是你花钱请我来家教的原因,letmetellyou,itmeans败家子。下次别人在你面前说这个单词,你还会以为人家是请你涮羊肉吗?’

    我强忍着笑,差点没咬碎牙齿,见那两位脸上泛起鄙夷和不悦的脸色,替他深深捏了把汗。其中一个突然问:‘你还会什么?’他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对方说:‘我们花钱想学点实用的口语。’

    ‘这不就是口语吗?这难道不实用吗?’‘那还有没有别的?’‘Nonsense!当然有!今天我那么远冒雨过来只是试教,不管你们满不满意,我都带着诚意(还有我)来了。要是可以,我们约好时间下个礼拜再来。’其中一个胖脑袋的小伙子说:‘就这两下子我还不如自学,何必花那钱。这一个钟头多少快来着?’‘四十。’‘是一个晚上吧?’‘是这样的,我跟家教中心那边早已经签好约,我在那边交了中介费。要是不满意,我当然不会让你们替我还那一百二,但是今晚这四十块钱,你们还是应该给的。你们不差这点钱的对不对?’

    他回头拿眼睛看了看我,身子微微颤动,额头上不知道是室内太闷热,还是局面太尴尬,冒出一排豆大的汗。我‘嗯嗯’附和着,发出两个前鼻音。我们好不容易摆脱屋子的闷热,一下楼,他就抓着我的衬衫袖子惊恐地叫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雨越下越大,公交车迟迟才来。回到学校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后来他告诉我再没去过那里,准备到外面做点小生意。他还是喜欢把左手的袖子放得很低,总是斜着肩膀吊儿郎当的样子。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推开寝室的门,看到他被胖子揍了一顿,上嘴唇都挂红了。因为那时胖子经常领着女孩子出入寝室,但是敢哥总在里面晃来晃去。后来一次集体旅行过后,班长搁了一张照片在桌上。他看到照片里胖子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当着我的面将照片撕成了两半。

    有天晚上他一个人在简陋的浴室里冲凉。洗到一半突然光着膀子跑出来,问在床上看书的我说:‘为什么我那个是一粒一粒的?’敢哥惴惴不安地看着我,焦虑的目光叫人哭笑不得。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天还早,我却早早钻进被窝。他硬是掀走我的被子,扔掉我手里的《李敖快意恩仇录》,叫我出去逛街。我说两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好逛的。他叫我陪他去验证一个东西。我问什么东西。他说:‘你有没有听说有一种高科技产品……’我说:‘我才疏学浅,没有听说。还真有呀?’他说:‘不信你跟我来。’‘去哪里?’‘阅览室。’

    一般我去阅览室只看看《自学考试报》《文汇读书周报》和《南方周末》《杂文选刊》一类的书刊。那天晚上他却把我带到医药卫生分类区,从底下的《健康与卫生》杂志上,给我看上面一小块豆腐大的地方。那里有张黑白照片,旁边配着三四行小字,介绍说这是新发明出来的保健品,是全天下男人的福音。

    出了校门,在为民诊所外边,有个摆地摊的小伙子放了一堆五光十色的书刊在卖。我停住脚步,好奇地蹲下身,左手落在一本线装的旧书上翻了翻。

    “《罪与罚》。巴基斯坦人写的。”“就这一本旧书吗?”“对。就剩这一本了。这些小说很好卖的,你先买一本回去去看嘛。”

    我挪了挪脚,把视线移到那些封面火辣,粗制滥造的散发出劣质纸张刺鼻味道的厚书上。翻开来,每页都密密麻麻印了好多字。细细一看,没过半页,就跳出许多敷衍的省略号。

    敢哥见我蹲下身子,也停住了脚步,鄙夷地说:‘这种书你也要看?你可真是博览群书呀!嘻嘻嘻。’我没理他,问摆地摊的小伙子怎么卖。他说十块钱一本,要不要。十块钱在当时都可以在两兄弟家吃五盘炒年糕。敢哥像遭了抢劫,大声叫道:‘十块?子星,走走走!’

    我拉拉他的裤腿,叫他别叫这么大声,又看了看周围,还好没人。我问能不能便宜点。敢哥说:‘这种书,免费送我我都不看!最多三块钱!三块钱我都嫌贵!我拿来买东西吃,也比看这个爽!’

    他拉着我的肩膀想叫我走。见我硬是蹲着不动,翻完一本又翻一本,只好说:

    ‘回来再看吧。说不定夜市那边还有更好看的呢。’

    我见天色还早,人家也刚刚摆上,便起身随他过了后来老梁经常通宵的网吧门前,到了耐宝大酒店前的十字路口。耐宝大酒店后来倒了,校运会时我们班级聚餐时在那吃过火锅。不过这种豪华酒店,虽然每天都在眼前,对于里面的情况我可一点都不熟悉。

    只记得有一个晚上跟敢哥出去散步,才八九点钟,敞开的大玻璃门里边红红火火,特别热闹。外面有个身材火辣风情万种的高挑美女,双臂勾着路边一位西装革履脸色通红的男子。看着她肆无忌惮地扭动着身子,贴着他西服的纽扣磨蹭,当真吓我一跳。敢哥鄙视地笑了笑。

    镇子里几家诊所一般很少关门,不知道是敢哥故意回避还是我自己走了神,但凡我熟悉的几家他都没有进去问。可是一想到两个无聊的大学生,在大路上游街串巷,是为了询问有没有高科技产品,我就全身发麻。

    他带我过了状元桥,往左边一堆旧楼房中间的小路进去。到这里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来过这边,也不知道在繁荣的文娱中心和人本超市的背面还有那么个如蚁穴的所在。

    路过一家开水房,门外弯弯曲曲淌着污水,将地面弄得十分潮湿。前面一大片凌乱的足迹。一位中年妇女前脚刚一走,另一位年轻的女子的后脚就踩进了她的大脚印,弯腰去拎门口早就灌满的开水瓶。

    我见敢哥往里边跳,以为他要过去喝口热水,也跟着跳了过去。等我到了一堆开水瓶前,他径直走进开水房隔壁的小诊所。我才看到诊所门口立着一个白色闪光的广告牌,上面竖着‘保健用品’四个大字。里边一个中年男子像是大夫,朝刚提走开水,在店门口路过的颤抖着胸脯的女子喊:

    ‘阿珍,昨晚那个好不好用?要不要再来一瓶?’

    几个路过的脖子上深蓝色工装围裙还没解下来的油光满面的秃头大汉哈哈大笑起来。

    ‘生意这么好,留点给你老婆用!’

    ‘哈哈哈!我老婆的本事,哪能跟你比呢!’

    ‘我呸!’

    门外的秃头一抹脸上油腻的汗水,跟着哈哈大笑。敢哥的骤然出现着实令里面的男人吃了一惊,笑声随即被打断。

    ‘喂,老板!你这里有没有那个?就是那个?’

    ‘什么?什么药?’

    ‘不是药。就是专门给女人用的。’

    ‘有这东西吗?没听过呀!’

    我想再怀疑下去,敢哥也要带他去我们学校阅览室了。

    还没等我跨进小诊所,敢哥已经出来,我们继续往巷子更窄,更深,更坎坷,更嘈杂,也更有人间烟火味的地方走去。

    我像第一次做贼似的,总感觉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凌空瞪着脊梁骨。面对我们这两个年纪轻轻的陌生的闯入者,这里的人竟毫不吝惜他们看客般的坏笑。

    在敢哥孜孜不倦地询问下,我们又收获了许多疑惑和怪笑。只有一个老板比较热衷于跟他探讨这个前沿问题和这项高科技产品。折回来后,一路上我还记得他那句‘有这么好的东西,我也想试试’。

    我们大约是走错了方向。

    两个人只好循着人本超市门口飘来的香味,沿着大路回到耐宝门前的十字路口。没走几步,又碰见那个摆地摊的大哥。

    我拉住敢哥,问他能不能帮忙砍个价。因为他每次都吹嘘自己特别会砍价,而且从不吃亏。‘你难道真的想要?’他认真地看着我。我垂头看了一眼那张彩色封面。

    ‘这东西有害身心健康,还是别看啦。’

    我说我只是好奇。

    他见我执意想买,就大声问:

    ‘老板,有没有便宜点?’

    大哥一怔,抬头打量了一下我们,说:

    ‘那没有的。’

    ‘走!’

    ‘再看看吧。’

    ‘三块钱一本卖不卖?’

    ‘开玩笑!三块钱你去哪里买?’

    大哥盯着手里一本杂志噘着嘴说。

    我心道:别这么狠,他们乌漆抹黑地蹲在这里摆地摊做生意也不容易,只要少一两块钱我还是可以接受的。

    敢哥朝外头走了几步,管自己在路两边张望。路边除了停着两架货车,一个人也没有。看来不能靠他了,我说:‘大哥你看天色也不早了,你就将就着卖一本给我吧。便宜点。’

    ‘我不用看什么天色的。今晚卖不出去,明晚照样摆出来卖,并不在乎一本两本。’

    ‘既然不在乎,那就便宜两块钱吧。八块怎么样?’

    ‘好啦好啦!做的都是赔本生意。拿去拿去。’

    敢哥见我将书皮压在腿上,说:

    ‘这下满意了吧,钟子星你可真是个大笨蛋!这种书你都要!下次我运一车卖给你!你这个天下第一号大笨蛋!’

    现在想想,自己有时候也真的会犯浑,tooyoung,toonaive。而且正如敢哥后来说的,其实这些生意人精得很呢。不管你买什么,他见你是个回头客,你就输了。

    他见你割舍不下,你就上钩了。要是一开始砍它个半价,先扯一阵子,加一块钱,大家照顾个面子,他也会卖给你。跟我这种人做生意太容易了。

    反正买都买了,还是个烫手山芋,既不能明目张胆带到教室里,更不能摆在桌上供人翻阅,只好偷偷藏在寝室放东西的水泥板最高层的一堆衣服里。不久我就把它忘了。

    敢哥带那个比她高出两头的龅牙女子跟我介绍前一个星期,我跟他还做了一件荒唐的事,那也是我从小到大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坐警车。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傍晚,我们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闲得蛋疼,逛街散步,偌大的郊区,哪里不好去,偏偏跑进坐落在公交中心附近的一所中等职业技术学院。

    那天刚好是周末,传达室里亮着灯。校门口的折叠钢门朝右缩了一米多宽,刚好可以容一辆小汽车出入。

    我跟着敢哥见四下没人,就好奇地钻了进去。越往里走越是清净,甚至有点阴森。我们进入一座空旷的大楼,一说话都听得见瘆人的回声。我奇怪这里的学生教室在哪里,他们怎么上课,为什么这边没有一盏灯。

    大约呆了十几分钟,我便觉无聊,也害怕万一被人发现,误将我们当贼给抓了,就劝他回去。他执拗不过我,只好回头。下楼梯后,敢哥还不过瘾似的,东看西看,走得很慢。我步伐较大,很快到了门边。

    传达室里一直静静亮着灯。细看里面好像有人在活动。我掉头看敢哥,他还在两棵棕榈树间,垂着一条胳膊,迈着闲散的步子,恋恋不舍。

    等我刚跨出校门,身后就传来折叠门嘎吱嘎吱的收拢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敢哥立马加快了脚步冲向门口。

    他一脚跨到小铁轨的外边,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收,半个身子刚好被夹在了门口靠传达室那边的死角。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顿时勃然大怒,嘴里大大咧咧地叫骂着。上面的门卫阿伯听到叫骂声,立马反应过来,按了开关,松开夹住敢哥的折叠钢管。

    我见刚哥怒不可遏地退回里面,冲到传达室破口大骂。小小的房间里顿时硝烟弥漫,像炸开了锅。

    我赶紧跑了回去,赶到传达室里。敢哥尖叫着:

    ‘你这死老头是不是瞎了?没看见有人吗?’

    传达室那位秃顶的老伯大约受不了一个小个子这样的辱骂,反问道:‘你这混小子哪里冒出来的?你吃饱了撑着跑这里面来干什么?你自己活该被夹!’

    ‘你他妈的给我小心点!’

    随着叫声对骂的升级,一下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好几个工友,还有两位穿校服的女生。其中一个女生拿起桌上的电话筒,按了三下,老伯说:

    ‘你给我等着!到派出所里问问到底谁瞎了眼谁有理了?你这臭小子!他妈的还想打人!’

    正当我上前拉住敢哥的袖子,劝他快走的时候,两个女生侧身堵住了门。一个工友一把薅住敢哥的左臂,被敢哥用力甩掉后,另一个工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说:

    ‘别走!别走!给我说清楚了,你究竟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的?’

    我连忙说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刚刚看门没关就想进来玩一下。

    ‘这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哇?还这么个暴脾气!满嘴脏话!像什么学生?’

    ‘可能是刚刚你把他夹疼了,他也是一时冲动,就说得有些过分了。请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过他吧。’

    有生之年,我还是第一次用上这句俗话,跟周围的人解释事情缘由。对方依旧不依不饶,说一定要等派出所的人过来处理。

    突然我听到‘扑通’一声响,敢哥像变了一个人,跪到地上哭丧着脸,请求老伯放过他这一次;还一个劲朝他磕头。我顿时傻了眼,完全不认识平时像个能人,十分钟前还有说有笑一起进来,出校门时被弹簧门夹热狗一样夹疼破口大骂,现在突然又当众跪拜讨饶的敢哥。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呜呜的警笛声。警车来得比我想象中的快许多。来之前老伯已拨通了我们学校副主任的电话询问清楚,汇报情况。最后由于没有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商量好后决定由警察送我们回去,把我们交给校方处理。

    我跟敢哥像两条狗伏在警车后备车斗里,不到三分钟,就到了校门口。而这三分钟包括所有这件事的三十分钟里,我的内心真是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就是这个人惹出这件事,莫名其妙将我卷入其中,让我看到生活和人性隐秘的一面。我们没有受到任何处分,这本身是个误会。

    可是敢哥,这个将我拉上警车的一个能人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一落千丈。当我从警车后退着跳下身来,快速朝宿舍楼去,他紧追上前,又换了个人似的,小孩一样抽着鼻水,笑嘻嘻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从此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跟他来往。

    他整个人好像变得萎靡而越加显得孤僻。也不主动找我聊天,总是一个人坐在寝室窗口边,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警觉地留意前门和窗下的动静。

    想那时候,我们也是慢慢才接受了他。这个‘我们’,包括02英语二班的老师同学,包括寝室长,包括我和贤兄。

    记得有一年元旦晚会前夕,我们一起排练《李白现代游》话剧。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扮演一个老汉。那果断豪爽的腔调,比我这个李白演得滑稽,可爱,有趣,令人难忘。语文老师老甘曾经解读他的名字,说他果敢大胆,个子虽小却有魄力,很是欣赏。

    有一次在餐厅吃午饭,他跟那个曾经暗示我注意一下仪表的叫易俊华的湖北打工仔理论,说他们将发馊的剩饭混在米里一起蒸,还拿出来给大家吃。小伙计还在狡辩,叫他吃不了就到外面吃,也不差他几个饭钱。他脸色煞白,板着面孔,扔下筷子,拨开人群就往门外去。

    正当大伙还在细细品尝手里的饭菜时,他带着主任大步流星踏进来,威风凛凛地直奔大饭桶前,请主任品尝。主任试吃完毕,立即命令那个小伙计和另一个打工仔将饭抬走,马上换新。坐在一边的同学都说他抽风,掺一点剩饭,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平时一年到尾,两年三年下来大家不都这么吃吗?

    期末将近。一天傍晚,他见我独自一个人在草坪边静坐,过来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明天有几个人能算得到呢?至少应该多用功学习,保住助学贷款;少做些荒唐事,少到处浪荡浪费时间。

    他说:‘我看你是个人才,也是个好人。’

    我苦笑了一下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他大笑道:‘哎哟,跟你讲话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说明年他要去做个手术。我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有一次闲聊时才听寝室长老梁讲,同班同学同寝室这么久,敢哥竟然掩藏得那么好。我问:‘你说什么?’

    他说:‘你不知道吗?敢哥的左手有六根手指。’”